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宫中上下尤其是礼部却忙得不可开交。


    燕戎一族发迹于燕山北麓险峻之地，其先祖世代游走于山林之中以捕猎为生，族中健儿手持粗木为矛，饮山涧寒泉，卧霜雪荒原，与苍狼野兽周旋百载，铸就一身铁骨。待靖朝鼎立中原，视北地为蛮荒，斥戎狄为边患，燕山儿郎不堪苛待，迫不得已之下跋山涉水，举族西迁至祁连、阴山以北，在此定居后褪去山林旧习，化作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之民。


    然而随着领地争抢不断，族中逐渐分裂为两支，一支久居阴山山下的敕勒川，一支游牧于祁连山的高山草原之中。


    历经数十年发展，祁连一脉出了位枭雄，祁归的祖父，生得虎背熊腰，眸如鹰隼，值阴山诸部内乱之际，亲率三千铁骑踏破贺兰山口。但见弯刀映月，战马嘶风，十八部族首领的狼头纛旗次第倾倒，从此一统燕戎十八部族，称为可汗。


    那时的祁连一脉并无姓名，统一十八部族后祁归阿祖以祁连山的“祁”字为姓，建立祁氏王朝，祁归的阿祖被成为应翁，在燕戎语中意为勇敢无畏之人。


    为教子孙永记先祖栉风沐雨之艰，自应翁一统十八部伊始，每逢仲春草木萌发之际，必在敕勒川畔设围猎大典。


    是日卯时三刻，王庭焚香表貉以祭天地，金帐贵族褪去貂裘换犀甲，文官墨客搁下笔墨持雕弓。号角声震百里，千乘战车碾碎薄冰，万匹骏马踏醒冻土。


    白发老翁犹能开二石硬弓，垂髫稚子竞相追逐野兔，直教人恍见百年前先祖在林海雪原求生之景。


    待大燕太祖马踏中原，虽居于中原，却未忘根本。每逢二月仍循先祖旧制，命亲王重臣褪锦袍换戎装，黄沙漫卷处尽是雕翎箭雨，皇族子弟挽弓如满月，文武百官策马似流星。


    这春蒐盛典既彰大燕铁骑雄风，又将百年前先祖的铮铮铁骨化作一缕不灭精魂，永驻燕戎血脉之中。


    “那个闷瓶子，你走快些！要来不及了！”赤申惊鹊提起裙摆跃上马车，小翠为她掀起帘子，正要进去时回头对着还在大门口缓缓迈步的陈昭绾说道。


    这几日，赤申惊鹊不知怎的，又不叫她阿姐了，不过陈昭绾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她爱叫什么便让她叫什么吧，反倒是叫阿姐的时候有些不自在。


    陈昭绾一向是不参加皇家盛会的，就连平日里那些燕戎的贵妇筹办的宴会她也不会参与。


    只是有了上一次出门的前例后，陈夫人便觉得她也并非是那怕见生人的性子，于是又起了心思，怕她一个人待着无趣，想着带她出来玩玩。


    这不，正值春蒐，陈夫人一人劝说还不够，就连赤申惊鹊都像得了命令似的，时不时要来落霞院里骚扰她两下，扰得她不得安宁，不得已才答应下来。


    “说话怎地没大没小的？我与你讲过多少遍，她长你几岁，你该称她阿姐。”早早坐在马车中等候的陈夫人忍不住训诫道。


    她这个女儿就是这般让人头疼，性子无拘无束的，几日不训便是要上房揭瓦也不为过。


    每到这个时候赤申琅便要笑着说，与陈夫人年轻的时候如出一辙，陈夫人也会以一记眼刀回敬，于是后者识趣地闭上嘴。


    然而这次是个例外，赤申琅在摆弄他的马匹，赤申惊鹊没了父亲撑腰，便如初生的见了老鹰般小心翼翼地低头认错，说道：“女儿知晓了，母亲。”


    “你这般任性不知礼数，待你日后及笄，要我怎么安心为你寻个婆家嫁了？！”陈夫人却不打算轻易放过赤申惊鹊，依然喋喋不休地说道。


    “母亲这是哪里话？女子就一定要嫁为人妇吗？难道女子就不能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吗？！”赤申惊鹊昂首挺胸地说道，那神情看上去十分得意。


    “说的哪门子浑话！”陈夫人气不打一出来地抬手在赤申惊鹊脑门上敲了一下，随后扯着她的耳朵说道：“哪有女子不嫁人的道理？”


    “没有先例我就做先例……”未等赤申惊鹊把话说完，陈夫人便手上用力，扯得赤申惊鹊捂着耳朵直喊疼：“母亲母亲！好生地疼。”


    陈夫人不愧是将门世家嫡女，手劲比常人都要大上许多。


    “母亲求您，我错了，撒手好不好，求您了。”赤申惊鹊软下声音求饶道。


    “知错没有？”陈夫人问道。


    “错了，错了，女儿知错了。”赤申惊鹊连忙点头，“女儿再也不敢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了。”陈夫人这才满意地放手，赤申惊鹊抬手揉了揉泛红的耳朵，说道：“女儿下次还敢。”


