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阴兵碑记
作品:《南中月下行》 阴兵碑记
唐天宝十三载七月,南诏之地暑气蒸腾如炉,在征讨南诏国的唐军大营内却弥漫着沉沉死气。粮道断绝,瘟疫如烟,士卒们早已面如菜色,腹胀如鼓,呻吟声与蝇虫嗡鸣交织。李宓端坐帐中,眉心拧成疙瘩,忧虑深重。
此时,兵曹参军伍文通面色焦灼,掀帘闯入。他手指西南方向:“将军,三军无粮,已是绝境!退则风迦罗必引兵穷追,唯有立即进军攻打!末将已有良策——速遣四万健儿,伐尽洱河岸巨树三百株,倒压西岸,再铺南诏特产的蛮竹于其上,半日可成十座飞桥!大军踏桥疾进,直扑羊苴咩城,以火箭焚其茅屋。火起则军心必乱,我军趁势猛攻,南诏可一鼓而下!若再迟疑……”他声音陡然沉重,“待风迦罗联结吐蕃,引其铁骑自丽江掩杀而来,则我军真如瓮中之鳖,万难生还矣!”
李宓沉吟片刻,却缓缓摇头:“水军方为我大唐之长技。传令,就地伐木,打造战船!”
伍文通脸色霎白,急趋一步,声音嘶哑:“将军!洱河非大江,水情诡谲,且士卒水土不服已久,疫病横行,岂堪操舟逆浪?此乃舍长就短,自陷死地啊。”
李宓只是不耐地挥手,目光已落回案上地图。伍文通僵立帐中,如遭雷击,最终长叹一声,那叹息沉重地坠入死寂的空气里。
李宓的水军之策,终成一场血泪噩梦。战船未及成列,士卒已倒毙近半。洱海之水,竟似蚀骨毒汤,满营尽是哀鸣。风迦罗洞察唐军虚疲,号角声震彻苍洱,南诏劲旅如黑云压城,吐蕃铁骑更似雪域奔雷,自丽江呼啸而至,马蹄踏碎唐军最后的壁垒。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伍文通身披白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如一面残破的战旗。
他亲率残部,死守战街要冲,长矛挥舞,吼声裂云:“杀——!”直至最后一口气息断绝,犹自怒目圆睁,手中长矛直指羊苴咩城的方向,仿佛凝固了那被辜负的决绝计谋。尸骸层叠,终被同袍草草收殓,埋入战街南那片阴森的“万人冢”中。
星移斗转,倏忽已过数百余载,大理国治下,洱海畔的淮城已商贾云集,中州、湖广口音喧嚷于市井。然每逢七月,日头西沉,淮城便陡然空寂。城中流传着令人脊背发凉的歌谣:
“日落人烟稀,夜鬼沙滩啼。八月文通出,吼战惊天地。万人冢中魂,出没风雨夜。一块德化碑,岂能消怒气?”
歌谣中那“八月文通出”,早已成了大理人心中一道深寒的刻痕。
果不其然,在七月晦朔之交,阴风自万人冢方向呜咽卷来,天地骤然失色。淮城家家闭户,烛火尽灭。战街南的沙滩上,蓦然腾起惨绿幽光,数百阴兵无声凝现。为首者白袍浴血,正是伍文通。只见他须发戟张,双目赤光如炬,手中长矛向虚空奋力一挥,发出震裂夜空的狂吼:“杀——!”刹那间,阴兵齐声嘶嚎,戈矛相击,铁蹄踏沙如闷雷滚动。
他们并非幻影,而是疯狂冲杀,仿佛数百年前那场惨烈血战被幽冥之力生生拖拽至今夜,在死寂的沙滩上永无止境地重演。刀风凛冽,似能割破生人脸颊,鬼影幢幢,杀气凝成实质的寒霜。淮城蜷缩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唯有那惊心动魄的鬼战之音,反复撕扯着生人的耳膜与魂魄。
往昔,南诏王阁罗凤所立“德化碑”,颂扬其不得已而叛唐的苦衷,然碑身常年阴冷刺骨,尤其七月,靠近者无不心胆俱寒,似有无数怨魂在碑石深处无声咆哮。
至大明洪武年间,战街易名“德胜驿”。有一日,副总兵方政巡视至此。当夜月华如水,他酒意微醺,信步踏入了古战街旧址。夜风穿过林木,发出呜咽之声。行至一片森森青木林,月光下,一座古碑半掩荒草,正是那万人冢碑。碑石经年风雨剥蚀,字迹漫漶难辨。方政正自凝神,忽见一豆青碧幽光飘然而至,竟是一盏小小灯笼。执灯者为一军汉,甲胄残破,面容隐在灯影之后,唯觉一股砭骨奇寒自其身弥散开来。
方政顿觉汗毛倒竖,手按佩刀,沉声喝问:“尔是何方鬼怪?”
