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雪夜

作品:《以牙还牙

    天色渐暗,自这场追击伊始至此刻,张九从白日杀到傍晚,从晴天杀到降雪,双手都已经颤抖,终于在下一片山谷前,追上了卢湛的车驾,负责驾车的车夫停下车来,同行的三名护卫也迅速步出。


    当看到这四人时,张九眼中闪过一次愕然,并非是他认识四人,而是他发现这四人身上居然都穿着甲衣,他既然在安西军伍待过许久,自然也知晓甲胄禁忌,寻常人是绝对不允许穿甲衣的,在长安也只有十六卫这种正规的朝廷士卒才可穿戴,卢湛虽然是四品高官,但他也没有资格让自己的卫士穿戴甲衣。


    不过,此刻的张九已经没有精力去深究此事,对于他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如何击溃这四名穿甲的护卫,如果张九自己也有一身甲衣,自然不用担心什么,他曾亲眼见识过全甲士卒对付无甲贼獠,那简直便是虎入羊群,然而他不仅没有丝毫护具,甚至已经厮杀了大半日,力气所剩无几。


    那名驾车的车夫看到张九凝重的神情,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他伸手从马车之下取出了两把拳头大小的金瓜锤,挑衅地向张九仰了仰下巴。


    其余三名护卫亦是抽出刀剑,四人默契地分开几步,从四个方向逼近张九,经过了这一路战斗,张九早就已经筋疲力尽,然而最后的仇人就在眼前,他断然不会退缩。


    四人似乎颇为默契,四个人的攻击封堵住了张九所有的路线,这让张九只能勉强抬手架住刀剑,然而就在下一刻,那持锤护卫便从三人缝隙之间,将金瓜锤顶部的尖刺顶向了张九的胸膛,张九眼瞳骤然收缩,只能奋力格挡,并迅速退去。


    四人没想到张九在这种状况下居然还能躲开攻击,对视一眼后,默契地分散开来,直接将张九围住,持锤护卫轻蔑地将两只金瓜锤碰了碰,发出刺耳的声响,声响传递,其他三人立刻发起进攻。


    刀剑缭乱,张九只能尽可能化解,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追击以及先前的厮杀,他的体力早就已经到了非常糟糕的地步,若非是凭着复仇的那股气,他恐怕早就倒在方才的路上。


    金铁交戈之声响起,张九直接被震退而去,甚至因为脚下发软,竟生生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那四名护卫立刻发出讥笑之声,其中一人仗着甲衣护体,根本没有将张九放在眼里,持刀上前便要劈砍,然而在地上的张九突然洒出一阵积雪,细剑从中刺出,对方忙着驱散雪雾,虽然有所警惕,但细剑之速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挥动。


    不过,细剑划过甲衣,发出刺耳声响,全然没有伤及那护卫分毫,原本还有些惊慌的护卫顿时冷哼一声,佩刀劈向张九,张九迅速退后,这才堪堪躲过了这凶险的一刀,不过他才刚退几步,便听到身后有刀剑扫来,他们已经完全封住了张九的退路。


    张九一咬牙,再度将目光盯住面前的护卫,对方虽着甲衣,但并没有佩戴头盔,只是如寻常人一样包着幞头,倘若攻击他们的面门,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他没有任何犹豫,举剑便刺,然而对方显然也已看穿了张九的打算,轻易地挥刀格挡下来,张九则并未放弃,挥出数剑,连刺带砍,却一一被格挡化解,细剑太过轻盈,虽然速度极快,但在这种情况下作用太小。


    反倒是对方冷笑一声,与其他同伴一道从三个方向劈砍而来,张九举起细剑,扫出一个圆润的弧度,细剑皆是奔着他们没有护甲的面门而去,由于速度太快,三人不敢冒险,纷纷退后,而张九也再度抓住了机会,冲到一人面前,这次他没有刺出细剑,反而是以剑柄砸向那人的胸膛。


    那护卫被这力道震退数步,险些翻滚倒地,张九正欲追击,耳边却突然传来尖鸣呼啸之声,他只觉得后背汗毛已然全部立起,几乎是本能地向着侧面扑过去,然而危险并没有结束,呼啸之声再度追来。


    张九没有片刻喘息之机,只能顺着扑倒的姿势,连续翻滚,在他翻滚而过的下一刻,一对金瓜锤便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一阵碎土雪渣。


