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六章

作品:《冷卫

    自梨家决定要送梨溶月下山的那刻起,除了周全她的各事各物,同样地,护卫的大补疗程亦没落下。


    辛媵自那夜再回刑房,每日不过有下人送些馒头白水,好不饿死。十日后,梨家人大发善心,一行来了五名药仆,接连几日将他浑身上下的伤病医了个七了八当。后在某夜里,吞下颗混在饭菜中的丹药便昏死过去。


    闭眼前,他发觉这药丸味道熟悉极了。


    再睁眼,他竟下山了?


    “豆豆……醒醒,我们到了。”


    少女温软的指尖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背,辛媵惊地睁眼,警觉梨溶月正贴着他的手臂坐在身侧,仰着头懵懂又紧张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我们好像要下车了……”


    梨溶月开始攥他的衣袖。


    彼时已是次日申时末,天色将晚未晚。


    京郊西的一处宅子前,一辆装潢不算华贵却见用料上等的马车停在此处。杜姑与万福夫妻二人早于此处等候多时。


    梨家在京郊置购了一套府宅,此处虽离京不算远,发展却落后。彼时皇朝经济重心东移,东面才是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人大都趋之若鹜地往那儿跑,这西部便就荒凉下来了。


    人迹渺无,日子简单,极好。


    梨溶月的父亲余章原系京郊西水磐村的人,祖上与万家几代为邻,交情是极好的。余章与万福儿时也做过玩伴,只是余章有心武举取士,万福性子则保守些,只想老老实实继承祖上的几块农地,讨个老婆过点没羞没躁的安稳日子。


    只是事不遂人愿,余章后来入了梨家当侍卫,万福虽娶了妻,自己却是个天阉,这些年来一直无儿无女。


    “这小姐怎生还不下车来?”杜姑瞥眼看看万福,心底几分着急。


    万福亦紧张得浑身发抖,“不急不急,切莫要催,人家小姐有自己的想法和规矩。”


    且说到余章入梨府做侍卫,不出两年便与梨家大小姐成了婚,摇身一变竟成了姑爷。早些年里,余家因余章入梨府当职而得了许多药物,余家上下这才又将残命延了三五年,最终亦抵不过通通去世。


    余家也就剩余章这么一根苗子,还已不知飘去了何方,从此那山坳上就剩一户姓万的人家。余章感念当初万家老小帮扶照顾他的亲人,这些年没少回馈,算得上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万福心底感激,也惋惜余家的命运。


    辛媵率先拨开车帘,万福杜姑二人霎时屏气,扬起笑脸目光紧紧相随。


    辛媵抬眼瞥二人一眼,没有半分神情,只是下车的步子略有点慢。


    因为梨溶月在后面紧攥着他的腰带,几乎贴着他的后背下的马车。辛媵身材高大,足够完全遮挡住她。


    杜姑先行一步注意到眼前男子超绝俊美的脸庞,呼吸凝固片刻后,笑脸都真切了几分。万福瞧瞧眼前男子亦有一怔,想起余兄在信中招呼过了,说随行来的还有一名护卫,这才自顾自点头。


    夫妻二人向左倒去:“小姐?”


    梨溶月被这突然冒出的两张笑脸吓得一跳,立马攥着辛媵右移,过了片刻,握上他结实的手臂,从后背右侧探出头:“你们好啊。”


    辛媵很讨厌和人如此近距离接触,更何况这个人是梨溶月,碰他一下他都觉得隔靴搔痒般难受。


    梨溶月极不情愿地被捉到前头来。


    一步距离,就这样,千万别再动。


    辛媵紧盯着她的背影如此想。


    夫妻二人这会瞧清了梨溶月,当真是眼前一亮又一亮。


    眼前小姑娘生得乖巧,螓首蛾眉,双瞳剪水,仿佛一尊漂亮的小玉观音。衣着瞧着简单素净,细看却也知是极上乘的布料,甚至比那故作华贵的衣裳要有质感得多。


    万福砸咂舌,依稀从她眉目间瞧见了故人当年的几分风采。想来凭余兄那样俊秀的外貌,一入府便得小姐赏识也属正常。


    梨溶月趁辛媵不注意,又躲去他背后攥紧他腰间的衣料。辛媵睨她一眼。


    杜姑万福见状,赶忙绕去后方将她往里边请:“小姐,来了这儿就把这当成自己家,千万随意些,有什么要吃的要用的尽管开口便是。”


