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母亲、母亲

作品:《灯火渐明

    沈时砚的话音刚落,夜风中忽然传来一句刺耳的话:“你脑子有问题吧?”


    两人猛地转头,就见沈时墨一手插着高级西装的口袋,一手晃着一枝不知从哪儿折来的细树枝,站在他们身后,完全没有了刚刚长桌上那个贵公子的模样,昂贵的西装给他穿出了一种随性。他脸上挂着满脸“真无语了”的表情。


    “你怎么——”沈时砚差点跳起来,“你在后面多久了?”


    “你们一出门我就跟出来啦。”沈时墨理直气壮地说,“一看你俩那表情就知道准没好事,结果一听,还真是没好事。”


    他瞥了他哥一眼,又瞥一眼陈蔚青,耸耸肩:“不好意思啊蔚青姐,之前你们在密谋‘假情侣’的时候,我就在外面偷听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说自己在院子里逮了只猫,“虽然偷听是我不对,但我也帮了你一把,我们算是扯平了。”


    “我一看哥好像要假戏真做,你都吓傻了,还愣着。我不出来救你,难不成看他一头栽进坑里?”


    沈时砚脸色发白,像是词汇突然全部失效了,站在原地结结巴巴:“我……我不是……我没……你——”


    “你什么你。”沈时墨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就因为妈说了两句好话,就要把蔚青姐拉下水?你以为自己是献身革命呢?母亲要知道你这点算盘,她得羞愧而死啊。”


    陈蔚青“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又有些歉意地说:“那你刚才在餐桌上那么失礼……没事吗?”


    “应该会被爹训一顿吧。”沈时墨抖抖肩,“但老太太疼我,不会出大问题。”


    他眨了眨眼,又轻轻敲了敲沈时砚的额头:“哥你听好了,我骂你那几句,老太太和父亲都听见了。他们肯定会重新考虑这段联姻,至少……不会那么关注了。”


    “你要自由,我替你掀了桌子;你要成亲,我也不拦你——但下次别拖人下水了,好吗?”他撇撇嘴。


    “好的。”沈时砚愣愣地回答,不知道谁才是兄谁才是弟。


    风又起了,吹得树叶沙沙响,夜色中三人静了一会。


    然后沈时墨一拍手,像个打完仗就打算走人的士兵:“行啦,我说完了,我回去了,回去看我会不会被爹追着念三页《大学》。你们要搞罗曼蒂克,记得搞清楚是真的还是假的,别回头我又得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他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喊了一句:“蔚青姐,虽然我哥这次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他还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哥哥,你相信我。”


    晚宴散了,两家人各自散去,陈蔚青和父母回到车行在夜路上,路边的小摊贩点起的煤油灯打车窗上,一明一灭。南州市也像散了场,万物都藏进了夜色的褶皱里。她想起了一句话,她一直记得的,但一直没懂,直到今天,直到沈时砚的那一番话。


    “有时候她比谁都像小孩。”


    那位平日只闻其名、从不露面的“姚夫人”,一直是蔚青印象中那种站在远处的女主人:开女学的进步女性、沈家的贤内助、在各种传闻里冷静周全又手段老练的女人。


    可在沈时砚的嘴里,她是完全另外一种人:一个有时候像外交官,有时候像个孩子的女人。


    会给自己的儿子找借口逃宴会。可能是早就明白什么是“形式”,也早就不屑去演。但她也从来不给孩子们一个满意的眼神,一个鼓励的笑容,因为她从来就不在他们身边。


    她想起母亲,在她自己第一次给自己梳头的时候,在她第一次能完整的背下一首诗的时候,在她写出第一篇英语文章的时候,那个满意的笑。


    她好久没看见了,以至于差点忘了。


    后来母亲就永远站在最中心,衣着得体,说话不疾不徐,像个从不犯错的秤砣,稳稳压在整个家庭和洋行的平衡上。


    她有没有可能,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陈蔚青想着。她看了看坐在旁边的母亲,母亲正吹着晚风,手中握着只象牙骨扇,扇骨却未张开,指节微弯,像是拈着什么不肯松手的意念。


    车轮在石板路上滚过时发出一声不紧不慢的颠簸声,像谁轻敲了她的心。


    蔚青把头靠在窗上,眼神追着窗外一盏盏街灯的残影。宴会结束已有一段时间了,可那些交谈、微笑、点头、推杯换盏的声音依然像蛛网似地黏在耳后。


    她突然想知道。非常想。


    “妈。”她已经多久没用过这个称呼了,这个称呼已经被“母亲”取代了太久。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蔚青望着窗外,像是在说给夜色听,“如果你很想做一件事,可你知道,你的家人不会接受。你还会去做吗?”


