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青铜巨门
作品:《南中月下行》 青铜巨门
万历三十八年秋,一场百年未遇的滂沱大雨,如天河倒倾,山洪裹挟着万钧泥石,硬生生撕裂了滇中楚雄那莽莽苍苍的山腹。当泥泞退去时,一道刻满饕餮夔龙、云雷蟠螭的青铜巨门,赫然显露于紫溪山的断崖之上。消息直达天听,时任翰林院编修的舒潜阳,奉旨领工部、钦天监精干吏员及本地熟谙山势的土人向导,组成勘测小队,长途跋涉于此。初见这门,大家一股源自洪荒的威压便顺着脊柱爬升,直觉这巨门之后,绝非尘世寻常之物。
敲敲打打、清淤凿石、搬砖运土,在耗费旬日之后,巨门终于现出全貌。门高逾三丈,宽近两丈,通体幽绿,非周非商,似摹刻着扭曲的星图与奔涌的混沌。门扇厚重如山,严丝合缝,人力难以撼动其分毫。工部巧匠穷尽机括之术,钦天监官员以罗盘星图反复推演,那门依旧岿然不动。
是夜,一道惨白电光撕裂墨黑天幕,暴雨突至。几乎同时,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声震如共工怒触不周。电光石火间,那扇沉寂的青铜巨门竟猛地一震,随即在“嘎嘎”巨响中,向内缓缓滑开一道幽深的缝隙。随即门内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此气息并非地气寒潮,而是混杂着远古尘埃的腐朽糜烂之息。
众人擎起备好的防雨风灯与松明火把,昏黄摇曳的光晕刺入那未知的黑暗。大家畏缩着进入门内,眼前豁然有洞开之景象,原来门后并非预想中的山体洞穴,脚下是无垠虚空,深不见底。瞬间的惊惧冻结了所有人的呼吸与心跳,大家急忙抬头仰望,所见也并非岩顶,而是一片倒悬的、广袤无垠的苍茫大地。其上阡陌如织,河流如带,倒挂的林木枝叶历历可辨,甚至可见微小的飞鸟掠过那片颠倒的天空。一座庞大得令人窒息的古城,如天神失落的方舆,赫然悬浮于这上下颠倒的天地之间,静静悬于舒潜阳头顶的深渊之上。
舒潜阳强抑心头震骇,试探着踏上那看似虚空的“地面”,脚下竟传来坚实土地的承托之感,虚空之上如履平地。众人战战兢兢,鱼贯而入。置身此间,顿觉己身渺小如蜉蝣,惶惶然闯入神魔颠倒的秘境。
古城悬于头顶深渊,只见其飞檐斗拱,气势磅礴,却是死寂无声。那巨大的城门紧闭,如巨兽沉默的獠牙。最令人魂飞魄散的奇景,是城外倒悬田野中悬浮的一个老农。他身着粗陋葛衣,头戴破旧斗笠,身下空无一物,却稳悬空中。手中一柄磨得幽光锃亮的青铜锄,正一下一下,缓慢而固执地锄向那倒悬于他头顶、同样悬浮的赭色土壤。锄头落下,虚空中便无声漾开一圈圈柔和的金色涟漪缓缓扩散。他背对众人,对这闯入的异世之客浑然不觉,仿佛凝固在这永恒孤寂的劳作里。
“神……神迹乎?妖……妖邪耶?”钦天监一位年轻官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中记录风物的纸笔“啪嗒”坠地。
“嘘!”舒潜阳低喝,心悬于喉。这诡谲的平衡,脆弱如琉璃盏。然则是恐惧与好奇如毒藤缠绕,令人窒息又无法挣脱。他死死盯着那老农手中的锄头,那青铜的幽光,那锄地的单调韵律,似无声的召唤。每一次锄起锄落,都牵扯着舒潜阳神魂深处每一根隐秘的弦。
舒潜阳鬼使神差地向前挪步,那锄头,那劳作的身影,如磁石吸铁,一步,两步……渐渐靠近那悬浮的古城与倒悬的田野。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攫住了他,身后同僚惊骇的低呼变得模糊,就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他的眼中只剩那把幽光微泛的青铜锄和那圈圈荡开的金色涟漪。
就在离那巨大城门仅数步之遥,几乎能看清门钉上斑驳铜绿的刹那,一只冰冷枯槁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这力道大得惊人。舒潜阳悚然回头,竟是那背对着众人耕作的老农!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破旧斗笠下,是一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眼神浑浊如枯井死水,却死死锁住他。他并未开口,只是用另一只枯瘦如鹰爪的手,僵硬地、指向那扇悬浮的城门。
“我……只是想近观此门纹理!”舒潜阳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在虚空中颤抖着解释什么。
在同僚们绝望的惊呼声中,他猛地甩脱那只冰冷的手,如扑火之蛾之势,冲向那近在咫尺的巨门。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凉的、布满铜绿的门板。