    持锤护卫面目狰狞,双手举锤,又一次冲着张九砸过去,张九也没有半点起身的机会,只能在地上不断打滚躲避,锤击左右交替,每一次躲开耳边便会传来闷响,碎土震动。


    眼看着张九被逼至一处青石旁,那持锤护卫大喝一声,双锤齐下,冲着张九的脑袋砸去,不过眨眼,锤落石崩,张九堪堪躲开,碎石早已将他粗糙的脸上划得血肉模糊。


    “真能躲啊。”持锤卫士一口气砸了数十下,此刻也是略感乏力,对于张九能够在这般攻势下依然无恙,他也是颇为惊讶,不过在他看来此人已是强弩之末,当即示意其他三人继续进攻,不给张九丝毫喘息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准备撤后休息片刻,那缩在地上的张九突然反手挥出一剑,细剑锋利轻盈,速度极快地划过了没有甲衣护具的脚腕处,持锤护卫当即发出痛苦的惨叫声,他本能地迈脚退去,然而张九之剑已经再度追上来,将他的另一只脚腕也迅速划开。


    持锤护卫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双脚想要使力却无半点反应,反而让他失去重心倒地,就在他回过神来之时,张九那凶狠的面目已然出现在他眼前,他本想挥锤反击,然而张九扑过来时一只手已然按住他的肩膀,细剑举起,宛如毒蛇一般,自护卫脖子前的甲衣边缘穿透而过,血肉闷响,护卫双眼瞳孔骤然放大,被生生钉死在了地上,那已经举起的金瓜锤赫然落地。


    “阿兄!”


    仅仅只是眨眼之间,原以为稳操胜券的其他三名护卫,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被钉死在地上,眼中顿时冒出怒火,他们知道眼前之人身手不错,但他们并不认为在全副武装的情况下,对方能够有所作为,尤其是方才张九被锤击逼得几乎就要丧命,那般架势之下,他们自然不用太过逼近,只需要封锁住张九的位置即可,然而仅仅只是稍稍大意了一些,居然就被对方抓住了机会。


    三人怒不可遏地举起刀剑劈砍向张九,张九立刻放开钉杀第一人的细剑,转而拾起了地上的金瓜锤,虽然锤部不过拳头大小,然而它的重量可一点都不轻,张九先前习惯了细剑的轻盈,此刻拿起金瓜锤还有些不适应,但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只得迎着劈砍而来的刀剑挥砸而去,却听得金铁交击之声,金瓜锤凭借着自身的厚重优势,赫然将三人扫开。


    张九抓住这个机会,拾起了另一只金瓜锤,即便他力气不小,但战斗到此刻,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双持金瓜锤让他颇为吃力,甚至只能向下垂放。


    “他已力竭!上!”护卫明显看出了张九显露出来的疲惫之意,当即呼喊道。


    张九冷哼一声,这句话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仿佛这些阻挡在自己复仇之路上的敌人只要喊出这句话,他便真的会倒下一般,他面色阴沉,看着三人再度冲杀而来。


    刀锋呼啸,金瓜锤猛然挥动,将这凌厉的一刀轻松格开,随后在那护卫还未反应过来时,另一只金瓜锤已经迎着他的面门砸来,仅仅瞬息之间,宛如锤爆一只甜瓜一般,幞头之下的脑壳陷入大块,红白之物立刻奔流而出,整个人亦是七窍流血,在一顿抽搐之后,瘫软倒地。


    “老幺!”


    见自己又一名同伴被杀,剩下两人已然红眼,疯了一样对着张九劈砍而来,面对两人狂乱的攻势,张九只能小心躲避,不过他的目光却紧紧盯着两人的动作,直到发现一人漏出些许空隙,当即不退反进,拖着两把金瓜锤,转身借力扫在了那名护卫的胸膛之上。


    即便护卫身穿甲衣,然而当金瓜锤击中他的胸膛时,一股凶悍的力量顿时从胸甲之处传递而入,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显然方才这两锤已经将他的内脏击碎。


    “啊!!”最后一人见状发出怒吼,对着张九的后背狠狠剁出一刀,刀刃划开张九的后背,拉出一道骇人的伤口。


    张九立时疼得咬牙切齿,但他却仅仅只是踉跄一步,将身形稳住,在对方疯了一样放弃防守再度追砍而来时,他挥动双锤,转身砸去,可怕的金瓜锤直接砸中了这最后一人的下巴,只听得骨骼破碎声响起,护卫口中鲜血狂喷,满眼皆是怨恨与不甘。


