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金角祸国
作品:《南中月下行》 金角祸国
南诏国时期有清平官郑回,唐相州(治今河南安阳)人。天宝中举明经,授为西泸令。至德初时被南诏国所俘,南诏王阁罗凤因其有儒学之经纬,命以汉学教授王室子弟。异牟寻即位后,任其为清平官,执掌南诏政务。永泰二年(公元766年)为诏王异牟寻撰写《南诏德化碑》文,劝谏异牟寻与唐联盟,反抗吐蕃。贞元九年(793年)遣使入唐与之通好,次年与唐会盟于点苍山神祠,其人有大功于南诏社稷。他的七世孙郑买嗣,年少时有一年与挚友杨渠同游点苍山玉照峰。记得那日暮色沉沉,二人便宿于幽僻的寂光古寺。寺后深谷清幽,一条无名溪涧泠泠作响,水声彻夜不息,引人神思渺渺。
那夜星河灿烂,横贯天穹,清辉遍洒群山。买嗣与杨渠难耐这山寺清寂,便踏着月色,循着水声信步而行。溪水清冽,蜿蜒流淌,引着二人愈行愈深,最终驻足于一泓深潭之畔。潭水幽深,倒映着满天星斗,宛如一块巨大的墨玉嵌在谷底。此时四野岑寂,唯有水声淙淙。
忽闻一声清脆童音划破静夜:“金角大王至!”声音未落,深潭水面陡然漾起奇光异彩,波纹深处,竟有碧瓦琼楼次第浮现,檐角风铃轻摇,其声清越,非人间所有。数十宫装女子如云霞般簇拥而出,环佩叮咚,侍立两旁。中间一位女子,身披华彩宫妆,容貌明丽绝伦,缓缓行至潭边,对着愕然的郑买嗣盈盈下拜,仪态万方,明艳不可方物。
“与君一别十八载,大王样貌依旧如昨。”女子声音似珠玉相击,又含着一缕深沉的幽怨,郑买嗣听后不解。女子日:“我本你爱妻华婷夫人,你原是洱海金角龙王。可叹一日酒席间,你一时意气,不该伤及那净瓶仙姬,致使你我姻缘横生波折,更累你堕入这人间轮回之苦。”那女子自称华婷夫人,为郑买嗣前世之妻。
郑买嗣如坠迷雾,顿感茫然无措,只觉眼前景象光怪陆离,恍若梦中。
华婷夫人凝视着他迷茫的双眼,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枚鸽卵大小、光华流转的宝珠。珠光温润,隐隐有云气氤氲其中。她将宝珠轻轻贴在郑买嗣的额心天庭处,柔柔抚过三遍。第一抚,珠光微凉,似有深潭寒泉注入灵台;第二抚,无数模糊破碎的影象如潮水般汹涌冲击他的识海——金碧辉煌的水晶宫殿、震耳欲聋的雷霆、倾覆的玉盏、一个女子惊惶倒下的身影;第三抚,珠光骤然炽盛,所有迷障轰然洞开!
郑买嗣浑身剧震,如遭电击,双眸瞬间清明如洗,仿佛沉睡了千百年的魂魄骤然归位。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华婷夫人微凉的柔荑,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夫人,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总算…总算鬼使神差,于这万丈红尘、茫茫轮回之中,得此一夕相会!若非如此,岂不生生贻误了重逢佳期?罪过,罪过啊!”
他眼中是失而复得的狂喜,随即又被巨大的苦涩淹没,“可惜…可惜我已转生为人,再非昔日龙神之躯,天庭律法森严,我岂敢再犯?”
