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仙湖鱼书

作品:《南中月下行

    仙湖鱼书


    滇南的盐井第三年涌出苦水时,大祭司眉心的皱纹便深如青铜面具上的饕餮纹。王都滇王的使者立在枯井边,声音比冬日滇池的风更冷:“王谕,神怒需平,祭司速择童男女各九,献于抚仙湖神宫。”


    那青铜面具遮住了祭司的脸,只余下两道幽深的目光,扫过跪在井台四周的少年少女。他们瘦骨伶仃,衣衫褴褛,眼中盛满了饥饿与惊惶。祭司枯瘦的手指划过龟甲上狰狞的裂痕,声音从面具后沉沉传出:“神意……已昭。”


    我的名字,尹舟,亦在龟甲裂痕的尽头。那年旱魃横行,家中米瓮早空,阿父咳出的血染红了土墙。入选神宫祭品,家中可得半袋救命的盐与粟。我闭上眼,不敢看雪鹃。她是祭司的独女,也是我买的青梅竹马,此刻正侍立在她父亲身侧,身子微微发颤,像风中欲折的苇草。


    祭品离家的前夜,抚仙湖的水气带着一股奇异的咸腥,弥漫在低矮的茅檐下。雪鹃裹着一身夜色而来,塞给我一块尚带余温的粟饼,指尖冰凉。“尹兄,”她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替我……好好活着。”不等我回应,她已转身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只留下那点微弱的暖意,灼烧着我的掌心。


    翌日,祭司府邸前。沉重的木枷套上九对童男女的脖颈。我垂着头,木枷粗糙的边缘磨得皮肉生疼。祭司冰冷的目光扫过队列,在某个瞬间,似乎微微一顿。队伍缓缓蠕动,像一条垂死的蛇,爬向烟波浩渺的抚仙湖。


    湖畔,巨大的竹筏已备好,筏身涂抹着刺目的朱砂。我下意识地回头,想再看一眼雪鹃曾伫立过的屋檐,却在眼角余光瞥见祭司宽大的袖袍中,紧紧攥着一块小小的、熟悉的命牌——那分明刻着我的名字“尹舟”!而枷锁之下,属于雪鹃的那个位置,此刻空空如也,唯有冰冷的木头反射着惨淡的天光。


    刹那间,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如坠冰窟,又似被投入熔炉。什么神谕,什么献祭,全是虚妄!


    雪鹃!我的雪鹃!她竟偷换了我的龟甲命牌!


    我猛地撞开身边惊愕的祭品和措手不及的卫士,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扑向深不见底的抚仙湖。冰冷的湖水瞬间吞噬了我,岸上惊惶的呼喊、祭司愤怒的咆哮,都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我只有一个念头:沉下去,沉到雪鹃去的地方!


    湖水深处,光线诡谲变幻,如同幽冥鬼域。一片庞大得令人窒息的阴影,在下方缓缓铺展。断壁残垣,倾倒的巨柱,覆满绿锈的奇异兽首……一座沉寂千年的水下古城,在幽暗中无声地显露它的骨骸。


    正当我惊疑之际,一群青鱼游弋而来。它们并非寻常鱼群,鳞片在幽暗中闪烁着冷玉般的光泽,鱼吻开阖间,竟衔着一卷卷青篾制成的竹简!竹简上,暗红的字迹如凝固的血液,在微弱的水光下狰狞蠕动。为首一尾青鲤,其大如小豚,它竟用唇吻轻轻推着一卷格外宽大的竹简,缓缓送至我眼前。篾色青黑,字迹却是刺目的朱砂,仿佛刚刚写就,尚未干透。


    那字迹古老扭曲,带着一种蛮荒的威压:“滇王庄羌,敬告海神:岁献童男女各九,骨肉为飨,祈神赐盐井丰沛,咸泉不绝。若有违逆,盐脉尽枯,滇国倾覆!”


    落款处,赫然是滇王庄羌与海神的印记——一枚狰狞的蛇形图腾。


    雪鹃!这竹简上每一笔朱砂,都浸透了童男女的血!我目眦欲裂,胸中浊气翻腾,只觉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愤直冲顶门。什么也顾不得了,我猛地伸出手,五指如钩,狠狠抓向那卷浸满血咒的竹简。


    指尖触到竹简的刹那,一股极寒极腥的粘腻感直透骨髓。那青篾竟如浸血的皮肉般微微搏动。


    紧接着,舌根深处一阵尖锐的刺痛猛然炸开,仿佛有无数细小冰冷的活物正疯狂地钻破舌苔,向上蔓延。我痛得在水中蜷缩,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半点人声。无数古老、破碎的音节,如同沉埋湖底千年的水泡,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汇成一股奇异的声流,震荡着冰冷的水波:


    “月照骨兮…水为棺…盐腌相思…骨沉寒…”


    是《滇越舟歌》,那些早已湮灭在时光尘埃中的古调!歌声从我生满细鳞的舌尖倾泻而出,水波随之震荡,幽暗的古城废墟仿佛被这歌声唤醒,无数鱼群从断壁残垣间游出,环绕着我,随着歌声的韵律缓缓游动。它们冰冷的鳞光汇聚流转,竟在浑浊的水中映照出一片虚幻的光影——那巨大的、倾倒的神殿深处,一个纤弱的身影被无形之力束缚在布满苔藓的祭台之上,正是雪鹃。她的身体正发生着可怕的变化,双腿的皮肤变得青灰透明,隐隐显出鱼鳞的纹路,正缓慢而痛苦地融合,渐渐化作一条巨大的青色鱼尾。


    就在这绝望的幻影中,雪鹃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幽暗的水波与鱼群,直直地刺入我的眼中。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借由那无处不在的《滇越舟歌》,狠狠撞入我的魂魄深处:


    “尹兄,速毁此简!契约已食尽九千九百魂,我身即为其终!若成万魂之祭,神咒永锢,盐脉永枯!必毁之!!”


