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滇戈遗咒
作品:《南中月下行》 滇戈遗咒
万历四十七年,滇南的湿寒之气,入了秋,便会沉甸甸地渗进骨头缝里。而这个雨季迟迟不肯离去,导致晋宁地界淫雨旬月不绝,山洪暴虐,硬生生在石寨山北麓撕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口。那些个浑浊的黄泥汤裹挟着断木碎石奔涌而下,也冲出了些深埋于地底、不该重见天日的东西。
巡检司的弓兵们在泥泞中跋涉,奉命查看山崩险情。领头的张把总,是个世代戍守此地的老滇人,粗粝的面皮被风雨刻满沟壑。他眼尖,瞥见那新塌陷的崖壁断层间,露出一角异样的青黑,看上去非石非木非金。拨开湿滑的泥浆,一方人工修葺的土台赫然显现。土台之上,一具人形铜俑呈跪姿而深陷泥中,只见铜俑头颅低垂,双手向前摊开,掌心处,一个边缘模糊、形似印玺的烙印深陷铜胎,更奇的是,那烙印深处,竟在昏沉天光下,隐隐渗出一点幽冷如寒星的水银光泽!
而那铜俑身前,竟斜插着一柄青铜戈。戈身狭长,形制古拙,早已布满浓重的绿锈,一看绝非本朝之物。尤为骇人的是那戈刃尖端,竟凝着一抹暗沉、粘稠、的殷红,宛如刚刚饮饱了鲜血。戈身蟠蛇纹路延戈缠绕,蛇目处细小的绿松石黯淡无光,却幽幽地映着人面。
周遭现下一片死寂,弓兵的窃窃私语、山风的呜咽突然都远去了。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张把总。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拨开泥水,一把握住了那冰冷的青铜戈柄。
“嗡——”一声低沉得近乎幻觉的颤鸣,自戈身透入张把总的掌心,直抵颅腔而上。
他只觉眼前骤然一黑,无数破碎扭曲的景象如同决堤般涌入:震耳欲聋的铜鼓声仿佛要撕裂大地,浓稠的鲜血泼洒在冰冷的青铜祭器上,无数扭曲的人影在癫狂地舞蹈,一个头戴巨大羽冠的模糊身影高踞白骨王座,手中托举着一方光芒死寂沉重的金印……寒意刺骨而来。
“头、张头儿!”手下惊恐的呼喊将他拽回。他触电般缩回了握戈的手,掌心残留着青铜的冰冷滑腻,心跳如擂鼓。再看那铜俑掌心渗着水银的烙印,在泥水中更显妖异。不祥的预感,像条湿冷的蛇,缠上了老张的脖颈。
这柄带着诡异血痕的古戈随后便被当作前朝异宝送入昆明沐王府。而黔国公府邸深似海,奇珍异宝数之不尽,这戈很快被束之以高阁,蒙尘于库房的犄角旮旯。然而,每当有人踏入那阴森库房,总觉会被那戈在无声地召唤,蟠蛇纹中的绿松石眼,隔着尘埃也似在幽幽窥视着来者的一举一动。
至天启七年,边事糜烂如泥,黔地土司奢崇明、安邦彦联兵反明,烽火瞬间席卷滇黔。叛军势大,连克州县,兵锋直指昆明。黔国公沐天波尽发府兵卫所,征召乡勇抗贼,张把总这老行伍,自然被扒拉其中,披挂上阵。
终于熬至攻城,城防吃紧,血战在即。张把总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踏入沐王府库房。他径直走向角落,拂去厚尘,露出了那柄沉睡的青铜戈。库房内光线昏暗,戈刃上那抹暗红却仿佛活了过来,在尘埃中隐隐流动。蟠蛇纹路中的绿松石,幽幽地亮了一下。
“这老祖宗传下的东西,兴许……能护佑桑梓?”这荒诞又炽热的念头萦绕着老张挥之不去。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决绝,再次握紧了那冰冷刺骨的戈柄!
“轰!”
