25. 北京,北京

作品:《民国旧妻驯夫记

    作为全国的政治中心,北京的环境远比漳县复杂。


    刚下火车,站台乌泱泱站满穿军装的护卫,护卫将所有乘客包围了,只留一道口子。


    刘珉之和苏湘子排队通过,受了从哪来、来几日、来做什么、可有保人的盘问,又将他们的行李仔细检查两三遍,去贴的告示那里听了五分钟宣讲,这才被挥手放行。


    一出车站,北京的天灰蒙蒙的,哪里像是清晨。


    他们要去六国饭店下榻,顺着出站的人流一起走,走到最热闹的地方。


    穿警卫服的工作人员排成一道人墙,人墙那边衣衫褴褛的车夫们摩肩接踵,鸭子似的叫喊着客人,他们的口音五湖四海,模样包罗万象,好些个人还留着斑驳的长短辫子。


    苏湘子勉强选了辆干净的车,那车夫穿自编的草鞋,快入冬了还赤裸着上身,黝黑的肌肉和骨骼嶙峋地耸立着。他谈好了价钱,闷不做声往前拉车。


    北京的街道人口稠密,一条街能住漳县一个镇的人。


    外城街道狭窄曲折,马车和洋车擦肩而过,撞上街边卖牛肉包子的小贩,被小贩揪着衣领拉下马车,嚷叫大伙儿评评理,收扫垃圾的老头撑着笤帚看热闹,远处一条黑巷子里走出一个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边系裤袋边骂骂咧咧地绕开人群。


    道路阻塞,他们的人力车填进人潮的缝隙,一时寸步难行。


    拉车的黑汉子和另一辆敞篷的三轮车聚首,两人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懂的方言,还用奇怪的眼神往车上瞟。


    苏湘子被打量得直皱眉头,刘珉之按住她的手背安抚她。


    “师傅,还要堵多久?”


    “快了,快了。”


    “我们就在这里下,自己走过去。”


    “都堵住了,走过去也没有车的,”车夫挽留他们,“再等一等,马上就通的。”


    人力车龟速前移了半个钟头,豁然畅通,车夫的草鞋又飞舞起来。


    北京的城墙是青灰色的,远远就看到它高耸连绵的轮廓,如伏案的巨龙。


    近到城门脚下,看见的并非砖垒的龙鳞,而是穿黄褐色军装、带软质圆顶帽的武装日军。他们举着长枪和刺刀,在城墙下做出攻击的姿态,时不时爆发几声呼喝,又将武器高举过头顶。


    刘珉之抬起头来,高耸的城墙墙垛上,也密布着土褐色的日军,他们挥舞着武器穿行,像巨龙身上的藓块。


    广安门门洞里外,被国丨党的军队牢牢占据,里三层外三层隔开日军和百姓。


    但声音是隔离不掉的,日军的大呼小叫在城墙里外回荡,苏湘子死死抓住刘珉之的手,和所有人一样低着头快速通过。


    “呵——呸!”


    车夫擤住嗓子,朝身后吐出一口浓痰。


    苏湘子气的声音都在颤抖:“北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车夫愤恨道:“那些鬼子,天天在城根底下练兵,闹了好多次,死了好多人——没用,还是没用!”


    进来北京内城,街道较外城宽阔许多,顺利到达六国饭店,刘珉之要多给车夫一倍价钱,他坚决不收。


    “价钱说好了,咱不带反悔的。”


    这里不许停人力车,汉子急匆匆跑了。


    刘珉之无奈。


    六国饭店位于各国使馆区的核心位置,进到这里,像是进到一个和平悠闲的庄园。


    房间是新娘为他们定的,报过名字入住,各自回房睡到中午。


    午餐刘珉之点了牛排和马赛鱼汤,苏湘子不想吃肉,但胃口不错,连吃了两块焦糖布蕾,餐后还要吃哈根达斯的冰淇淋,刘珉之怕她着凉,盯着她只许吃半块。


    许久没这样飨足,苏湘子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还要睡觉么?”


    “不睡了,明天就要参加婚宴,我得去烫头发。”


    刘珉之疑惑:“你头发不是烫了的?”


    苏湘子勾垂脑袋,把发顶凑到他脸上:“发根长出来了,要重新烫。”


    “……哦。”


    刘珉之不太懂。


    饭店附近就有美容厅,但苏湘子要去王府井的一家店子,说在杂志里看到那家店子的广告。


    “顺便在附近帮你修表。”


    “嗯。”


    先把破损的羊皮表搁在钟表店修理,随后过进美发店,谁知女人弄起头发来没完没了,刘珉之坐在沙发等来等去,不自觉打起盹来。


    “珉之,好不好看?”


