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 38 章

作品:《女帝失忆以后

    遽然现身的白家军,摆平城门口一众官员武侯如砍瓜切菜。人们只见白家轻骑手持长枪、踏着骏马,如天神般降临在城门前,三两下便将不成气候的守城武侯杀个干净。


    没了武侯垫背,官员们一个个呆立当场,抱着难以置信的心情,看本该飘扬在大黎西境的白家旗帜飘在自己面前。


    或许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一些官员忽然扯起嗓子放声叫喊:


    “女子登基,不合礼法!天女瑞兆是假的!假的!都是那个妖邪伪造的戏法!你们都被骗了!”


    “姬盈,你克死兄嫂,克死父母,如此沾满鲜血的帝位必遭天谴!必遭天谴!你不得好死!”


    “今日举事不成,史书会记录我等的清名!我等文人,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狗娘养的谢明渊!谢衍臻!”


    “老实点!”白家轻骑挑着枪向咒骂不停地官员们道,“自己死了倒痛快,想想家里人还要不要活命!”


    听到家里人三个字,众多官员捂着脸哭起来。


    圈跪许久百姓被白家轻骑一个个扶起,点了姓名遣回家里。圆慧住持则被搀扶着上了一匹骏马,由一名白家军带着回平安寺去。除却当场格杀的武侯,所有参与举事的官员都被一个个圈在骑兵队里,径直送往大理寺狱。


    女帝车驾在城门停滞已久。车驾旁的高大白色骏马上,一名剑眉星目、面庞如刀琢斧刻的俊美青年正片刻不离地守在车驾旁边,时不时面色沉重地四望。


    一名白家轻骑驭马而来,在青年面前站停。


    “报告,城内危险已悉数排除,人员皆安置妥当。”


    “好。叫一、二队留守城门,其余各队,一半向西,一半向东,安抚城内民众,查找残党。”


    “是!”


    属下背影渐渐远去,青年收回目光,转而拍拍马背。


    白马顺势喷个响鼻,他从马身上徒手跃下。


    轿帘被青年小心地掀起。


    “陛下,外间已经处置完毕,是否下车?”


    深坐在车驾中的姬盈望着青年,眼神触动地叹一口气。


    白家世代从军,代代战死沙场,自前代起便有大黎护佑神的忠烈名声。眼前这一位俊美青年,正是今日白家家主,亦是少年时起便有“神将”之称的镇西将军,白蘅。


    女帝两枝赐花,一枝鸢尾花,赐给第一公子谢明渊;一枝木芙蓉,赐给战神白蘅。


    “白将军。”她道。


    白蘅半跪地面,头颅深深低下来。


    “谨遵陛下旨意。”


    在白蘅的护佑下,姬盈走下马车。才过去一天一夜,去时黄昏,现下也是黄昏,不过十二个时辰光景,却几近隔世。


    城门前仍残存着狼藉的痕迹。门口纷乱的泥土印记,不知是多少人跪坐、走动的存留;墙上斜飞的鲜红血液,正是方才白家轻骑斩杀武侯的证明。


    百姓远远地望见城门,皆不敢靠近,往日熙攘的街道也因此空荡荡。


    两队白家轻骑在道旁持枪整列,见姬盈入内,齐齐半跪地面,高声道:“参见陛下!”


    姬盈:“不必。”


    “谢陛下!”


    见姬盈走上街道,一旁等待许久听夏悄悄朝她指了指城墙。


    在门口站了片许,得到听夏信息的姬盈一步步地上了城墙,身后跟着护卫左右的白蘅。


    刚踏上石阶,她便突觉一阵心悸,脚下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


    极度不好的预感,不知为何在踏上石阶的那一刻绕上心头。姬盈快步走着,忽然步伐更急,近乎跑起。


    一举跨过最后几级石阶,她迅速转身四望。


    角落里的两个人影猝然现于眼中。


    姬盈心脏一颤。


    她静静地站在最上一级的石阶上,片刻才能挪动脚步。她僵硬地朝着角落中的两人迈了步子,看姬子焕惊讶地从蹲在地面的状态中起身,身旁地面上仍瘫坐着一个黑衣青年。


    姬子焕望着她大声道:“皇姐!”