一股远比上次更狂暴、更蛮横的力量,如同冰封万载的熔岩,顺着戈柄轰然冲入老张的手臂。
随着剧烈震颤,戈身发出了沉闷的呜咽,震得张把总臂骨欲裂。冰冷的灼烫感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唤醒了躯壳深处某种嗜血的、不属于人间的原始本能。
昆明城下,鼓声如雷、杀声震天,叛军如潮水般冲击着摇摇欲坠的防线。张把总手持青铜戈,率亲兵死守一处豁口。箭矢如蝗,铺天盖地而来,一支狼牙重箭带着凄厉尖啸,狠狠贯穿了他的肩胛。顿时剧痛钻心,热血喷涌。
“吾命今日休矣!”老张念头才起,一股奇异的麻痒感突从伤口深处疯狂滋生。他低头一看,那狰狞的创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愈合,粉嫩的新肉翻滚着覆盖了白骨,几个呼吸间,只留下一道迅速淡去的红痕。掌中青铜戈沾血之后猛地一震,嗡鸣大作,暗沉的戈刃上,一层妖异的、水波般的暗红血光骤然亮起,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狂喜与惊惧瞬间淹没了他: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死之身?!只见他挥戈扑入敌群,刀砍斧劈,矛刺箭射,创口不断出现,又在那诡异的麻痒中瞬息弥合。青铜戈化作一道血色旋风,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戈身贪婪地吸食着飞溅的热血,嗡鸣愈烈,血光大盛。叛军惊骇欲绝,视其为魔神降世,攻势为之一挫。
然而,当戈刃上的血光缓缓褪去,一种截然不同的凝滞感,从老张紧握戈柄的手掌中开始蔓延。初时只觉细微的僵硬,如同冬日里冻僵的手指,活动时关节发出生涩的“咔咔”轻响。归营休整,卸甲时无意间一瞥手背,张把总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灰白斑块,如同死去的苔藓,赫然附着在皮肤上。触之坚硬冰冷,毫无知觉,竟似石质。急忙用水泼上去,水珠竟凝滞其上,如同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石化!”这二字如同丧钟,在他脑中轰鸣作响。那柄邪戈赐予的不伤不死之身,竟是血肉之躯缓慢僵死的代价!
他发疯般搜罗沐王府尘封的古籍、滇中流传的残破巫书、乃至街头巷尾的诡异传说。终于在一卷描绘古滇国祭祀的褪色帛画旁,几行墨迹枯槁、字迹狂乱的批注,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滇王铸戈,聚百越巫祝之灵,以生人饲之!戈嗜生血,持戈者沙场不亡,然血肉渐僵,终成石俑,永跪铜鼓之下!石俑掌印,渗水银者,乃魂魄煎熬所化,滋养铜鼓,护佑滇国阴兵不散,国祚不绝!此乃永世之咒,轮回无解!”
真相残酷得令人窒息,老张几经昏死过去。那石寨山跪俑掌心的水银烙印,这柄嗜血的青铜戈,战场不死的邪力,还有自己手背上蔓延的石斑……一切真相大白!
他颤抖着抬起手,就在那灰白石斑的中心,一个清晰的、边缘焦灼的金印轮廓正缓缓凸显。印记中心,一点冰冷刺骨的银亮水银,如同活物般,正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
滇王,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王者!!!他们用最恶毒的巫咒,将活生生的武士炼成不死的怪物,再将其石化,作为维系那幽冥铜鼓国运的永恒燃料。老张,不过是这诅咒链条上,最新的一节薪柴。这青铜戈,便是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仇恨、恐惧、悲凉交织成滔天巨浪席卷着老张,他看着掌心成形金印刺痕中渗出的水银,滴滴而下摔碎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灵魂被抽离时流下的不甘血泪。窗外,寒月如钩,照着案头帛画上无数围绕巨大铜鼓的跪地石俑,空洞的眼神穿透千年时光,与他掌心的烙印无声对望。
奢安叛军终又卷土重来,巨大的攻城槌撞击着城门,声如闷雷。城内所藏之粮药皆尽,而伤者哀嚎遍地,疫病悄然滋生并蔓延开来,绝望如同腐臭的瘴气顿时弥漫全城。
夜来老张立于残破的城楼之上,寒风如刀,刮过他脸上大片蔓延的灰白石斑。甲胄沉重冰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体内加剧的僵硬。掌心金印刺痕已深如刻镂,冰冷的水银如同细小的泉眼,汩汩涌出,顺着掌纹滴落城砖,留下刺目的银斑。石化的范围已扩至胸腹、脖颈,皮肤坚硬如粗砺砂岩。关节转动时,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如同朽木将折。胸腔里那颗心,跳动得异常沉重、缓慢。守护百姓的执念,不甘将死的愤怒,这些曾如烈焰般的情感,也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被一种深沉的、万古寒潭般的死寂所取代。