    刘珉之提起精神去看,还是浅棕色的,还是羊毛卷,但是更蓬松了些,好像也更有光泽了。


    “好看,更漂亮了。”


    苏湘子满意地转了个圈,笑着挽他的手臂。


    浓烈的发油香味钻进鼻孔,刘珉之有些不适,苏湘子平日只用清淡香水,突然换个味道,像换了个人似的。


    钟表匠人竟更磨蹭,还没修好表,他们绕出隔间,在钟表展览区闲逛。


    “咦。”


    苏湘子蹲下来,看柜台上的表。


    “这个好看。”


    刘珉之愣了。


    这是两只摆在一起的表,银白色的表带,云星色的深蓝表盘,一只略粗,一只略细——分明是刘琼越给他和王桂英一人带一只的那款情侣手表。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腕子,庆幸没把它戴出来过。


    苏湘子爱不释手地摸了一会儿,撂下走了。


    刘珉之赶紧道:“你喜欢就买下来,咱们一人一只。”


    “算了,太贵了。”


    是很贵,寻常一只外国品牌的表售价80-150元不等,这两只表合售却要462元,相当于一户普通家庭一整年的工钱,哪怕去掉关税、调运、保修等费用,溢价也太高了。


    “没关系,我去银行取钱。”


    “诶!”


    苏湘子拉住他的手,眯着眼睛笑:“真不用,这个颜色的表我有好多。”


    刘珉之仍然过意不去,他在法国受过浪漫熏陶,知道和女性单独出来,该支付几笔大额账单作为纪念。


    要不要悄悄把这两只表买下来,给苏湘子一个惊喜?


    但怎么偏偏是这只。


    若是两个女人都戴了,他又和谁是情侣呢?


    似乎觉察到他的为难,苏湘子又找到个新目标。


    “我喜欢这个,你买给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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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刘珉之松了口气,价格都没看就应声说好。


    苏湘子嘟嘴:“你都不先看一眼。”


    “你挑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那可不一定。”


    苏湘子意味深长地挽住他的手。


    她挑的是一只珍珠系带的纤小链表,不是牌子货,售价二十块,在这里实在算不上贵,戴在她瘦长的手腕上非常雅致。


    苏湘子舒出一口气:“好了,我满意了。”


    刘珉之笑她:“你也太好满足了。”


    苏湘子也笑自己:“以前在北京读书觉得日子很普通,现在在漳县教了几个月书,来趟北京都觉得不容易,跟乡下人进城似的,进哪家店都想花点钱。”


    “照你这么说,我更是个土包子。我上回来北京,都是十三四岁的事情了。”


    苏湘子咯咯笑:“你是留过洋的人,可以叫洋包子。”


    “那就是面包啰?”


    “面包没有馅儿。”


    “那我是什么?”


    苏湘子想了一会:“你当披萨好了,披萨的馅儿在外头,也算是有馅儿。”


    “我瞧你是馋披萨了,我们晚上吃披萨,好不好?”


    “好。”


    苏湘子好心情地眯起眼睛。


    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哪里都没去,天色刚暗下来,苏湘子就说要回去睡美容觉,结果新娘打电话到酒店找她,两人煲了一小时电话粥,困的直打哈欠。


    刘珉之好笑道:“明天就见面了,你们一晚都等不了吗?”


    “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苏湘子突然转了语调,沉沉叹气,“她怎么就要结婚了?”


    “结婚不好么?”


    刘珉之这话问的暧昧,他本以为苏湘子会笑眯眯地回答“当然好”。


    可是并没有,苏湘子只是长久的沉默,才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很晚了,你也回房睡觉吧。”


    婚礼定在西什库天主教堂举行,听说新郎是位美国商人,和新娘都是基督教徒。


    到场才发现规模超乎他们想象,教堂外熙熙攘攘停满小轿车,红毯从下客处一直铺到教堂里头,两边的玫瑰花不要钱地簇簇摆放,被闪雷般的笨重相机定格下来——摄像师都来了好几位。


    苏湘子挽着刘珉之的手臂亮相,摄像要为每位宾客拍照,闪光灯照射时,苏湘子下意识伸手挡眼睛,被咋咋呼呼喊话。


    “小姐,再来一张,你很漂亮,和你爱人很般配。”


    苏湘子抬头看刘珉之,撞进他快乐的眼睛里。


    与会的宾客里外国人占了一半,男士全部西装革履,女士穿缤纷鲜艳的礼服。


    在这种场合,苏湘子还是很惹眼。


    她穿粉色的花苞礼服,戴同色的蕾丝手套,像一朵娇嫩的粉百合。


    如今这百合依偎在刘珉之身上,一路收割旁人羡慕忮忌的眼光,刘珉之未免心神荡漾。


    这份荡漾在遇到女子大学其他同学时达到巅峰。


    “湘子!”


    “你终于到了,湘子。”


    “这位是?”


    苏湘子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这是我男朋友,刘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