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命运(大结局)
作品:《以牙还牙》 “到得最后,孤苦无依的她整日整日地跪在州府之外,只求有一个翻案的机会,可惜这一切都是徒劳而已。”
两人从林中步出,瞧见路口有一马车,马夫位置是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石亮,见两人出来当即开始骂骂咧咧,嫌弃两人动作太慢。
“不用管他,先前他替你引开追兵,信誓旦旦说能逃走,结果还是被抓住了,虽然装傻抵赖,却还是被关了一个多月,怨气重得很。”
“放屁!乃公是大意了!”
白居易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张九来到马车旁,石亮还在喋喋不休,张九却还沉浸在方才白居易所道出的关于四娘之事,心中不是滋味。
白居易叹了口气,从车上取下一只包袱,并交给了张九:“其实从她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你了,这些年她一直带着你的画像,每天都在看,甚至已经成了一种……执念。”
张九打开包袱,里面便是冬至那一晚,四娘去成衣铺给他做的两件衣裳,而如今冬日已去,衣服到底是来到了他的手里。
他触摸着新制的衣裳,却发现里面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娟秀的字迹,应该是在成衣铺时她写下的,就等着将衣裳送给张九时藏在里面,纸上字数不多,恰好张九都认识。
“城南集市并无馄饨铺。”
看到这几个字,张九顿感恍惚,脑海里尽是在揽月阁时,四娘给自己修面刮胡时的专注神情。
倘若不是今日白居易所言,他可能至死都不会知晓,这世上居然会有这么一位素未谋面,却执着给自己洗刷冤屈的女子。
即便张九清楚,四娘的目的也是为了给她自己家讨回公道,可到了如此地步,是什么原因又有何干呢?论迹不论心,两个人有着不同的出生,不同的际遇,不同的悲惨,却还是连接到了一起。
白居易感叹道:“也不知道四娘是不是早有预料自己难以活下来,她将所有的积蓄都拿去买了你的命,这才能让你逃过一劫。”
“她那点钱,能买什么命啊,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那些权贵。”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张九与白居易颇为紧张,驾着马车的石亮更是直接蹦了下来,双拳紧握,三人神情凝重地看着身穿一身朱色襕袍的王禾,他正牵着一匹马,神情冷漠地从路口而来。
白居易眉头紧蹙:“你怎么……”
王禾瞥了白居易一眼,并未理会对方,而是冷冷地看向张九,道:“你以为,她那些钱真能买下你的命吗?痴人说梦,你们更是愚蠢至极。”
张九凝视着王禾,这一回的长安之行,他与这位不良帅只见过几面,可每一次,对方似乎都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从最初的凌厉,到中间的无奈,再到后来的怯懦甚至是颓废,而如今,他觉得王禾变得无比陌生起来。
相由心生,既是皮囊,也是神态。
“你抓了我,将所有罪责全部推到了我的身上,现在又放了我?为何?”张九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以前一直觉得,只要自己提着刀,秉着心中一股气,就能护着百姓护着亲友护着我自己,这是我近三十年的活法,然而仅仅一个月,一个月!”王禾手中紧紧捏着缰绳,呼吸略微急促,“什么都变了,我的好友,我的恩师,我的……好像所有人都有秘密,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像个痴人一样在你们这个风眼里面打转。”
“但是没关系,最后我得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权贵只要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变,甚至是背着无数人命的凶犯。”王禾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不懂,现在我好像能体会到了。”
“你说四娘的钱不够买他的命,什么意思?”白居易忍不住插嘴道。
“我不知晓四娘究竟是从何得知买命之事,但我还是要说两个非常可笑的事情。”王禾收敛了笑容,对着张九伸出一根手指,“你的命根本不值钱,和那些真正要被买命的纨绔恶人比,简直就是一文不值。”
他张了张嘴,神情略显恍惚,随后方才伸出第二根手指:“哪怕你的命不值钱,但这蠢女人攒了一辈子的钱却还是不够。”
听到这两件事,张九与白居易便明白王禾所言,沉默片刻之后,白居易忍不住道:“当初进士及第,有一位贵人请我入府,他让人给我端上了一碗菘菜汤,我很是奇怪,好歹也是贵人,招待就用一碗菜汤打发我?他却让我试试,我一口喝下去,只觉得前半世算是白活了,从未见过如此美味的菜汤,一问之下,他告诉我,想要做出这碗菘菜汤,需要杀十只鸡十只鸭以及上好的豚后腿,配上干贝料酒等物,熬制大半天,最后才能成,喝一口便是一粒金子,百姓连一口烂掉的菘菜都吃不上,权贵却吃着如此美食,何其讽刺?”
