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九头怪鸟
作品:《南中月下行》 九头怪鸟
曾任云南太守的吕凯,有一子名吕祥,因镇守石河城,性喜狩猎于青龙山。这日青龙山秋意已深,吕祥却照例引着数十兵丁猎犬,闯入那愈显幽深的莽林。这石河城守将,生就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板,整日里仿佛筋骨不安,唯有用弓弦的颤鸣与猎物的哀鸣方能平息。此番入山,正值大风垭口传闻中万鸟夜渡的奇景时节,他早已听闻,也早打定主意:此等天地造化之异观,岂能错过?更兼有奇禽异兽可猎,正是一举两得。
才进山中,只见山路蜿蜒,古木参天。山间浮动着一种奇异气息,非纯粹草木之味,也非寻常泥土之息,倒似有某种无形之物在悄然弥散。行至大风垭口,地势豁然开朗,一道巨大隘口如被神斧劈开。兵丁指着垭口深处弥漫不散的薄雾,神色肃然:“少将军请看,此即‘鸟道’。老辈人讲,是当年天宫的彩凤仙为救世人,盗取天河九稻,被虬龙察觉追袭。龙爪裂空,一爪落于龙箐关,二爪便在此大风垭口,三爪劈出吊鸟山。凤仙陨落,神羽飘零,散落这三处。自此,年年秋初,天下群鸟便如得了无声的召唤,必趁夜由此飞渡,凭吊凤仙遗落的精魄。”
此时暮色四合,垭口雾气渐浓,氤氲流转,幻化出七彩迷离的光晕,远远望去,竟似一道微缩的虹霓横亘于幽谷。早有一些本地山民在垭口附近生起数堆熊熊篝火,火光穿透浓雾,在远处观之,那烟雾缭绕、光怪陆离的景象,恍若凤凰绚烂的尾羽在痛苦中挣扎翻腾。
"来了,来了……”兵丁低呼一声,声音带着敬畏的微颤。吕祥精神一振,急忙凝神望去。只见垭口上空,由远及近,先是几点模糊的墨影,继而汇成一片涌动的乌云,挟着沉闷如潮的羽翼破空之声,铺天盖地而来。那鸟群如决堤的黑色洪流,瞬间灌满了整个隘口。大者如鸿雁、仙鹤,其中仙鹤便有十数种之多,羽色各异。亦有本山所产的白鹇、锦雉不等。小者竟只如豆粒,振翅之声细密如急雨。群鸟在雾与光交织的垭口上空盘旋、俯冲,发出杂乱而凄惶的鸣叫,仿佛迷失在光怪陆离的幻境中,将那篝火与烟雾幻化的七彩光晕,错认作它们永恒追念的凤仙遗羽。
山民们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兴奋,他们手持顶端缠裹厚布的粗长木杆,纷纷伸向跳跃的火焰。布团一沾火苗,立刻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炬。山民们奋力挥舞着这些“火棍”,带起一道道灼热耀眼的火弧,在浓雾与鸟影中狂乱地搅动。群鸟如同被无形的巨网罩住,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哀鸣,如雨点般噼啪坠落。它们并非被火棍直接击中,而是被那狂舞的光焰彻底迷乱了心神,误以为那便是召唤它们的凤凰精魄,不顾一切地撞向炽热,或是晕眩坠地。山民们欢呼着,敏捷地扑向地上挣扎的鸟雀,迅速塞入随身携带的麻袋。
直把一旁的吕祥看得心惊肉跳,这哪里是狩猎,分明是天地间一场邪异的掠夺。他喝令手下兵丁也依样画葫芦,举火棍加入其中。一时间,垭口内火光冲天,鸟羽纷飞如雪,哀鸣与狂笑交织,浓烈的焦糊气味混合着血腥,在诡异的七彩雾霭中弥漫开来,景象令人心魄摇荡又寒彻骨髓。
篝火旁,猎获的鸟雀早已堆积如山,吕祥随手抓起一只尚在抽搐的锦鸡,掰开其喙,不禁“咦”了一声。兵士们闻言,也纷纷检查手中猎物,无不惊讶。无论体型大小,种类贵贱,所有鸟雀的嗉囊竟皆是空空如也。它们腹内无食,却为何不远万里,拼死奔赴这大风垭口的火光?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爬上吕祥的脊背。
子时刚过,垭口深处骤然传来一声啼鸣,那声音非禽非兽,如同一个含混不清的“阿——哇——”,初时低沉,却蕴含着穿透群山的力量,在寂静的峡谷中反复回荡、叠加,瞬间压过了群鸟的悲鸣与人的喧哗。这啼声凄厉得锥心刺骨,仿佛无数冤魂在幽冥地府齐声恸哭。
一股阴森彻骨的寒风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打着旋儿扫过篝火堆,火焰顿时疯狂摇曳,明灭不定,映照得兵士和山民们的脸孔忽青忽白,扭曲变形。篝火旁的温度骤降,许多人牙齿咯咯作响,不由自主地缩紧脖子,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所有人。整个垭口,陷入一片死寂的恐怖之中。
“那是、那是什么?!”一名兵士面无人色,指着隘口上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众人抬头,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浓雾深处,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影缓缓沉降下来,其形貌在雾气和摇曳火光的扭曲映照下,宛如梦魔的实体降临。待它穿破最上层的薄雾,显露出真容,所有人魂飞魄散——那是一只难以想象的巨鸟!身高几近丈八,双翼展开,足以遮蔽垭口小半天空,怕不下五丈之阔。最令人骇绝的是它颈项之上,竟赫然生长着九颗狰狞的头颅!正中最硕大的一颗,形态威严,喉部生有一个巨大而鼓胀的嗉囊,隐隐有幽光流转。其余八颗较小的头颅,如众星拱月般环绕其侧,目光幽绿,充满了怨毒与凶戾。