    随着最后一人倒在雪地之中,此间方才变得安宁下来,夜风未至,唯有簌簌雪声,插在马车旁的火把不断地蒸腾着落雪,火光在雪夜之中张牙舞爪。


    张九疲惫地喘着息,手中的金瓜锤几乎已经垂到地上,然而这一切还未结束,他的仇人,最后一个仇人,还未死在他面前,他努力让自己沉重的眼皮睁开,盯着不远处那辆马车。


    就在他准备挪步时,马车门帘被缓缓拉开,穿着厚实裘衣的中年男子从车内走出来,他看了一眼地上被砍杀殆尽的护卫,神情却没有半点变化,随后他方才将目光投向脸上溅满了鲜血的张九。


    “倘若我出足够的价钱,让你放我一条生路,可否?”卢湛语气平静地问道。


    然而张九却并没有回答他,他将那对沾满了鲜血与脑浆的金瓜锤随意丢在地上,抽出了腰间的短刀,卢湛见状,不由叹了一口气道:“行吧,终究还是我输了。”


    卢湛摇了摇头,将身上的裘衣解开,里面是一身深绯色的圆领襕袍,腰上束着金带,他微微仰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随后将腰间的银鱼袋重新系好,低头拍了拍皮靴上沾染的泥土,做完这一切之后,方才重新看向张九。


    “人人都说范阳卢家不可一世,只要是卢家出来的便总是高人一等,但我却只是个不受重视旁系,主家荣耀主家便利从来与我无关,可我不服,我就是要证明给主家大郎看看,没有卢家之势,我一样能爬上来!事实证明我就是对的,我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和他们没有半点干系,我靠的是我自己,即便是权倾朝野的窦中尉都对我亲睐有加!还让我娶他的义女,我原本已经逐渐掌握朝廷财政,只要再给我几年,我必能成为一朝宰相!位极人臣!”


    卢湛注视着缓步向着自己走来的张九,眼神之中没有半点惧色,他深吸一口气:“我早就对阿萍说过,一定要果断下手,但她总觉得自己足够聪明,总觉得任何事情都在她的掌控之中,结果呢?白白丢了自己性命,在宋大郎死的时候,我便对她说过要快些动手,别自以为是地摆弄那些计策……”


    张九鼻中发出冷哼,虽然卢湛如此认为,但张九却知晓,萍娘的谋划确实让他一度陷入绝境,那一晚的围剿甚至比今日还要艰难,若非石亮这个变数,他在当晚便已经丢了性命。


    “当然,你这人也确实出乎了我的预料,要不是赵宋二人突然被杀,我都想不起你这么个人,谁又能想到当年一个畏首畏尾的田舍郎,能够做到如此地步,我二十多年的努力,竟会如此轻易覆灭!可惜当时没能将你赶尽杀绝,可恨我多年筹谋,会输在你这么个泥巴一样的东西手里!”


    直到此刻,卢湛的话语方才带着些许情绪,但显然,他并没有半点后悔之意,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何事,他只是觉得自己输了而已。


    “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既然都要死了,你至少让我体面一……”


    未等卢湛说完,张九的短刀已经划开了他的喉咙,他瞪大双眼,努力想要保持站姿,然而身体却已经无法控制,仰头倒下之后,他的意识还未完全丧失,血红色的视线之中,是面无表情的张九握着短刀,一下一下地剁向他的脖子,鲜血溅得周围白雪尽是殷红。


    张九一言不发地抓住卢湛那粘稠的头发,他抬头看了一眼四周,随后提着这颗人头走到了马车前,动作缓慢地将之悬挂在了马车门前。


    做完此事之后,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力气已经彻底耗尽,十年,整整十年,他几乎每一天都在想着这一刻,只要一闭上眼,他便会看到妻儿惨死的模样,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为了今日所留!


    血海深仇,终在今日得报!


    冬夜寒风凛冽,大雪纷纷扬扬,他缓缓扬起头来,自然地仰头倒去,落在厚厚的雪地里,他看到无数的雪花从夜空之中落下,他脸上带着无比满足的笑容,越笑那眼中的眼泪便越是多,直到视线完全模糊。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群持刀的不良人警惕地将躺在雪中的张九包围起来,面无表情的王禾看了一眼马车门下随风而动的人头,随后望向地上的张九,他能够看出来,此刻的张九看上去没什么性命之忧,但脸上已无半点求生的欲望。


    王禾深吸一口气,将刀尖对准了张九。


    “此人乃是连环凶案的真凶张九,将其押解回长安,等待朝廷定夺!”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