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霜叶做了一个梦。


    春梦。


    人有七日回魂日，今日是谢霜叶回魂的第七日。他爹耗费五百年时间把他从阴阳之境拉回来，不惜倾注一百年修为助他重塑肉身，开启仙根。


    涅槃重生的谢霜叶初次见到亲生父亲时油然而生一种迷茫。


    当时，他一醒来就躺在陌生的宫殿中，床头香炉里正飘着安神香，一抬手筋骨皮肤的撕裂感便从五指传递至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混沌的意识无法驾驭新生的□□，可怜得只能在床上翻弄手指，折腾到日上三竿他才自如在屋内活动。


    殿内向阳的窗台放置鹿骨架，一把三尺黑鞘长剑置于鹿骨之上，随手一握，剑柄刚好契合他的虎口，抽出一尺长，银白崭新的剑身如坚硬如铁的护心鳞，锋利而不外显，秀气内收。最关键的是，他指尖刚碰到剑柄，这把长剑连剑带鞘晃动，全部拔出更是夸张，围绕他欢快旋转，发出嘤嘤的怪叫，谢霜叶黑着脸面强行地将这把嘤嘤剑摁了下去。


    剑灵与剑主心神相连，他迟疑地端详一遍，黑鞘剑应该与他颇有渊源，甚至他们的关系极其紧密，只不过谢霜叶心如止水。


    不是因为他冷酷无情，而是忘记了太多事，包括他的本名也不记得。


    他是谁，他在哪儿，下一步他要做什么都是人生必定探究的问题。


    谢霜叶无目的绕殿搜寻线索，仙丝蓝缎高悬轻舞的殿门映入眼帘，心驰神往跨过门槛，一个指绕清水擦拭长剑、眉目忧愁地紧蹙的男子闻声转过头来，与跨殿半步的谢霜叶远远对视。


    男人剑眉凝寒霜，星目斩东风，一身华丽的白绿缎两色麒麟衣，他手里的长剑远比那把嘤嘤剑霸气老沉，锋芒毕露，那是与同样锋利刀枪箭矢切磋淬炼过千百回，沥过无数鲜血才滋发出的王权之势。


    二人仅仅站在也不讲话，谢霜叶徒然忐忑，怯生生收回半只脚，说了句：“我走错了……”


    “霜叶。”男人急切开口叫出一个十分亲近的名称。


    谢霜叶转过头来追问：“你认识我？”


    男人眉目稍展，平平道：“我不仅认识你，还知道你年幼时不好好吃饭，最爱偷吃梅子龙须糖，原本一口皓齿让你硬是吃坏了四五颗。半夜不睡觉喜欢偷跑出来看星星，你娘那殿外的玉兰一长百年之久，日渐凋零枯萎，怕是架不住如今的你。


    而你的剑术是我一手亲授，天资过人，倘若再长大得二百余年，我与你娘还乡归隐之前我会把掌门之位转位给你。”


    字里行间对他饮食喜好，习惯过往了如指掌，能带给他被扫视洞彻得体无完肤的感觉除非从小养大他的亲属之人，他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谢霜叶警惕地压低长眉，气息一定：“你究竟是谁？”


    男人身法如旋风，眨眼飘至谢霜叶跟前，通身的寒气在谢霜叶面前自主压制大半，他说出个令谢霜叶半天没缓过神来的惊人事实：“我是你的亲生父亲，而你是我养大却不幸早逝的孩子谢霜叶。”


    “你娘叫江安竹，而我谢斐衣，万剑宗掌门。”


    投胎到王公贵族，做个皇子公主已是八辈子烧高香，而投胎在名扬天下仙门掌门名下更是痴人说梦。


    听闻这消息，犹如狼牙棒在脑后打一帮，谢霜叶颤抖声道：“所以我很早以前死过一次，你……救了我，不对，你把我从阴界强行拉了回来，违逆天道……”


    谢斐衣笑了笑：“你和你娘一样都不认同我这个决定，但现在看来这样也不错，做宗门掌门之子总比上街要饭的街溜子、山下的杂草杂花强上百倍。”


    他语重心长道：“并不是任何人都有机会转世为人，常留阴阳之境反而会让你忘记前尘往事，忘记死为何求，生为何物。人们常把阴阳之境类比桃源，可鲜少人知道它才是让众生消沉的罪魁祸首，令受不住本心的灵逐步在极乐中消散。”


    谢斐衣抬起手掌，沉稳地安放在他的肩头，虽然此人的眼睛神秘又深邃，但流露出温柔的欣慰过于尖锐的锋芒。


    谢斐衣语气也应势暂缓：“还好你抗住了极乐之难，你的样子虽已模糊，但独特的灵气指引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


    密集而繁杂、超出认知之外的知识灌输刚清醒的脑中，谢霜叶的眼珠不知所措地晃了晃，他该对面前的救命恩人说些什么呢？


    谢霜叶暗自捏住衣摆，平和地笑道：“谢谢恩人、父亲。”


    说完后他专门看了眼谢斐衣，谢斐衣像一座崩塌的大山，步履匆匆往后摇，长睫下闪烁的是失望。


    谢霜叶又不知所措地垂下头，他一点也想不起年少时是如何与父母相处，空白的记忆本就是隔阂在亲人间的万丈沟壑。


    谢斐衣无奈地拍肩以示安慰，告诉他：“你的身子刚苏醒无法承受剧烈地活动，暂不着急开仙根。霜叶，把你自己当做一个普通人去万剑宗看看吧，提前熟悉也对与同窗交往有好处。”