门板的触感并非坚硬,舒潜阳眼前景象如破碎的万花筒,瞬间崩解成亿万飞速旋转的色块与流光,耳中灌满尖锐的嘶鸣与低沉的咆哮,仿佛无数个时空在同时哀嚎。他在迷糊与浑浊中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永恒,刺骨的寒冷与坚硬的地面触感将舒潜阳刺醒,头痛欲裂,如同被铁箍紧勒。他呻吟着,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已不是那门板,他已躺在青灰色的冰冷石板地上,地板的缝隙里积着肮脏的雪泥。
舒潜阳挣扎着爬起,这是一条狭窄肮脏的后巷,两侧是高耸的土坯墙。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泔水和牲畜粪便的混合恶臭。巷子远处传来模糊的人声,语调陌生而急促,带着浓重的滇地口音。他茫然四顾,这里绝非青铜门后的倒悬世界,目光扫过巷口歪斜的木柱,其上贴着一张褪色的黄纸告示,墨迹尚可辨认:“乾隆五十年腊月,官府晓谕……”
乾隆五十年腊月!乾隆是什么鬼?
舒潜阳触电般扑到那告示前,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冰冷的墨迹与纸张。这年号,这月份……他猛地抬头,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底。四周行人穿着臃肿的棉袄或褴褛的单衣,样式古旧,远处有骡马嘶鸣,挑担小贩的吆喝声依稀传来……一切与他记忆中的乾隆盛世景象格格不入!一种灭顶的荒谬与恐慌攫住了心脏,他像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
“那汉子!鬼鬼祟祟作甚?!”一声粗粝的呵斥自身后炸响。
舒潜阳惊恐回头,看见两个身着藏青服色、腰挎铁尺的衙役,正从巷子另一头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审视与不耐烦。那身公服,那铁尺,分明未曾见过!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瘫软。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解释,喉咙却像被冻住,发不出半点声响。那两人眼神如鹰,步步逼近。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着巷子深处,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身后传来愤怒的呼喝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他慌不择路,在蛛网般的陋巷间乱窜,撞翻箩筐,惊起野狗,翻过一道矮墙,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如风箱般嘶鸣,身后的追逐声这才终于消失。
他终于瘫软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草垛后面,冷汗浸透单薄的衣衫,心脏狂跳如鼓。青铜巨门,倒悬的世界,还有他的同僚们……一切都成了破碎的幻影。
他,已经成了一个被光阴抛弃的孤魂,困在了这个全然陌生、危机四伏的“乾隆五十年。”
此后的日子,舒潜阳隐姓埋名,藏身于城市最污秽混乱的角落,如同阴沟里的虫豸,在薄冰上行走,在刀丛中觅食。靠代人书写家信、誊抄账簿,甚至搬运苦力勉强糊口。每一句官话,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都让他如惊弓之鸟,猥琐逃窜。
不知熬过了多少寒暑,当舒潜阳终于像一缕游魂般,悄然流浪到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这里山形轮廓苍莽,仿佛是那曾经被暴雨冲刷出青铜门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片嶙峋陡峭的断崖,被茂密的荆棘藤蔓覆盖得严严实实,再无半点神异痕迹。只有山风依旧呜咽,如泣如诉。
市集喧嚣,行人如织。一处门面尚算齐整的古董铺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店内光线昏暗,博古架上陈列着斑驳的铜器、黯淡的玉件、发黄的旧书。
舒潜阳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目光掠过一件件蒙尘的旧物。他的脚步在店铺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戛然而止,呼吸瞬间停滞,一束微光从高窗斜射而下,落在一件器物上,那是一柄青铜锄!
锄身布满墨绿铜锈,但锄刃处因长期使用摩擦,显露出黄铜的本质。锄柄早已朽烂无踪,只剩下那孤独而执拗的锄身。旁边一张发黄的小纸签上,一行潦草的墨字如冰锥刺入眼帘:“滇西山中所获,形制甚古,或为前朝遗物,价纹银二两。”
前朝遗物……前朝遗物!