    辛媵从一侧逃开。


    “可知道了吗?”杜姑极其温柔地问。


    毕竟这宅子确实是梨溶月的,里头所有东西也都是梨家置办的。他夫妻二人虽说是受了梨家委托,以后便要将梨溶月当作亲生女儿养育和教导。可哪有这么容易,他俩总忍不住地对富人有几股谄媚的冲动。


    梨溶月点点头,顺着他二人的指引往里头走,一步三回头地瞧身后的辛媵。


    “豆豆你跟紧我,不要离我太远。”


    —


    这日的晚膳,年关之时都未如此丰盛过。


    今儿大清早,杜姑与万福二位便如临大敌般进京,气势完全不输那赶考的学士。平素他二人日子是极为简朴的,因是没有孩子,便懒得奋斗,物欲也低。二人发现,如果他们精打细算、处处节省地过日子,那么靠早些年的家私,便能悠哉悠哉地摆烂一年又一年。


    可现在不同了,日子更是好过了。


    梨家如今月月送来八百两银子,那可是整整八百两银子,他们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这开销用度怕是丝毫不输天潢贵胄。而对方唯一的要求便是,将他们那可爱又乖巧的宝贝女儿好生养好。


    于是夫妻二人踏进了从未进去过的京中最豪华的糕点铺,从全京城搜罗来了最好的瓜果甜水食材,又雇了匹最健硕的马儿将他们送回郊西宅子。


    马夫瞥眼这座偏远地段中很一般的小宅,外头也不见个官家牌匾,又看看夫妇二人手中大包小包华贵精美的包装,接过钱皱了皱眉离开。


    果然钱多也有钱多的烦恼,折腾这么一天,才花了二十两银子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晚膳时,一张长方桌上,呈有十八碟小盏,冷菜热菜,瓜果小饮,应有尽有。


    这张方桌大,四人容易坐得分散,但梨溶月没有安全感,她便主动搬了凳子贴着辛媵坐,随后埋着头只夹些最近的吃食下肚。


    杜姑万福二人几度观察下来,见梨溶月不怎么开口说话,怪道大家族都这样,食不言寝不语的,便按梨家的规矩来,也不出声响。杜姑瞧着她今日做的羊四软、松鼠鳜鱼还有荔枝肉恐要浪费,便生了替梨溶月夹菜的心,却被万福赶忙拉住念叨了几句,怕是小姐有忌口他们也不知,过于唐突。杜姑忙点点头,夸赞丈夫思虑周全。


    一场晚膳下来,梨溶月没吃什么,辛媵亦没吃什么。


    他不知道她非要挨着他干什么。


    “那个……”


    梨溶月起身来,看了看杜姑与万福二人。


    也许她现在应该唤他们阿父阿母了,毕竟她现下是隐姓埋名,假托在了他们膝下。


    可是她说不出口。


    梨溶月决定再给自己一些时间。


    “我吃好了,我先走了。”梨溶月扯出一点笑。


    夫妻二人满脸堆笑,连忙答应。


    杜姑起身揩揩油在身上:“我送你吗?”


    “不用了。”


    说罢,梨溶月回手摸了摸,辛媵眉头一皱,赶忙躲了一躲,好在手掌没拍他脸上。


    梨溶月摸索到他的领子,便攥上扯着他跟她一起离开。


    这个宅子好陌生。


    虽然她的寝院几乎是按照絮风院一比一还原的,可她还是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山下的世界太辽阔了,一眼望过去,不再是一棵一棵葱茏的大树耸立在四周,而是有更远处的高山,连绵起伏,下面有土黄的田垄,零星几棵果树插在上头。这一片也是一处村庄,还有很多其他人居住在这里,比如今夜用膳前,她便见有陌生人打了灯笼来家里借食盐。


    若是这些房子墙壁都能透视,那她其实是被一大群陌生人围起来的。而且她不知道这些人是好的还是坏的。


    下山的第一天,她就想回家了。


    辛媵的院子照旧设在梨溶月隔壁,比梨府那间杂房更宽敞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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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想是粥多僧少,他的待遇也跟着好了。


    辛媵无语到极点。


    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山了。


    那他之前的努力算什么?