华婷夫人反握他的手,指尖传来微微的力道,带着洞悉天机的悲悯:“天意已定,夫君此生当有九五之尊,位极人臣。此乃你宿世功业所积,亦是此番尘劫必经之路。然则,”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凝重,一字一句,如金石坠地,“切记!切记!千万告诫你后世子孙,务必以仁德治天下,止戈息兵,罢黜讨伐,广结善缘,深种佛根。若穷兵黩武,妄结孽根,则国诈必生,倾覆在即!谨记——当为十代主,莫作三代君!”最后十字,字字千钧,如烙印般刻入郑买嗣的神魂深处。
话音未落,潭面光华倏地一敛,琼楼玉宇、宫娥侍从,连同华婷夫人那依依不舍的容颜,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深潭复归平静,依旧倒映着满天星斗,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唯有郑买嗣掌中,那枚宝珠温润的触感依旧真实,额心残留着珠光抚过的微凉,以及华婷夫人那番关乎国运兴衰的沉重嘱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重逾千钧。
星月无言,溪水长流。买嗣独立寒潭之畔,手中紧握着那枚光华内敛的宝珠,前尘往事与未来重担交织如潮。杨渠目睹奇景,早已骇得面无人色,半晌才找回声音:“买嗣…方才…那…那是什么?”郑买嗣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他眼中深沉的明悟与决绝:“此乃天命所归,亦是枷锁加身。走罢。”他不再多言,率先转身,沿着来路向寂光寺行去。宝珠紧贴胸口,其温润似乎正丝丝缕缕地渗入血脉,提醒着他那不可推卸的宿命。苍山巨大的暗影沉默地笼罩着这两个渺小的身影。
天复二年冬,南诏王都羊苴咩城,朔风凛冽如刀。一场酝酿已久的血雨腥风,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南诏王舜化贞病重垂危,年仅八岁的太子被权臣郑买嗣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宫阙深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阴谋与杀机。
郑买嗣身着紫袍,立于王殿高窗之侧,目光穿透窗棂,落在远处巍峨的崇圣寺塔尖上。手中,那枚来自洱海深处的宝珠被无意识地反复摩挲,温润依旧,却再也无法抚平他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华婷夫人“以德治国”、“莫作三代君”的箴言,此刻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良知。然而,箭已在弦,身后无数双野心勃勃的眼睛在黑暗中窥伺,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大王…时辰到了。”心腹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郑买嗣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挣扎犹豫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取代。他转过身,沉声道:“按计行事。”
那夜,酝酿已久的宫廷政变骤然爆发,郑买嗣以雷霆手段,尽屠蒙氏王族亲贵八百余人,连襁褓中的婴孩亦未能幸免。那日的鲜血染红了宫阶,哀嚎声在冰冷的宫墙间久久回荡。翌日,郑买嗣于血腥的余烬中黄袍加身,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大长和”,一个新的王朝在累累白骨之上宣告诞生。
等登基大典的喧嚣过后,郑买嗣独自步入新建的梵音阁。阁高七重,直指云霄。他屏退左右,取出贴身珍藏的宝珠,置于顶层巨大的梵天法王钟之下。钟身尚未铸就,只有巨大的铜范森然矗立,散发着金属的冷硬气息。他抬头仰望,阁顶空寂,仿佛能听到未来洪钟大吕的余韵。
“夫人啊…”他对着虚空喃喃低语,声音在空旷的阁中显得格外孤寂,“杀业已铸,无可挽回。唯愿以此身余力,广造佛缘,或可稍赎罪愆,为子孙积些福报…” 言毕,他深深一揖。
自此,大长和国的疆土之上,佛号梵音开始日夜不息。郑买嗣倾举国之力,广铸金身佛像——崇圣寺内,三千金佛宝相庄严;点苍山古佛洞深处,三千石佛于幽暗中默默注视;无为寺、拓东寺…一处处名刹古寺,皆供奉起新铸的三千佛像。他又特建梵音阁于无为寺西北,楼高七重,雄峙于苍洱之间。阁成之日,以万斤精铜铸造的梵天法王钟悬挂于阁顶最高处。钟声初鸣,声闻百里,浑厚悠扬,声波过处,仿佛能涤荡人心,抚平曾经的戾气。
郑买嗣立于阁顶,听着那宏大的钟声在苍山十九峰间回响震荡。他心中那沉重的负罪感,似乎在这连绵不绝的佛号与钟声里,得到了片刻虚幻的慰藉。宝珠在他袖中,随着钟声的震动,发出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共鸣。这共鸣是华婷的叹息,抑或是冥冥中注定的警示?已无人知晓。
开平四年春,郑买嗣于一场盛大宫宴后猝然暴卒。死时双目圆睁,手中兀自紧攥着半杯残酒,仿佛仍有未竟的霸业与难言的悔恨凝固其中。那枚宝珠,不知何时已悄然无踪。
郑买嗣的长子郑昶,时年二十一岁,在一片惊疑与不安中仓促继位。他年轻气盛,身材魁梧,眉宇间飞扬着勃勃野心,与其父晚年沉潜礼佛、如履薄冰的气质迥异。他甫一登基,便将父王苦心营造的佛国气象视为迂阔软弱。朝堂之上,他推开案头堆积的佛经奏疏,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笔砚乱跳:“‘我本龙种’!蒙氏昔日四伐巴蜀,何等威风!我郑氏乃堂堂华夏苗裔,岂能偏安一隅,弱于人后?巴蜀富庶,当为我囊中之物!”