这柄锄,曾在那倒悬的天空下,被一个老农紧握,它是他坠入时空漩涡前,眼中最后、也是最清晰的烙印!他猛地扑到那博古架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木框,指节紧张到发白,仿佛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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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透这咫尺的距离,触摸那跨越百年的真实。浊泪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原来自己已然在旋涡的时空中浑浑噩噩了百年。百年的孤寂、流徙的辛酸、被光阴撕裂的痛楚,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沉默的见证者。
“这破铜烂铁,客官也看得上眼?”一个极其苍老、沙哑得如同枯枝摩擦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滇地土腔。
舒潜阳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只见一位老者蜷缩在店铺角落一张破旧的藤椅里,之前竟未察觉。他异常枯瘦,裹在一件油光发亮的旧棉袍里,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深褐色的寿斑,整个人如同一截行将腐朽的老树根。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老者那双深陷在褶皱中的眼睛时,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那双眼睛,就是那双浑浊、疲惫的眼睛,他至死难忘!正是当年在倒悬世界的田野里,那个悬浮的老农死死抓住他手腕时,眼中流露出的那种眼神!
舒潜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博古架才勉强支撑。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如同破旧的风箱:“你……你是……”
老者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死死地钉在舒潜阳脸上。他那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从棉袍袖管里伸了出来,动作僵硬而艰难,仿佛牵动着千钧重物。那只手微微抬起,伸向的方向,正是博古架上那柄静静躺着的青铜锄。
“门……开了……”他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得如同秋蝉最后的哀鸣,却清晰地钻入舒潜阳的耳膜,“你不该……碰它,我们……回不去的……”
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切割着舒潜阳的神经。回不去的!这诅咒般的话语,瞬间将他的灵魂拉回百年前那扇巨大的青铜门前,老者枯爪般的手死死抓住他。巨大的悲恸如海啸般将他淹没,舒潜阳再也无法抑制,猛地扑跪在老者膝前布满灰尘的地上,伸出同样布满岁月痕迹、颤抖不止的手,不顾一切地紧紧抓住了他那冰冷枯槁的手!
“对不住……对不住啊……”舒潜阳泣不成声,像个在无尽迷途后终于找到归处、却发现找到的归处只剩断壁残垣,“是我……是我累你至此……”
他的手指触碰到老者手背上冰冷粗糙的皮肤,一刹那,老者深陷的眼窝中,那点浑浊的光猛地亮了一下。他枯槁的手指,竟奇迹般地微微弯曲,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回握了一下舒潜阳的手!
那一下回握,仿佛穿透了百年的风霜雨雪,传递来一个灵魂最终的释然,又或是跨越了漫长孤寂后的无言确认。
紧接着,老者眼中那一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了。如同被寒风吹灭的残烛。他的头颅轻微地向旁边一歪,那只刚刚还传递着最后一点生命气息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从舒潜阳紧握的手中无声地滑落,软软地垂落在肮脏的袍角上,像一片彻底枯萎凋零的落叶。
就在这时,窗外城西的方向,酷似当年青铜门所在的山岭之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沉闷而巨大的山石崩塌声——“轰隆隆!!!”
那声音如同地龙翻身,瞬间撕裂了城中的平静。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街上传来一片惊慌的呼喊和杂沓的奔跑声。
舒潜阳猛地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无需亲见,心中那扇连接着倒悬世界的青铜巨门,其影像轰然崩塌,化作了废墟尘埃。
百年的漂泊,如同一场漫长而孤独的苦役。舒潜阳跋涉过无数个日夜,只为寻求一个答案,一个归处。
光阴如铁,终成永锢。一切关于天空倒悬、古城悬浮、老农悬耕的诡秘记忆,随着那山中传来的崩塌巨响,随着眼前这具冰冷的躯体,都被封入了永恒的幽冥之中,再无开启之日。他不知道这老农是谁,更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处。
舒潜阳跪在那里,店铺里的尘埃缓缓落下,覆盖着老者,也覆盖着他。窗外的喧嚣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唯有手中残留的冰冷,和心中那扇彻底崩塌的青铜巨门,在无声地宣告着:这漫长而孤独的百年流放,终究没有找到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