    他身上束缚皆被解开,已经行动自由。见到姬盈,姬子焕惊喜悲怨一瞬涌上心头,眼眶瞬间含满泪水,喉头也哽住。


    姬子焕飞跑着向姬盈的方向,似乎想要扑进姬盈怀里。可他恰与姬盈擦肩而过,只来得及碰一碰她的衣角。


    姬子焕转身,茫然放下手臂。


    姬盈一步步朝着谢明渊走去。


    她看着瘫在地上的黑衣青年挣扎着扶着墙垛,极慢极慢地站起来。或许因为坐在墙角太久,他身上衣裳裳尾的金线鸢尾蒙上一层杂乱的尘土,已经不复最初光亮;扶在墙垛上的右手,不知沾了何处脏污,一片深重褐色;而他站起之后,那件挂在身上外袍便脱落在地面,只留内里被利刃割破的、污迹深深浅浅的玄色裳衣。


    只有那块本该躺在凰祺宫木柜中的玉佩,现下还好好地系在腰上,仍旧一片暖白。


    姬盈仰着头看向谢明渊,眸中轻而浅的闪烁一下。


    谢明渊身高傲然,每每与姬盈并肩之时,总是垂着一双黑瞳看她,长长的羽睫随之落下来,如同栖息的鸦翼。如今他扶着墙垛勉力站起,便又高出姬盈一头,故而尽管面上、衣上皆是尘土,颌边还有擦蹭的伤痕,可那一双沉静的双眸,依然同往常一般,且重且轻地垂下来,望进她的眼睛。


    姬盈有些苦恼地眨一下眼。


    “你……”


    你究竟要做什么呢,谢明渊?


    姬盈失忆后醒来不过月余,却仿佛过了十年那么长。


    身为失忆的女帝,姬盈多半时间不与朝臣、家人在一起,竟都与谢明渊一同度过,她便时常为这位大黎第一公子苦恼头痛。明明姬盈想不起从前记忆,而据周围人反馈,她的个性习惯也与从前大相径庭,乃至太后娘娘都经常拿她没辙,可谢明渊却无比顺畅地接受了她的转变,就像失忆从未发生,所有岁月不曾消失一样。


    可注定失去的东西,的确已经失去。若谢明渊提起从前回忆,姬盈必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可他从未提起,这令姬盈十分沮丧,也让她没有半点辩驳的力气。


    皇夫、皇夫。


    女帝的皇夫,就一定得是谢明渊不可?


    谢明渊对着毫无记忆的空壳,执着个什么劲?


    驱散一个只存在于过往的身影,为何竟然这么难?


    不知过了多久,姬盈犹豫地开口道:“你怎么在……”这儿。


    谢明渊忽然猛烈地咳嗽几声:“咳、咳咳!”


    姬盈吓得慌神:“没事吧?”


    谢明渊止不住地咳嗽两下,摇摇头。


    随着动作,他腰上的玉佩剧烈摇摆起来,晃得人眼疼。


    姬盈神情复杂。


    等谢明渊咳得恢复,姬盈小声地道:“回去吧。”


    “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她抿一抿唇,轻声道。


    这人不知从哪里染了一身的泥土,又在城墙上吹着寒风咳嗽,着实不宜过多说话。


    等自己回去,一切找姬子焕问话不迟。


    谢明渊不知被哪句话触动,身形又晃一下,幸得一手仍扶在墙垛上,没有直接跌倒在地。


    他原本苍白的面色竟突兀地浮起浅淡薄红,猛地抬起头向姬盈,却倒瞬间被姬盈后方人影的一身金属披甲晃了眼。


    谢明渊眯一眯眼睛。


    战神白蘅。


    ……木芙蓉。


    本该在西境的镇西将军,今日竟然随侍姬盈左右,寸步不离地保护着。怨不得刚刚骤然响起一声冲天号角,随后便是愈来愈近的马蹄声,墙下混乱也在弹指内消失。


    白蘅见谢明渊朝自己望来,向他点一点头。


    谢明渊低笑一声。


    姬盈:“……”


    都狼狈成这样了,还能笑出声来。


    城墙上的风格外好吹?


    城墙上的土格外好看?