此刻,那中央巨首正发出低沉而威严的“呵——”声,如同闷雷滚过天际。而环绕的八颗小首则此起彼伏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哇——哇——”啼鸣,与主首的“呵”声交织,形成一种令人心神欲裂、魂魄摇荡的恐怖魔音。
几个离得近些的山民,被这九首同鸣的魔音贯入耳中,身体猛地一僵,眼神瞬间涣散空洞,脸上却浮现出诡异的痴笑,手舞足蹈,如同提线木偶般朝着那巨鸟的方向蹒跚而去,口中嗬嗬作响,涎水直流。其余人等,包括吕祥麾下那些见惯沙场生死的悍卒,此刻也无不两股战战,心胆俱寒,手中兵器几乎握持不住。
九头怪鸟九双幽绿的眼睛,如同十八盏来自地狱的鬼火,冷冷地扫视着地上堆积如山的鸟尸和那些被魔音摄住、痴痴傻傻走向它的人。中央巨首的嗉囊微微鼓动,发出沉闷的咕噜声。环绕的八颗小首,啼鸣声愈发凄厉急促,充满嗜血的渴望。它巨大的身躯缓缓下沉,带起一阵令人窒息的腥风,阴影彻底笼罩了下方的人群。它巨大的钩喙微微张开,对着那些痴迷的山民,也对着堆积的鸟尸,仿佛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饱餐这混乱的血腥盛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吕祥胸中一股莫名的激流直冲顶门,压倒了那噬魂的恐惧。眼前这惨烈的景象,空嗉的鸟雀,痴狂的山民,还有这九首魔禽眼中那似曾相识、仿佛穿透亘古的悲怒,交织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图画。他猛地想起刚才兵丁所说——彩凤仙为救苍生而陨落,其血化雾,其精魄不散……一个近乎直觉的念头如闪电般照亮了他的脑海:放生!赶快把那些鸟放生!
"住手!统统住手!”吕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竟盖过了九头鸟的魔音,“快!把所有网中的、袋里的鸟儿,全给我放了!立刻!”
他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奇异的威严。兵士们如梦初醒,虽不明所以,但军令如山,加之早已被这恐怖景象骇得六神无主,此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纷纷手忙脚乱地割断网绳,解开麻袋口。刹那间,无数幸存的鸟雀扑棱棱地挣扎飞出,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四散入浓雾与山林之中。
怪鸟中央那颗巨首的幽绿眼瞳,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闪过一丝困惑。那低沉威严的“呵——”声,竟也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凝滞。
吕祥目光急扫,瞥见自己坐骑鞍鞯旁悬挂着一个备用的、缀满彩色丝线的绒球,本是平日狩猎时逗引猎鹰所用。他毫不犹豫,一把扯下,紧握在手。深吸一口气,竟迎着那令人窒息的腥风与庞大无匹的阴影,一步一步,朝着九头怪鸟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死亡的边缘,每一步都牵动着所有幸存者的心弦。他高举着那团鲜艳的彩球,对着中央巨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含亘古风暴的幽绿眼瞳,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勇气喊道:
“凤君!若真是您精魄不灭,请看此物!彩线犹在,莫再悲啼,归去吧!”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恐惧中竟透出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那中央巨首微微一偏,巨大的眼瞳凝视着吕昌祥手中那团小小的、在火光与雾气中显得格外脆弱却又无比鲜艳的彩球。那幽绿的光芒似乎有了一瞬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深渊中投入了一颗石子。
它喉间低沉的“呵……”声渐渐低缓下来,竟似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苍凉。环绕的八颗小首那凄厉的“哇哇”声也随之减弱,渐渐平息,只余下低沉的咕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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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祥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寂静,拼尽最后一丝胆气,猛地向前一冲,几乎扑到巨鸟那布满粗硬翎羽、如同古树虬枝般的巨爪前。他奋力跃起,将手中的彩球,稳稳地、轻柔地系在了中央巨首下方那覆盖着坚硬鳞片的颈项之上。彩球虽小,那斑斓的色彩在昏暗中却异常醒目,如同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