他的声音在金殿中回荡,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和不容置疑的专断。殿内几位老臣欲言又止,想起先王“止戈息兵”的遗训和“莫作三代君”的箴言,但最终慑于新君的威势,无人敢直撄其锋。
贞明元年秋,郑昶尽起国中精锐十二万,号称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奔巴蜀,但见大军战旗蔽日,刀枪如林,欲渡那汹涌的泸水。蜀王王建早已严阵以待,将精锐伏兵悄然布于陡峭河岸的密林岩壁之后,只等郑军半渡。
当郑昶志得意满,催促大军渡河之际,王建一声令下。霎时间,大渡河两岸杀声震天,伏兵尽出。无数浸透火油的箭矢,如密集的蝗群般带着凄厉的呼啸射向河心及西岸立足未稳的郑军舟筏。更有无数燃烧的柴草球顺流冲下,撞上船只,顷刻间引燃一片。河面烈焰冲天,浓烟蔽日。郑军猝不及防,舟船连环燃烧,兵士相互践踏,落水者不计其数,哀嚎之声盖过了滔滔水声。蜀军伏兵趁势掩杀,戈矛如林挥舞,刀光似雪翻飞。整个大渡河水,为之赤染百里。
此役,郑昶折损五万余精锐,无数辎重粮草沉入江底,侥幸逃回的士卒亦是丢盔弃甲,士气尽丧。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大长和军队,拖着残破的旌旗,狼狈不堪地退守泸水西岸,再无力东顾。消息传回羊苴咩城,举国震惊。郑昶一手缔造的宏图霸业,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沙塔,瞬间崩塌。
惨败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深深烙入郑昶骄狂的心,将其扭曲为难以遏制的暴怒。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宫殿里咆哮、打砸。金殿之上,他血红的眼睛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文武群臣,将战败的滔天怒火尽数倾泻。八位统兵大将被他以“怯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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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敌”等莫须有之罪,当场喝令拿下,拖出殿外斩首示众。当血淋淋的人头悬挂于宫门之外,恐惧如同瘟疫般弥漫了整个宫廷和都城。
失败的沮丧、内心的狂躁与身体莫名的灼热日夜折磨着郑昶,他性情愈发乖戾暴虐,动辄打杀宫人内侍。他不再信任任何朝臣,竟醉醺醺地强令施宫寺住持智照和尚为他寻求“灵药”,以平息体内那焚心蚀骨的燥火。
一日,他在狂怒中掀翻了沉重的御案,案角一个不起眼的玉匣跌落,“啪”地一声摔开。匣中滚出八枚鸽卵大小、色泽赤红如血的丹丸,异香扑鼻。正是当年蒙氏南诏赞普钟赠阁罗凤之丹药,被郑买嗣视为不祥之物而封存的所谓“长生灵药”。智照和尚惶惑不安,遍寻古籍不得,最终目光落在这偶然现世的八枚赤丹上。在郑昶的死亡威逼下,智照只得颤声进言,称此乃蒙氏秘宝,或可一试。“灵药?”郑昶如获至宝,血红的眼中闪过一丝病态的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顾左右劝阻,当即取烈酒吞服三丸。
丹药入腹,初时只觉一股暖流散开,精神似乎为之一振。他得意大笑,又连饮数杯。然而未及半个时辰,异变陡生,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猛地从小腹窜起,如同点燃了油库,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直冲顶门。五脏六腑仿佛被架在烈火上炙烤,三焦如焚。眼前金殿的雕梁画栋开始扭曲变形,幻化出无数狰狞鬼影。耳畔响起尖利的嘲笑、凄厉的哭喊,无数阵亡将士血污的脸孔在眼前晃动。
“啊——!”郑昶发出不似人声的狂嚎,双目赤红如血,彻底丧失了神智。
他猛地抽出御座旁的佩剑,寒光一闪,便如疯虎般扑向殿中群臣。“逆贼!都是逆贼!害朕大败!通敌卖国!”他口中胡乱嘶吼着,剑光疯狂地劈砍。血花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昔日庄严肃穆的金殿,瞬间变成了修罗屠场。宰相、尚书、将军…平日他倚重的股肱之臣,此刻在他眼中皆化为索命的仇敌。他状若疯魔,剑锋所向,无人能挡。整整八十余位大臣、近侍,倒在了国君疯狂的剑下,伏尸遍地,血流漂杵。
不知砍杀了多久,郑昶的动作骤然停滞。他浑身浴血,拄着长剑,剧烈地喘息。那焚身的燥火似乎达到了顶点,猛地一冲!