    “你说什么？！”


    “我说，我才不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呢！”


    我以后才不要困于宅院，我要做一只翱翔于天际的大鸟。


    “啊！”赤申惊鹊的话让陈夫人刚刚放下的手又抬了起来，在脑袋上重重地来了一击。


    “我管不了你了是吧？你兄长过几日便升迁了，待他回京任职，由他来教训你！”


    赤申惊鹊委屈地撇撇嘴，眼神幽怨地看向母亲，没说话。


    “陈夫人。”陈昭绾踏入马车内，碰巧赶上赤申惊鹊那委屈的神情，虽然不明所以却能够感受到横贯在二人之间僵持不下的氛围。


    她宛若没看到一般，走到陈夫人身边坐下。


    春蒐设在平京城外的皇家猎场，此地山川形胜，东倚龙脊般的苍梧岭，西枕虎踞似的玄甲峰，方圆百里尽是起伏草甸，自前朝起便是豢养麋鹿、狐兔的皇家猎场。


    每逢二月草芽初破冰时，围栏外便竖起九丈高的玄底金纹旌旗，猎猎北风吹得旗面直飘。


    帷帐连绵如银色长河，哨塔星布似北斗垂芒。


    男眷与女眷的帐子分列两侧，左侧为男眷，右侧为女眷。


    帷帐正对面的校场中浅草没过脚面，打眼看去好似一片浅绿色的汪洋，这是为射柳仪专门开辟出的场地。


    射柳仪，顾名思义就是射柳的仪式，为燕戎传统。


    在围猎开始之前，除了要立表祭貉外，还会举行射柳仪，文武百官及其家眷，无论男女，但凡有胆识者皆可上场，握弓射柳。


    宫人事先择高约三尺的健柳，削去其表层青皮，顶端系以彩绸为靶，排列插入土中，射手于百步之外开弓，射中者为胜。


    以箭射柳，表达祈胜之意。


    此场仪式的胜出者，便可获得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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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围猎的资格。


    陈夫人带着赤申府的女眷在右侧落座，茶肆的账簿在陈昭绾手中摊开，她细细端详着，跟在陈夫人身后看得入神。


    眉头也是越看越紧，她已经有个把月没有查过茶肆的账簿了，以前这些都是方棠雀在经手，前几日听她说茶肆快要入不敷出了。


    她才想起来去看两眼，这一看才知，茶肆的亏空比她想象得更加严重。


    再加上祁归对铺子的怀疑尚未消失，每日都能在周围看到些五殿下的人，陈昭绾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换个法子。


    “看不懂就不要看嘛。”她正要将账簿翻过一页，却听赤申惊鹊苦口婆心地劝道。


    陈昭绾皱眉抬头，疑惑地看向对方。


    “你这捧着本书，越看表情越丑，先贤的书看不懂就不要看了嘛～又没人会笑你是个不识字的蠢人，反倒你不懂装懂地读书才会有人笑你。”赤申惊鹊见她表情满是不解，解释道。


    陈昭绾一听，顿觉好笑。


    原来赤申惊鹊以为她手里捧着的是哪位先贤的著作，还觉得她看不懂。


    “不妨事的……那些书我也不爱看……儿时父亲母亲逼我读书的时候我都犯困。”陈昭绾没说话，赤申惊鹊以为她是被人识破才尴尬得不说话的，又小声补充道。


    “没有，我没有看不懂。”陈昭绾说道。


    “那你为什么皱眉？”


    “我在想……”陈昭绾的目光在女眷们身上环视一周，最终停在她们头上的钗环上，说道；“我在想她们头上的钗环能卖几两钱。”


    “宫中女眷的钗环自然价值连城，大多由文思院所造，自然价值连城，而百官家眷的则是街上铺子采买，价钱……依着工艺与材质，价钱大概是十文到数十两白银不等，不过燕戎女子的发饰翻来覆去的样式也就那几样，没什么新花样，你问这个做甚？”


    “没什么。”


    倒是可以做些官员亲眷的生意，钗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喜好打扮是人的天性，燕戎女子自然也会被漂亮的钗环所吸引，倒不如做些女子的生意。


    陈昭绾如是想着，目光依旧在女眷们身上来回打量，无意间余光扫到校场边缘有个熟悉的身影。


    祁归？


    只见少年身着靛蓝色云纹窄袖交领外衫，袖口束有黑色皮质护腕，正牵着马站在一名孩童身旁。


    那名孩童不知于他说了什么，他俯身将人抱起放在马上，倒是与他前两日在朱雀大街杀人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与那孩童在一起时，祁归身上的气场明显收敛了许多，人也温和了些，不似往日里那样冷冽，如杀神一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五皇兄，那个姐姐是不是在看我们？”祁遂坐在马上，指着陈昭绾说道。


    祁归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时，陈昭绾早已挪开了视线。


    “你看错了。”祁归说道。


    遭到皇兄否定的祁遂开始怀疑自我，他明明看到那个姐姐在看他们啊，怎么可能是他看错了，肯定是皇兄在撒谎！


    祁遂回看回去想要证明自己没有看错，却发现对方确实没有再看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