    母亲沉默了。


    这个沉默比回答更像一种回应,像是有人突然拂开了一层布,露出下面微微喘息的事物。


    她一直以为,母亲会坚定地说:当然不。


    但她没想到的是,母亲缓缓开口,声音像凝固在风中:“会。”


    夜已经很深了。


    陈宅的走廊被壁灯照得幽幽亮,风从外墙那棵老槐树间吹进来,带着微咸的江气。


    书房的门虚掩着,蔚青坐在书桌前,手中捏着一支没有墨水的钢笔。她已经坐了很久了,什么都没写,什么都没想,只是盯着桌面那道小小的刮痕出神。


    屋子很安静。安静到她能听见自己脑海里残余的风声,还有那句仍未散去的低语:


    ——“会。”


    她反复想着母亲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那只是一种已经走过很多风雨的人,终于承认自己曾绕道而行的平静。


    “你还没睡?”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女声。


    母亲站在门口,没有穿她惯常的褙子,而是披了件家常的薄绸长衣,头发松松挽着,灯光下看不清表情。


    蔚青没有转身,只轻轻“嗯”了一声。


    母亲没有多说什么,走进来,在她旁边的藤椅坐下,把手中那把半旧的象牙骨扇轻轻摆在膝上。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有风吹过窗纸,发出“嗒嗒”的声响,像什么将要揭开。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那样回答。”母亲终于开口,声音比平常低了许多。


    蔚青点点头。


    母亲没有立刻继续。她垂下眼帘,像是在过一道很远的门槛。


    “我小的时候啊,家里是南街巷子里一户人家,门口种着一棵柚子树,夏天特别热,但柚子叶子多,遮得住光。”她慢慢说道,“我们家不是穷苦到揭不开锅,但也说不上好。娘缝衣服,爹教书,书塾里来来去去都是些街坊邻里的孩子。”


    “爹倒是认真,整天讲‘立身以立学为先’,总说读书能修身,修身能齐家。他也教我识字,还教我背诗。只是……”


    她没有说只是后面的话,可能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我十六岁那年,爹说,有个屠户家来提亲了,说是人勤快、家里有肉吃,还能分几块地。他让我快点答应,他说:‘敬微,这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她笑了一下,笑容像是从喉头逼出来的,“我问他,你讲了一辈子仁义礼智信,到头来要我嫁给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


    “他打了我一耳光,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的?就不该教你那么多书,还是得听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骂太难听。我第二天就走了。”


    蔚青怔了一下。


    “那时候,洋人刚在西码头开了家餐厅,要招会写字的女服务生。我正巧,什么都不会,只会写字。”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讲别人。


    “我一开始只能擦桌子,端盘子。有人摸我的手,我还不敢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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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她轻轻叹了一口,“但我只能硬撑,我没有家可以回,我去哪呢?父亲家?还是那个屠户家?我去看他们用什么菜单,听他们讲英语,我也跟着学。”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你父亲。”


    “他当时是陈家大少爷,和几个朋友来喝咖啡,笑话我们念得‘tartelette’发音不准。我回嘴了。他好像觉得有意思,又来了几次,就熟了。”母亲——那个叫唐敬微的女人轻轻摩挲着扇骨,“后来他约我出来,说想和我过日子。我是傻子,以为遇上了救星。”


    “刚开始确实很好。”她望着窗外,“他带我去听剧场的莎士比亚,去北边看玫瑰花开,还给我写情诗。他说他想去英国留学,写小说、研究戏剧。”


    “我说好。我说你去,我在这里等你。”


    “可还没来得及走,陈家的老爷子就忽然病倒了。”


    她的手指轻轻一抖。


    “你父亲慌了。他根本不想当家,整天念王尔德、叶芝,哪知道香料怎么运、账怎么结、关系怎么打?”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三天,最后来找我。他跪在我膝盖边上哭,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闭了闭眼:“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觉得,我不能等人来救我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跟他说,‘你做不好的,就我来。’”


    “从那以后,陈家所有的账、所有的路,都是我一手撑起来的。”


    她站起身,收好那把扇子,轻声道:“睡吧。”


    她转身走到门边。


    “妈。”陈蔚青忽然叫住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点难以启齿的执念。


    母亲回头看她。


    “我真的和沈时砚……没有。”她低声说。


    屋里顿了一下。


    唐敬敬看着她,眼神没有波动太多,只像是看着一个她早就能预见的答案。


    “有没有感情无所谓。”她淡淡道,“主要是沈家能护着你。”


    “我就你一个女儿。”她缓缓走回来,在门边站定,语气依旧平静,“你知道我生你的时候,血流得整整一盆。我差点死在床上。”


    “你父亲急疯了。”她轻轻笑了下,“他把他见过的所有中医、西医都请来,家里金条银票一夜花出去一大堆,才勉强把我和你都保了下来。”


    “可能是因为感情吧。”她的语气一顿,“也可能是他心里清楚——我要是真死了,就没人替他撑起陈家了。他就得自己扛,他扛不住。”


    “你知道他后来再也不敢让我怀孕了吗?”她轻轻一笑,“不敢。他说他怕再出点事,就两个都没了。”


    “但老太太不这么想。”她收起了笑,“她一直觉得,你父亲那一房的人早晚要退下去,陈家的家业,要回到你堂哥手里。就是你父亲弟弟的儿子,是老太太的长孙。”


    她顿了顿,眼神淡淡地望着蔚青:“我不是不疼你。我是知道,这陈家——没人会因为你姓陈就让着你半分。不想被你堂哥们吃干抹净了,你就得找个好的靠山。”


    “沈家现在风头正盛,沈太太又念旧。你和沈时砚私交不错,比起让你去嫁个新起的军需商、或者什么不知根底的人——他是最好的选择。”她语气很轻,却字字落地。


    “有没有感情不重要。”她轻声说,“你父亲娶我那会,也说过一辈子都只爱我一个。”


    “但你看——到最后,只能勉强算得上相敬如宾。”


    她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责备,也没有强求,只有一种冷静至极的提醒。


    “我不拦你,也不逼你。但你自己要想清楚了。”


    说完,她转身走出门去,背影在门框投下斜长的一道影子,夜风将那影子吹得轻轻摇晃,像她的扇子在风里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