执灯军汉闻声,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如同隔着千山万水传来:“鬼又如何?人又如何?阴阳殊途,若无恶意,交言几句,又有何妨?”
方政心头一凛,随即抱拳:“方某酒后失言,唐突了壮士,万望海涵。”
那军汉微微颔首:“实不敢当。我乃李宓将军麾下兵曹参军事,伍文通。天宝十三载,战死于此。”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方政,“将军重修万人冢,岁时祭享不绝,使泉下枯骨稍得慰藉,感君此恩此德,我等亡魂铭感五内,特来相谢。”
方政凝望那盏绿焰灯笼,登时洞悉了其来意:“英灵既显,必有未了之愿。可需有方某效力之处?”
伍文通眼中赤光一闪,随即又归于沉寂,指向那字迹难辨的古冢碑:“不敢奢求其他,只愿将军手书一碑,立于冢旁,使后世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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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辈非畏死怯战之徒,实乃……”他语声微滞,似有千钧之重压在喉间,“……实乃天时、地利、人谋尽失,抱憾终天!留名于石,则泉下万千冤魂,或可瞑目。”
方政胸中激荡,慨然应诺:“忠烈千秋,气贯长虹!某明日即亲自勒石,必使英名不朽!”
“千秋……”伍文通喃喃重复,脸上那凝固了数百载的悲愤与戾气,竟如寒冰遇阳春,缓缓消融。他深深一揖,青碧灯焰随之摇曳明灭,身影渐淡:“蒙将军‘千秋’一语,泉下万千怨鬼,自此……再无恨矣。” 语毕,人与灯,倏然化入清冷月辉,无影无踪。战街夜夜回荡数百年的阴兵嘶吼与金戈之声,从此归于岑寂,唯余风声呜咽。
方政所立之碑,高五尺,雄浑颜体深刻其上,肃然立于万人冢畔,无声诉说着一段被时光尘封却终得昭雪的忠烈与悲怆。
碑成那夜,方政独坐驿馆。案头烛火摇曳,窗外万籁俱寂,再无那令人心悸的鬼哭杀伐。他提笔,蘸满浓墨,在素笺上郑重写下《德胜驿阴兵碑记》。笔锋过处,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凿斧刻:“……唐将伍文通,勇毅多智,洞悉天时地利。惜乎良策未纳,抱恨黄泉。其魂不昧,率旧部阴兵,岁岁显化战街,非为祟也,乃忠烈之气郁结难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乃至感通幽冥,重现当日疆场……” 写到此处,笔锋一顿,墨滴微凝。他仿佛又见月下那盏青碧孤灯,与灯后那双沉淀了太多不甘的血眼。
他搁笔推窗,清冽夜风涌入。仰望星河,方政豁然彻悟:所谓鬼神,不过是人间未能安顿的磅礴执念。伍文通与那四万阴兵,所求并非香火血食,而是史笔刀锋下的一缕公道,是天地间一个“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的明白交代。他方政所立之碑,正是为那场湮灭于尘埃的败绩,为那些被简史斥为“溃殁”的忠魂,凿开了一道直抵后世目光的豁口。碑石无言,却已承载了所有未能出口的辩白与悲怆。
自那夜始,万人冢畔,唯余清风明月,松涛如诉。积雪亘古,明月长悬,均默默映照着那块新立的石碑。碑文在岁月里愈发深沉,将一段被血与火灼透、被时光与误读掩埋的真相,牢牢钉在了这片曾吞噬四万忠魂的土地上。那惊扰淮城数百年的鬼雄战吼,终于沉寂;那盘旋于德化碑上的刺骨阴怨,亦悄然弥散。方政所书的“忠烈千秋”四字,成了渡化无数执念的舟筏,载着那些徘徊于时间夹缝中的战魂,缓缓驶向永恒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