    不过也好,得来全不费工夫。


    据他今日侦察,这座宅子里并没有第二个在暗地里观察试探他的人。


    梨家是真就这么放心地把梨溶月丢给他了。


    夜里亥时,蝉鸣声此起彼伏,村落里的人家接二连三熄灯安寝了。


    辛媵正襟危坐在榻边,屋内不点灯,营造就寝的假象。待再过半个时辰,等梨溶月还有这家人睡得沉了,他方可行动。


    忽然,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辛媵屏息聆听。


    梨溶月攥着薄绒氅,也不打灯,一只人儿踏着月色便来了,俯近门轻敲。


    “豆豆,你睡了吗?”


    辛媵眉头一皱。


    听里头过了良久都没有回应,梨溶月有些为难地思虑了一会。


    门咯吱一声,她偷偷摸摸地跨进屋来,又一点一点把门合上。这夜月光清透,早已习惯黑暗的双目在此刻能将周围看个大概。


    她小心翼翼地摸索到辛媵的床榻旁,坐在了床沿边。


    有个人陪她的话,就不那么害怕了。


    可是她发现,坐在这肯定也睡不着了。


    梨溶月回身去瞧豆豆,一眼看出他睡觉没换衣服。


    外头那层衣服多脏啊……


    “不爱干净。”她小声嘟囔。


    忽又觉得坐在这儿有些冷,便回手想去扯点被子盖腿上,不料手方探进被褥里,还没来得及感叹里头有多热烘烘的,忽便觉手腕被人死死攥住。


    梨溶月惊地回头,辛媵已然睁眼,坐直身来摸索到榻旁的佩剑。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最先碰上她手时,他差些以为触到了一块冰。且是一块脆弱易碎的冰,攥住她的腕子摆布她就跟摆布一只兔崽一样容易。


    如今他已下山,再没什么顾虑,挟了她的命去逼问梨家交出解药也无不可。


    梨溶月疼得不自觉身子蜷缩,仰头想求饶。


    “我,我才进来的。”


    迎上他的目光,却在那对极美的凤眼中寻不见丝毫温情,冷厉的眸光似一张挣不开的网,将她彻底困住。


    “啊,好疼……你先松手好不好。我实在害怕,才擅自进屋的……”


    少女的身子微微发颤,他能感受到她浑身正慢慢开始发热,距离过近,他甚至能闻到那沐浴过的肌肤上的玫瑰花香,掺着她本身蒸腾着散发的暖香,弥漫在二人之间。


    仰起的小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在暗色下也能瞧出那两瓣唇红润又透亮。


    辛媵松了手,起身去点灯。


    四下亮堂了些许。辛媵回过身来,看着坐在他床沿的梨溶月。启唇道:“出去。”


    梨溶月惊地抬眸,一只手本还在揉着腕子,霎时红了眼眶:“豆豆你笑一笑好不好,你这样我更害怕了……”


    失了庇佑,她开始畏惧他的冷漠。


    说罢,她的眼泪唰地落下,鼻尖与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粉红起来。


    她捂着脸,忽然止不住地哭。


    好想阿母……


    她好想回家……


    他最烦人哭了。也许在所有的情绪中,喜怒哀乐等等,他最不擅长应对的便是哀伤的情绪。他不会在别人面前展露哀伤,同样的,也不想见证别人的哀伤。


    对于哀伤,他只一句:抱歉,无能为力。


    过了良久,梨溶月只剩呜咽。


    又过了良久。


    他本是坐去远处的灯挂椅上,手撑着书桌拿了本架子上的古籍来看。这会听不见半点声响了,他才舍得开口。


    “哭够了?”


    “下次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入我屋子半步。”


    却不见回应。


    他拧眉侧头朝榻上看去,见梨溶月已一头栽进他的床上,双眸轻轻闭着,酡红的脸蛋上泪痕还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