白居易说了一串酸言酸语,王禾与张九转过头来,神情之冷让白居易颇为尴尬,石亮更是露出鄙夷之色,白居易良久方才摆摆手道:“行行行,你们说,你们说。”
张九重新看向王禾,沉声道:“所以是你……”
王禾冷哼一声,随后转头看向远处山脉还未化完的雪地,道:“可莫要误会了,这是我欠她的,她替我做暗桩时,我欠了不少工钱,现在还清了。”
说罢,王禾再不理会他们,松开手中的缰绳,将马驹留在了原地,自己则是向着长安城方向快步而去,细密的春雨渐渐落下,打湿了回城的道路,他脚步不慢,没一会儿便来到了城门外,城门士卒认识王禾,向他点了点头便让其入内。
王禾走在朱雀大街之上,注视着在雨中急匆匆跑过的长安百姓,颇为恍惚之际,居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刘其打着纸伞从雨中而来,如今刘其伤势基本痊愈,虽然少了几根手指,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你为何在此处?”王禾困惑地看着走上前来的妻弟。
“阿兄,听说你要成婚了?”刘其微微歪过头,询问道。
王禾沉默下来,既然要与陆家娘子成婚,自然是绕不开这个亡妻之弟,自从妻子去世,他便与刘其纠缠不休,直到前些日子刘其被抓后性情大变,王禾觉得两人的仇怨似乎已经消解,于是开口道:“你且放心,我答应过阿如照顾你,即便之后我另娶妻子,也会照拂于你。”
“那便好,那便好。”刘其点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对了阿兄,有件事我其实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关于我阿姊的。”
王禾眼皮微微一跳,靠近想要听刘其所言,然而他却看到刘其缺了手指的右手松开了雨伞伞柄,随后雨伞破裂,寒芒撕开雨线,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向了王禾。
刘其眼神颇为癫狂,雨水落在他的睫毛之上,牙齿紧咬,手中的匕首却在距离王禾胸膛几寸之外停滞下来,再望向王禾之时,却见王禾神情变得尤为冷漠。
王禾的眼眸之中尽是阴霾,抓住刘其手腕的双手,用力将之扭转,匕首并没有落下,反而是在王禾的引导下,避开要害,刺中了自己的肩膀。
鲜血与雨水一同滴淌下来,刘其脸上满是惊愕,见王禾面色阴沉,低声道:“你很想见你阿姊吧?那便去吧。”
话音刚落,他猛然拔出刺中自己肩膀的匕首,没有半点犹豫地划开了刘其的喉咙,在刘其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张九缓缓张开双臂,沾染着两人鲜血的匕首掉落在地。
先前早已察觉到此处情况的城门卒早已围拢过来,他们扶住了受伤的张九,其余人则是纷纷将刀刃对准了倒在雨水之中的刘其,春雨细密,却在眨眼间,没过了刘其的眼眶。
……
雨线一点一点落在马车上,虽然不大,但却颇为细密,不耐烦的石亮看向沉默的两人,随后骂骂咧咧地将两把雨伞丢给白居易与张九。
“他说的不对。”白居易注视着雨雾中的长安轮廓,顿时觉得颇为憋屈,但也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而已。
“那让我活下来,就对了吗?”张九眼皮缓慢地眨了眨,如今血仇已报,他其实早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那绷紧了十年的神经,在割下卢湛头颅的时候,便彻底松弛了下来。
白居易看向张九,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谁又有资格评价世间对错呢?你看我,这一次被贬去外县做县丞,其实只是因为当初引荐我的恩师与卢湛有些来往,便将我连累,那我又去找谁来说这对错呢?”
张九一直在牢里,并不清楚这些时日长安城发生了什么事,一旁的石亮打着哈欠道:“我闲来无事,便跟着这酸郎君去走一圈。”
张九抱着四娘给他的衣服,一言不发,白居易撇撇嘴,随后有些犹豫道:“我与四娘是知己,但我也不敢替她做任何决定,她也没有交代我其他之事便突然离世,不过,她以前给我留了一张画像,给你吧。”
白居易从行囊里取出一张画像递给了张九,张九听到是四娘之物,于是接过来打开。
上面是一个凶神恶煞之人,张九从未见过。
但在看到画像上人的瞬间,张九便知晓这究竟是何人了,也知道白居易是何意。
“四娘良善,从未说过什么,当初给我这个也只是为了查案,现在给你了,我想你能明白她之所愿,往后如何,由你自己决定,毕竟……你们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白居易拍了拍张九的肩膀,随后收了雨伞,坐进马车之中。
“你们这些人就是婆婆妈妈,杀人就杀人,就得有仇报仇,就得以牙还牙!嘿,待你替那小娘子杀了她仇人,若是无事,可以来找我们啊,我们痛痛快快喝一顿!”石亮对两人这扭捏之语颇为不满,当即摆摆手,随后驾着马车而去,渐渐在雨中道路之上化为黑点。
来自终南山的凉风吹来,搅动着眼前的雨线,张九深吸一口气,将那画像好生收起,取下马背上的斗笠,随后翻身上马,认准了方向,策马驰去。
……
“卢长史,她是什么人?”