    不能再拖了,抬也要把人抬下去。


    姬盈无奈道:“我这就吩咐人送你下去……”


    “不麻烦陛下,”谢明渊喘了喘气,总算囫囵说出两人今日第一句话,“臣有一事请教陛下,还望陛下不吝指教。”


    姬盈叹气:“你问。”


    “若臣没有看错,现下站在陛下身后的那一位便是,”好似呼吸不畅般,谢明渊又喘一口气,“获得过陛下赐花的,白蘅将军。”


    谢明渊抬起眼睛看她。


    白蘅听着,不进反退,突然地朝后退一步。


    姬盈:“……”


    “大概是的,”姬盈眨着眼,慢慢地道,“你知道,我以前的事情都……”


    谢明渊闭上眼睛,眉头皱起来,额上又开始渗出汗水。


    “……都不记得。”姬盈弱弱地说完。


    她朝背后的白蘅做个手势。


    ——实在不行就强行抱他下去吧,白将军。


    白蘅无言,退得更厉害了些。


    姬盈:“……”


    这啥后退大法!


    堂堂战神,在城墙上玩退避三舍是吧!


    假装没看见就不算抗旨啊?!


    “陛下今日从帝陵回城,去时轻车简从,回时却与白家轻骑一同归来。”


    谢明渊皱着眉,不知忍耐什么,终于缓慢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此番与白将军回城之事,陛下是否早有准备?”


    姬盈被问得一愣。


    她沉默许久,还是望着谢明渊的眼睛,直直地答了“是”字。


    “原来如此。”


    谢明渊哑着嗓子,又轻轻笑了一声。


    于是姬盈在他面上看见不知如何形容的表情,似乎沉心,似乎悲怨,又似释然。


    谢明渊扶着墙垛的手须臾离开,居然也稳稳地在她面前站住。他低一低头,便向姬盈道:“臣问完了,这便告退。”


    “……好。”


    姬盈看着他一步一步慢而坚定地走下城墙。


    白蘅走近她些,气氛压得姬盈也喘不过气。


    “别问。”她道。


    白蘅笑了一下,依旧沉默无声。


    姬盈仰一仰头,忽然道一声:“听夏。”


    听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当即跪在地面:“陛下。”


    “回去写个告禀给我。”她道。


    “是。”听夏俯身。


    姬子焕瞠目结舌地听完谢明渊与姬盈的一番莫名奇妙的对话,又看姬盈面前,听夏突然大变活人、突然消失不见,惊得下巴快掉在地上。


    “皇姐,你们到底在干嘛?”他失声道。


    “你还好意思说!”姬盈终于想起今日城墙之上的二人之一,“姬子焕,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我我我——”姬子焕百口莫辩。


    “我不是说了让你好好地守在耀宸宫里,等我回来?”姬盈望着自家皇弟,气不打一出来,“你往宫外跑啥,宫外有仙女?”


    姬子焕:“不是,等会,皇姐。”慢点,头晕。


    刚才那个对着谢明渊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的皇姐哪去了?


    怎么对他就是如此疾风骤雨!


    “禁足禁少了,就应该让你在宫里,一步也出不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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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盈恨铁不成钢地道,“搞成这个样子,你现在很得意吧?”


    姬子焕:“……”


    他就不该看着谢明渊下城墙。


    或者他现在也从城墙上跳了算了——


    骂完皇弟,姬盈顿觉神清气爽。


    果然弟到用时该有用!


    “我、我也不想啊,”姬子焕咬了咬嘴唇,还是脸色挣扎地道,“是谢明渊把我绑到这的!”


    姬盈愣怔一下。


    “啊?”


    姬子焕委委屈屈地,将今日事情经过向姬盈道:“好不容易有个休朝日,不必在卯时前起床,我正在宫里睡着……”


    姬子焕被谢明渊从榻上抓起来的时候,雁晴殿外尚且月色清明。


    来人一片惨白脸色,睡梦中恍惚的姬子焕,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谢明渊不知做什么贼一样,不止脸色惨白,还诡异地穿着一身黑衣。幸得他身后跟着聆春——聆春笑着安抚姬子焕的活人感,终使姬子焕觉得自己身处阳间。


    聆春的安慰作用只发挥了一小会。不过片刻,姬子焕便被谢明渊绑了双手,又被蒙住眼睛拉上马车。马车一路疾行,他不知被运送至何处地点。路上,谢明渊朝他说了种种解释,所言重心无非只有一句——有人意图谋反,他们必须拖延时间,将谋反的信息传给姬盈。


    若万不得已,能够拖住谋逆之人的,全城只剩他姬子焕一个。


    “……于是我就答应了谢明渊,陪他到城墙上,”姬子焕揉揉眼睛——尘土粘在上面许久,令他很不舒服,“结果,差点真的被他杀掉……”


    姬子焕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


    如果自己非死不可,他不太想死在谢明渊手上。


    还不如死在皇姐手里!