只听“噗——”的一声,郑昶七窍之中,同时喷涌出粘稠的、近乎黑色的污血。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最后一丝疯狂被巨大的空洞取代,随即轰然倒地,重重砸在由他亲手制造的尸山血海之中,气绝身亡。那柄染满鲜血的宝剑,“当啷”一声脱手落地,滚在一旁。殿内死寂,浓重的血腥味令人窒息。侥幸存活、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内侍们,望着那具暴君兀自抽搐的尸身,眼中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郑昶在位时曾迎娶的南汉增城公主,一身素缟,默然守在灵前,年轻的脸上是木然的悲戚与空洞。国人对这位暴君的畏怖,远超过对其暴卒的悲伤。不久,年仅十二岁的隆亶被推上王位,如同一个脆弱的傀儡。朝政大权,尽落入东川节度使杨干贞之手。
一日朝会,杨干贞跋扈更甚,竟因国事调度与龙椅上的小皇帝隆亶争执起来。隆亶年少气盛,受不得如此羞辱,涨红了脸,指着杨干贞斥道:“杨卿!此乃朕之旨意,你安敢违逆?” 杨干贞闻言,脸上恭敬的假面瞬间撕裂,眼中凶光毕露。
他一步踏上丹墀,竟在满朝文武惊骇的目光下,如老鹰抓小鸡般,一把揪住小皇帝的衣襟,狞笑道:“黄口小儿,也敢称孤道寡?你郑家的气数到头了!” 话音未落,手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刃已狠狠刺入隆亶的心口,鲜血喷溅在象征王权的龙袍之上,小皇帝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瞪大着惊恐的双眼,软倒在御座之中。
大长和国三世而亡,国祚仅存二十六载。曾经煊赫一时的郑氏王朝,如同一个短暂而血腥的泡影,在历史的长河中彻底破灭。血溅龙椅的刹那,远在点苍山三阳峰顶,那座后人悄悄为郑昶所立的、香火稀薄的祠庙里,供奉于神龛之上的一枚蒙尘宝珠,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喀嚓”脆响!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自珠心悄然绽开。
是夜,彤云密布,朔风怒号,一场数十年罕见的寒流席卷而来。巍峨的三阳峰顶,积雪被狂风卷起,如亿万片冰冷的龙鳞,在暗夜中狂舞不息。风雪深处,那破败的祠堂内,似有一声悠长、苍凉、穿透了时空的悲叹幽幽响起,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洞悉宿命的悲悯,在狂风的呼啸中若隐若现:
“金角…孽债…三代而终…十世之诺…终成空响…哀哉…”
风声呜咽,仿佛群山也在应和着这跨越生死的叹息。那枚裂开的宝珠在神龛上微微颤动,珠内流转的光华彻底黯淡下去,如同一个王朝最终熄灭的余烬。苍山负雪,洱海凝波,天地间一片肃杀,默默见证着这由预言开始、以血火终结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