外出巡视归来的府尹,诧异地看着那名跪在衙署之外的小娘子,询问道。
“她呀,是个可怜人,全家皆被那恶徒张起所杀,投奔唯一的叔叔还在前段时间落水而亡,一时想不开便犯了癔症,府尹还是从侧门走吧,以免她又发疯。”卢长史跟在府尹身后,颇为惋惜道。
“确实可怜,不要为难她,记得再给她弄些吃食,至于那张起所为,着实丧尽天良,你们定要全力侦办,以慰那些无辜者的在天之灵,也给如她这般的可怜人一个交代。”府尹叹了一口气,沉声嘱咐道。
“诺,下僚已令府内各县衙,全力搜捕,还向周围州府送了文书请求协办,想必要不了多久,便能将那恶徒捉拿归案。”卢长史向着府尹行礼,随后引着府尹从侧门入衙署。
走到门口之时,卢长史回头瞥了一眼那名憔悴的小娘子,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
“我叔叔传来消息,那季家小娘子一口咬定张起不是屠她满门的凶手,甚至还去张赵村寻找证据,如今连府尹归来,他不好着人动手,只是如此下去,恐怕会出差错。”卢湛敲了敲桌案,看向屋内之人。
“不过就是个小娘子罢了,捆在麻袋里淹死便是!”宋大郎双手抱拳,满不在乎道。
“那多浪费啊,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不如……不如交由我来处理。”缩在角落里的赵六郎露出猥琐的神情。
宋大郎鄙夷地看向赵六郎,哼道:“你这见色起意的东西,贪图自己嫂子也便罢了,如今连个小娘子都想祸害,少了胯下几两肉怕是连人都做不成。”
“与你何干?与你何干?你有何脸面看不起我?若非是我通风报信,你们做的这些事情早就让府尹知晓了,还能留你们在这里?”赵六郎听到宋大郎之语,顿时面目扭曲。
“要不是那日你想玷污张起的妻子,也不至于她愤而跳井,本来手握人质,全然可以等他自投罗网!”
“那你还亲手割了他儿子的脑袋呢!你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行了。”一双素手缓慢地点燃了屋内的烛火,火光映照在她妩媚的容颜之上,美眸流转,扫过争吵的两人,“这小娘子有些性子,我喜欢,便交由我来吧。”
赵宋二人对视一眼,虽然张阿萍只是一介女流,然而他们都清楚明白,她是他们之间的智囊,即便是卢湛也基本都会采取她的策略,既然她都已经开口,两人也便不好再多说什么。
“你确定要留她?小心别玩火自焚了。”卢湛看向张阿萍。
张阿萍脸上顿时露出妖冶的笑容,手指随意地碰了碰烛火,平静道:“这火可烧不到我身上。”
……
大雨倾盆,天色昏暗,路上快步跑过的行人,溅起阵阵水花。
雨水无情地落在四娘身上,她看着紧紧关上的衙署大门,本想起身却虚弱地摔倒在了积水之中。
带着面纱,眼眸颇为魅惑的张阿萍,举着雨伞缓步走上前来,她蹲下身,轻柔地抚摸着四娘的额头,替她擦去雨水,颇为温和道:“可怜的小娘子,随我来吧,我打算去长安,你有什么冤屈,或许可以在长安找到办法呢。”
四娘无比虚弱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名妩媚的娘子,心理防线在此刻彻底崩塌。
再往后,她便随之来到了长安城,带着张起的那张通缉令,无时无刻不在念叨,她寻过许多方法,找过许多人,然而越是如此,越是发现如她这般微不足道的小娘子,兴许这一生都无法报仇。
长安平静似镜湖,汹涌如波涛,而她渺小至极,也绝望至极。
直到那一日,她与锅锅端着陶碗,吃着汤饼,听到了仆役管事的叫骂,一眼望去,那个被她这些年看过无数遍的人,哪怕相貌不一样了,神态不一样了,但她还是一眼便将之认出。
他终于出现在了她眼前。
……
“四娘,你确定杀宋部他们的人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张起吗?”
“我确定。”
“……你莫不是指望这素昧平生之人来替你复仇?”
四娘蓦然回首,清风自窗边吹进,撩动着她的青丝,她眼眸温柔似水,却又坚如磐石。
“不指望……可,我见他复仇,如此纯粹的复仇,便好似看到了想象中的自己,他若成了……成了该多好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