    姬盈沉默良久。


    半晌,她眨一眨眼睛:“我知道了。”


    姬子焕哑巴一会,道:“皇姐。”


    “……这就没了?”


    “没了,”姬盈抬头看他,干脆地道,“不罚你了,还要咋样?”


    “啊?”姬子焕傻眼,“就这样?”


    “对,”姬盈奇怪地看他一眼,“走吧,跟我回宫。”


    姬子焕悲伤地望一望城内。


    刚刚谁说谋杀皇子是十大罪之一的?


    谢明渊谋杀皇子未遂,自己得到的结果就是“不用受罚”,哈哈哈哈——姬子焕伤感地耸耸鼻子。


    虽然他早就知道会是如此。


    “走吧,”姬盈拍拍姬子焕的肩膀,似有些心绪不宁,“你一身尘土,尽快回宫清理一下……”


    “等等,”姬盈瞥一眼姬子焕身后,突然失声地道,"焕儿!你身上!"


    姬子焕有些疑惑地扭头向身后:“怎么了,皇姐?”


    “你,”姬盈声调颤抖,眼神止不住地慌乱起来,“你身上,怎么,怎么这么多血?!”


    望见姬子焕后背大片洇透的半湿血迹,姬盈手抖得厉害。


    “听夏!听夏!”姬盈惊道,“快,带焕儿回宫!”


    听夏早已不在此处,一旁白蘅的迅速上前,立即要将姬子焕打横抱起。


    姬子焕亦是一惊,连忙伸长脖子向后望,扭了半天也没扭见自己背后。


    他不知想些什么,竟直接将罩在身上外袍脱了下来。


    而这一脱,便使得白蘅即时顿了脚步。


    “哎?”姬盈一停。


    姬子焕内里衣裳干干净净,竟然半点血迹也无。


    姬盈上手用力摸了摸,的确没摸到任何伤口,于是劫后余生般地道:“还好还好。”


    “呃,”姬子焕与自己手上沾满血迹的外袍面面相觑,讪笑一下,“可能不知蹭到哪里了。这衣服上的血,不是……”


    说着说着,姬子焕的眼神渐趋惊恐。


    “怎么了?”姬盈顺了顺气。


    “这,这这这,这……”


    姬子焕指着外袍的血迹,一连结巴数个字。


    “什么啊?”姬盈皱眉。


    “这,这是谢明渊的血!”


    今日他只与谢明渊贴身接触过。更有城墙上时,谢明渊横着剑刃在他脖颈,将他抵在腰腹上。


    不止如此,谢明渊还曾为了带他躲避飞箭,直接压腰身在他后背!


    “完了,他一早脸色惨白,竟是因为这个,”姬子焕越想越惊,慌乱地碎碎念起来,“谢明渊什么时候受的伤?打斗时明明没受伤啊?我跟着他这么长时间,怎么一点都……”


    ……看不出来。


    黑衣。


    污渍。


    深浅痕迹。


    喘不上气。


    额上冷汗,时时咳嗽。


    扶墙垛才可勉强站稳。


    姬盈仰着头,咬唇闭上眼睛。


    姬子焕突然闭嘴。


    “没事,”姬盈向着天空深深吐一口气,低头对姬子焕哑声道,“走吧。”


    “可,可是……”姬子焕迟疑地道。


    “没关系。”


    姬盈笑起来。


    “走吧。”


    她道。


    “皇姐,你真的……没有想起来什么吗?”


    姬子焕忽然冒出一句。


    姬盈惨淡地笑了下,捂捂眼睛。


    “……没有哦。”


    “白将军,走了。”


    姬盈向白蘅道。


    白蘅深深望姬子焕一眼,随即沉默跟在姬盈身后。


    姬子焕望向姬盈背影,张大着嘴,半天也合不上。


    皇姐。


    你一定是在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