    谢霜叶嗯了一声，背过手摩挲指甲。谢斐衣看出他的紧张犹豫，接着道：“我是你的父亲，我不希望你与我相处时时刻悬挂掌门与弟子之别，有什么问题大可来问你的师伯师姑，甚至师兄师姐，还有我们。”


    谢霜叶点头说：“那我是不是要去看望一下阿娘？”


    谢斐衣突然寒气毕露，即使不触手相接，也冷得谢霜叶隐隐发慌。


    想是谢斐衣所习功法要常年久坐极阴之地，经年累月寒气入骨，在吸收天地灵气时也同时汲取这一部分并将其炼化为护身的仙法。


    他叹气收敛，话语沉闷忧郁：“今日她生病了，不便见人，过几日我再亲自带你去见她。”


    “哦……好……”


    谢霜叶听他的话，在万剑宗瞎晃悠的同时逐步摸清了万剑宗管理体系。除掌门外，还有四个长老在任，分别统管百名到千名不等的弟子，由于内门门派不同，习得的剑法也千差万别，但底子都是源自剑尊初创的凌霜心剑之术。


    而万剑宗长老各有各非内门不传之法，他应该学的是父亲那套寒术。


    至于宗门布局，万剑宗独占几千方圆的望尘仙山，分山而教，长老也各占一方山头，与弟子各有寝殿与教习之所。


    山道相连，从属望尘山的清崖山有一处弟子奉为宗门八景的清崖山道，一山的蓝楹花绚丽夺目，谢霜叶会在此路上偶尔会碰到五百年后的后生，见他面生与他搭话交谈，开口就谈及名姓。


    谢霜叶一般只答他叫“霜叶”，其余的一概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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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子闻名惊呼道：“嚯！霜叶好名字。晓晴寒未起,霜叶满阶红，与五百年前的天之骄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霜叶只能付之浅笑，他们只知霜叶之名，不知霜叶其貌。毕竟亲眼见过谢霜叶的人，要么是久居高位的长老，要么死于他的剑下，要么幸存者被抹去记忆。


    他也从弟子口中打听到五百年前的桓古战场，他们莫不感慨造化弄人，堂堂一代天骄竟让怨灵有机可乘，霸占了自己的身体，弑杀好几百位同门。


    另冒出一个弟子正色反驳道：“不止，据说他还活吃人肉，有人连尸骨都拼不整了，有一千人吧。”


    谢霜叶暗暗惊了又一惊，腹诽道：哇……原来自己是盖世魔头转世。


    弟子们哀悼片刻，桓古战场之悲离死者近在往昔，于生者已是不可追根溯源的茶饭谈资，一颗瓜子在嚼也嚼不出其余滋味，他们错开话题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之前都没见过人？”


    谢霜叶道：“刚来。”


    弟子唔了一声，想到苍容与建周势如水火，大战又是火急火燎，修为好的被长老派去守关，修为低的仍留在本门继续修行。总而言之，万剑宗正缺新鲜血液。


    他们客气一句：“没事，师弟不必因此妄自菲薄。每人仙根或优或劣，乃天注定，唯有勤学苦练，勤能补拙方是大道至简之真理，有不懂的尽管找师兄师姐。”


    谢霜叶点了点头，笑以回应。


    之后的几日内，谢斐衣会亲自到静心殿为他把脉测灵，他说：“你的灵暂时适应身体，可以到更广的地方去走走。今日我先助你开启仙根，至于心法仙术往后我们会一一交给你，来日方长。”


    谢霜叶抬起头，嘴角上扬出几分兴奋：“那我是不是可以到别处去看看，比如……”他想了想，放低声试探道，“屠苏……”


    谢斐衣立马甩了脸色，“万剑宗占地七千余里，你都看尽了么？全宗门上上下下五千口人，四位长老，你都认完了？”


    谢霜叶大声反驳道：“我又不是什么宗门名册，为什么要我都要记住他们？”


    “就凭五百年前你杀了一千个人！”谢斐衣脸色剧变，以严父的神威来压制谢霜叶的顽心，“他们相信你的本事，愿意追随你前往战场干出一番功绩，可直到他们死时你记得到多少人？能唤出多少人的名字？”


    “万一我不是谢霜叶呢，你就没有想过你救的根本不是他，我为什么要莫名担受他的罪？”


    啪！


    响亮的巴掌狠狠扇到谢霜叶脸上，留下一处狰狞的红痕。


    谢斐衣难得怒火中烧，盯着他咬牙呵斥道：“逆子。”


    “我救你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继承万剑宗的衣钵，不是让你来随意走一遭的。若是屡教不改，还不如去救一个寒门稚童。”


    谢霜叶触碰自己辛辣的脸，低声道：“对不起父亲，我知错了，我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往后几日，谢霜叶乖巧许多，谢斐衣偶尔会拿些基础心法典籍，谢霜叶无聊时看。


    作为未来掌门来培养可想而知给予多么大的厚望。


    只要谢霜叶不主动，谢斐衣永远不会知晓谢霜叶在梦中与一陌生女子亲亲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