城下,叛军的火把汇成一片跳动的火海,映照着无数狰狞的面孔。震天的战鼓与号角声撕裂夜空,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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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的猛攻即将开始。
生死决战,就在今夜。
老张茫然而又僵硬地走下城楼,步履沉重如同拖着石磨。鞘中青铜戈感应到即将到来的滔天血气,发出低沉而渴望的嗡鸣震颤,阴寒之气混合着嗜血的躁动,冲击着他麻木的心神。
不!他猛地握紧双拳,石质指节发出痛苦的呻吟,掌心水银渗出得起来更快。
绝不能让这诅咒玷污了昆明城!绝不能让这邪戈再续轮回!他紧握邪戈,如同扼住一条冰冷的毒蟒,避开巡哨,似一道僵硬的影子,没有半分迟疑,拖着沉重如山的石躯,踉跄着穿过死寂的街巷,潜出残破的北门,奔向城门下那片乱石嶙峋、人迹罕至的野地。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石化的双脚仿佛与大地生根。体内那“戈”的嗡鸣越来越狂暴,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不甘,疯狂撕扯他的意志,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在颅内炸开。
“呃——!”一声压抑的嘶吼从他僵硬的喉管挤出。他猛地跪倒在冰冷的乱石中,碎石刺入石化的膝盖却毫无痛觉。残存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死死抵抗着邪戈与诅咒的双重撕扯。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挣扎不休、渴望饮血的青铜戈高高举起,向着脚下冰冷坚硬的大地,狠狠贯下!
“噗嗤!”戈身没柄而入!
就在刺入泥土的瞬间,一股庞大、混乱、充满怨毒与亘古威严的意念,如同沉睡地底的凶煞被惊醒,顺着戈柄狂猛地反冲而上。无数濒死战士的绝望咆哮、活祭者的怨毒诅咒……皆化作实质的洪流,狠狠撞向他的神魂!
他只觉意识如遭重击,眼前发黑。“哇!”一口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戈柄和泥土上。
地底深处,隐隐传来无数冤魂的尖啸和沉重如心跳的铜鼓闷响!咚!咚!咚!
他死死抓住戈柄,调动起石躯里源自大地的最后沉重,狠狠下压!同时,口中挤出砂石摩擦般破碎的咒言,那是他强行记下的、古籍中隔绝生死的残篇:
“金…印…封…魂…血…戈…沉渊……”
“归于厚土……断尔薪传”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随着咒言吐出,掌心烙印处的水银,如同开闸般疯狂涌出!冰冷的水银顺着戈柄汩汩流下,渗入被刺开的地缝。
渐渐地,戈身的挣扎减弱,地底传来的意念冲击与那令人心悸的鼓声尖啸,如同退潮般沉入黑暗深处,渐渐隐去。
成了……邪戈终于被封。
这诅咒之链……断了……
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大地的万钧重压瞬间包裹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属于活物的温热,骤然熄灭。石化的速度在封印完成的刹那,暴涨了千百倍!
他保持着跪姿,双手死死按在没入泥土的戈柄之上——那双手已彻底化为冰冷粗糙的顽石。石化蔓延过手臂、躯干、脖颈……头颅变得沉重僵硬,眼皮如石闸落下。老张的视野沉入永恒的黑暗,最后感知到的,是东方天际透出的一线微光。
第一缕晨曦,艰难地刺破滇南厚重的云层,也驱散了城外弥漫的晨雾,清冷的光线,照亮了这片荒僻的野地。
晨曦中,叛军终是被击退了。
一具新生的、形态古拙的石俑,凝固在那里,保持着永恒的跪姿。头颅低垂,承受着万古的重压。石质的双手深陷泥土,紧紧按在身前的地面上。就在那摊开的、完全石化的掌心中央,一个清晰无比、边缘焦灼的滇王金印刺痕,正缓慢而持续地渗出一点幽冷的、水银般的光泽。
就在这死寂的晨光中,一阵极其微弱、仿佛穿透了无尽厚土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飘荡在清冷的山风里。
咚……咚……咚……
沉闷,悠远,带着亘古不变的节奏。
哦,这是来自石寨山那埋葬了无数秘密的地脉最深处的铜鼓声响。它固执地响着,微弱,却清晰可闻,如同一个沉睡了太久、终将再次醒来的古老心跳,宣告着永无休止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