    那声音凄厉决绝,如同淬火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茫然与痛楚。


    九千九百魂!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多少如花的生命沉入这无底深渊?而雪鹃,竟要成为那最后一块冰冷的祭石。


    幻影中的雪鹃,鱼尾猛地一摆,一股磅礴的力量,裹挟着那卷承载着无数血泪与诅咒的朱砂竹简,如同离弦的箭,穿透层层水波,直直向我射来。那卷竹简上,朱砂字迹骤然亮起,如燃烧的炭火,又似垂死挣扎的凶兽,发出无声的咆哮。


    毁掉它!毁掉这浸透鲜血的契约!


    我狂吼一声,那吼声在喉中却化作更为高亢凄怆的《滇越舟歌》。歌声如刀,震荡水波。我伸出双手,不顾那竹简上灼人的邪异红光,十指狠狠抠入坚韧的青篾,用尽全身力气向两边撕扯!


    “嗤啦——”


    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水中响起。朱砂字迹如同活物般扭曲挣扎,暗红的光疯狂闪烁,随即迅速黯淡下去,化作一缕缕污浊的血丝,从断裂的竹篾中丝丝缕缕地渗出,迅速染红了周围的水域。那污血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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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的咸腥,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怨毒终于找到了出口。


    就在竹简碎裂的瞬间,整个水下古城剧烈地颤抖起来。脚下的大地发出沉闷的呻吟,巨大的石柱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巨响,轰然倾倒,卷起滔天的泥浪。穹顶之上,无数殿宇的残骸如暴雨般纷纷砸落。


    浑浊的泥沙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一切视线。巨大的水压裹挟着碎石断木,如同无数巨拳狠狠砸在身上。我最后一眼瞥见那神殿深处,雪鹃的身影在崩塌的烟尘与激流中猛地一挣,那巨大的青色鱼尾搅起一片耀眼的光芒,随即彻底被无尽的黑暗与轰鸣吞没……


    十年光阴,如同抚仙湖的水,看似平静地流过。我在滇南群山与坝子间行走,背负药囊,成了一个游方的巫医。当年湖底归来,舌上细密的鳞片早已褪尽,只留下一种对咸腥气息近乎病态的敏感。孩童身上若出现那诡异的鱼鳞状疹子,我隔着一座山仿佛都能嗅到那契约残留的阴冷咸味。这疹子凶险,热毒内蕴,稍有不慎便夺人性命。唯有抚仙湖深处一种沉水藤蔓的根块,捣碎外敷内服,方能拔除那阴寒邪毒。


    今夜,又治好一个高烧呓语、浑身赤鳞的孩子。疲惫像潮水般漫上四肢百骸。孩子的父母千恩万谢后沉沉睡去,小屋内只剩下油灯昏黄的光晕和我。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抚仙湖在眼前展开。月光如银,慷慨地倾泻在无垠的水面上。


    湖水轻轻起伏,宛如一匹巨大无边的素色丝绢,在夜色中无声铺展。白日里的风波早已平息,此刻只剩下一种深不可测的静谧。夜风拂过湖面,带来湿润清冷的气息,也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浸透了水意的歌声。


    那歌声极低,极细,仿佛贴着水面滑行,又似从湖心深处幽幽渗出。不成词句,只有几个古老苍凉的音节,在月下清冷的空气里断断续续地萦绕、回荡:


    “月照骨白…盐腌相思…莫忘…莫忘仙湖鱼书……”


    声音如此熟悉,带着水底千年的寒意,又缠绕着一缕无法消散的温存。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冰冷的银针,刺入我的耳膜,直抵心尖最深处那从未愈合的旧伤。我僵立在窗前,任由那湿冷的歌声穿透单薄的衣衫,缠绕周身。


    良久,我缓缓走回屋内。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取出随身携带的小木板和药囊里研磨好的藤根药汁,那汁液是深沉的墨绿色。我蘸着这微凉的药汁,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粗糙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海神契约解,童骨不可归。”


    墨绿色的字迹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幽深而凝重。写完最后一笔,指尖的颤抖终于平息。窗外,湖水的低语和那幽渺的歌声依旧在夜色中交织,仿佛成了这天地间永恒的韵律。


    我放下木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月光下的抚仙湖,依旧像一匹巨大的素绢,温柔而不可测地起伏着。它裹着湖底沉睡的城,裹着无数未曾昭雪的骨,也裹着两千年前那轮沉入水底的、冰冷的月亮。


    夜风掠过湖面,带着歌声与水气,轻轻扑上我的脸,一片冰凉,感觉有雪鹃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