系好彩球,吕祥立刻疾退数步。九头怪鸟中央巨首缓缓转动,那幽深的目光再次落在吕祥身上,停留了漫长的数息。那目光中,狂暴的怨毒似乎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审视,又像是一声穿越万古的无声叹息。
终于,怪鸟不再发出任何鸣叫,巨大的双翼猛地一振,卷起一股强劲的飓风,吹得地上篝火明灭欲熄,飞沙走石。庞大的身躯裹挟着浓雾,缓缓升腾而起,九个头颅在夜空中构成一幅诡异而震撼的剪影,最终消失在垭口上方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只留下那一点微弱的彩球颜色,在众人眼中烙下惊魂的印记。
垭口死一般的寂静了许久后,才有人发出劫后余生的哭泣和压抑的呻吟。那些先前被魔音所惑、痴痴走向巨鸟的山民,此刻如梦初醒,茫然四顾,浑然不知方才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次年开春未久,本该万物复苏的时节,一场诡谲的大疫却如跗骨之蛆,毫无征兆地在永昌、叶榆等地疯狂蔓延开来。起初是低热不退,继而浑身奇痒,皮肤下隐现诡异的青紫色脉络,状若鸟爪抓痕。不出三日,患者神智昏乱,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呵……哇……”呓语,与当夜大风垭口那九头怪鸟的啼鸣如出一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患者一旦身死,其口鼻眼耳之中,竟会钻出细小的、色泽黯淡的禽鸟绒羽。
恐慌如野火燎原,一时之间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们压低声音,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和确信无疑的流言:
“听说了吗?是那九头怪鸟回来索命了!”
“定是那吕家公子在大风垭口冲撞了神鸟,那鸟本就是大不祥!”
“哪里是冲撞?分明是那吕祥胆大包天,竟敢用凡俗彩球亵渎神鸟之颈!触怒了神灵,降下这无边灾厄啊!”
“那夜大风垭口死了那么多鸟,怨气冲天,都附在那怪鸟身上了,它是来散播瘟疫的瘟神!”
吕祥独自立于石河城冰冷的城楼之上,听着城内城外此起彼伏、为驱赶“瘟鸟”而昼夜不停的刺耳锣声和绝望的哭嚎,寒风如刀,刮过脸庞。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仿佛还能触摸到那巨鸟颈项上冰冷粗粝的鳞片触感。怀中贴身藏着的,是那夜事后在垭口泥泞中寻回的一根巨大翎羽,乌黑如铁,边缘却流转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暗金光泽。他紧紧攥着那根羽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百姓的怨毒诅咒如冰冷的针,刺入耳中,刺进心里。
他昂首望向青龙山方向,暮色沉沉,山峦的轮廓在昏暗的天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那九颗头颅在浓雾中沉浮的骇人景象。那中央巨首在系上彩球后凝视他的眼神,此刻在记忆中愈发清晰——那绝非纯粹的暴戾或毁灭,在那亘古的悲怒深处,似乎……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悲悯的微光?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一闪而过,随即被淹没在城内更汹涌的哀嚎与诅咒声浪里。那微光,是真实的救赎,抑或只是绝望中一厢情愿的幻象?系上彩球的刹那,他究竟是在安抚一位陨落神祇的悲魂,还是在无意中,触动了某种更深邃、更不可测的因果之链?
只是自那夜之后,再无人敢于在雾中点燃篝火。偶尔有胆大的猎户或行商在月黑风高之夜匆匆经过垭口,常会汗毛倒竖地听到风中夹杂着奇异的声响。大风垭口的雾气依旧年复一年地升腾变幻,在秋初的夜晚,依旧会折射出迷离如凤凰尾羽的七彩光晕。有时是低沉威严的“呵……”,有时是凄厉短促的“哇……哇……”,高低错落,仿佛来自九重幽冥。间或,在那声音的间隙,似乎还夹杂着一缕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声彻底撕碎的丝线摩擦之声,簌簌……簌簌……,固执地盘旋在垭口永恒的雾霭与黑暗之上,如同一个无解的谜题,在时光深处低回萦绕,永无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