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救赎

作品:《以牙还牙

    自从被抓进牢狱,过堂审问,随后打入死牢,张九便再未离开过此地,他其实没有多少求生的欲望,躺在牢里时,每天都看着在眼前晃悠的四个仇人,脸上皆是冷笑,他一直在等,等着自己被当中斩首。


    他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必然是要下到地府炼狱的,他并没有太过在意,在炼狱里,他还能与卢侍郎四人见面,他会让他们做鬼也不得安宁。


    然而这些时日不知朝廷在做些什么,甚至都没有对他用过刑,早先判罚之前,还担心他会在此之前死去,请了医师给他包扎伤口,他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在牢里停留了许久,直到某一日,人影晃动,他的头上被套上了黑布。


    他想,自己终于要死了……


    然而,当他醒过来时,却看到了苍蓝色的天空,呼出的冷气以及每一口呼吸都有些疼痛的感觉,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他呆滞片刻之后,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了面前。


    “总算是醒了啊,快起来吧,你想在棺材里躺多久?睡得这么舒服?”白居易戏谑地笑了笑。


    张九此刻才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方棺木之内,在白居易的帮助下,他方才从中起身,而他如今所在之地,有这不少坟头与胡乱摆放的棺木。


    “这里是……”


    “长安郊外的坟地,放心吧,没人会来的。”白居易顿了顿,“除了我这个冤大头。”


    “我不是死了吗?是你救了我?”张九困惑地看向白居易。


    “不不不,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不过你原先确实必死,只是另有人救了你而已。”白居易拿起酒葫芦,小口喝起来。


    “谁?”


    白居易举着酒葫芦的手顿了顿,神色略有变化,片刻之后方才答道:“是四娘。”


    四娘?


    张九面露惊讶,他第一反应是四娘没死,但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亲眼见过四娘的尸首,确定那是她本人,但他对这一切仍然充满疑惑。


    “四娘……不是想杀我吗?怎么又会救我?我不明白。”


    白居易闻言,不由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走吧,一边走一边说,我可不想在这坟地里说话。”


    张九低头看着一只从脚边爬过的虫豸,随后跟上了白居易的脚步。


    “这一切……还得从十年前开始说起。”


    ……


    “阿爷!看这满园春色图,我画得如何?”小娘子拿着一张画纸,兴冲冲地跑向阿爷的书房。


    阿爷拿起画纸,看这那颇为娟秀的图画,当即点点头道:“四娘你这天赋可比你那几个兄姊好多了。”


    一旁正在拜访的世叔也颇有兴致地凑上前来,不由感叹道:“岂止是好多了,这一手丹青可比那些学了多年之人都有灵气,来来来,这是我让人从长安城捎回来的葡萄干,算是给你的奖励了。”


    被两位长辈如此夸赞,四娘顿时露出羞涩之意,接过世叔递来的一把葡萄干,带着图画离开,她回到院落之中,一边吃着葡萄干,一边重新拿出画纸,盯着枝头盛开的桃花,沉醉地画了起来。


    这一画,便是一个时辰,眼看着天色渐暗,她伸起懒腰,桌上的葡萄干所剩无几,想着再去找阿爷讨要一些,听到前厅有声响,她便悄然躲在门外偷听。


    “阿兄,你再借我点钱,再借我一点,我赚到了钱马上就还你!”


    “当初不过是因为你我父辈有些交情,所以我才会借你钱财,你如今居然还得寸进尺,你做的那些腌臜之事以为我不知晓吗?滚吧,否则我便报官了!”


    “这是你逼我的!这是你逼我的!”


    “你想干什么呢?!你想干什么?!你居然还带着刀,你快放下,不然我真要报官了!”


    “你家大业大,家中这么多钱,借我一点怎么了?借我一点怎么了?!”


    寒芒闪过,门外的四娘眼睁睁看着刀刃扎进了阿爷的胸膛,那借钱的男子转过头来,被鲜血溅洒的脸庞无比狰狞。


    “大郎!”一名仆役惊呼一声,刚想逃跑便被男子追上,一刀毙命,而男子没有停止,开始奔走于季家宅院中,见人便杀。


    随着声声惨叫,四娘惊恐地逃回自己居住的院落,恰好与闻声而来的阿娘撞见,阿娘面色惨白地将她藏进了衣柜里,随后反身离开想要引开那男子,结果没走多少路,便传来了惨叫之声。


    四娘躲在衣柜之中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柜门打开,不过她看到的并不是那面目狰狞的男子,而是穿着衙署吏袍的世叔。


    季家连奴带婢,总计十七口人,尽被屠戮,只剩下了四娘一名孤女,此案影响极其恶劣,引起了州府震动。


    而后四娘暂时被世叔接回自己家中安置,因为受到惊吓,所以起初甚至都不敢离开房间,一直到多日后方才有所好转,但只要回想起自家歹人屠戮,便是伤心欲绝,悲痛不已。


    痛苦的四娘跪在世叔面前,悲戚哀求:“世叔!你一定要帮我阿爷阿娘还有其他家人讨回公道啊!”


    “你放心,我与你阿爷乃是至交好友,他被人杀害我也是痛心疾首,我决不会让他白死!”世叔在州府衙署当差,虽然只是最低一层的差使,但也能接触到不少案件。


    虽是这般说法,不过那凶手实在太过狡猾,时至今日都没能被抓到,加上府尹因为外出巡视,一时间也没人能做主,直到某一日,他突然得知衙署中发布了通缉令,准备联合周边州府郡县共同抓捕凶手。


    “四娘四娘!大好事啊!灭门之案已有定论,凶手虽然未被抓到,但已经上了州府的通缉令,有了这通缉令,加上各州府协办,他是插翅难逃!”世叔兴奋地跑回家中。


    四娘这些时日心力憔悴,一直等不来消息,今日总算是有了眉目,面目也是恢复了一些颜色,在世叔的劝慰下,她等到了通缉令张贴之日。


    然而当她满怀期待地来到州府布告栏上,看着贴上的通缉令时,那个相貌平凡的青年,却全然无法与她脑海中那凶神恶煞的屠夫重叠,然而通缉令上清晰地写明了,季氏满门皆是被这个叫做张起的青年所屠。


    “这不对呀!这不对呀!”四娘脑袋一片空白,一边摇头一边咬牙道。


    四娘双眼布满了血丝,冲上去将通缉令尽数撕毁,随后转头看向众人,声音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地道:“不对,这不对!此人不是凶手!他不是!”


    然而没有人回应她的话语,反而是觉得此女神志不清,纷纷让开,从原先围观布告栏,此刻变成了围观这个看上去宛若疯癫的少女。


    “让开让开!怎么回事?”几名州府差使推开众人,厉声质问道。


    四娘见有他们到此,急忙扑上前去,抓着那差使的衣袍,红着眼道:“这位郎君,那画像不对,那通缉令不对,他根本不是凶手!他根本不是!”


    “你这疯癫的小娘子竟然随意撕毁衙署下发的通缉令,将她带回去,好生惩治!”差使怒视着四娘。


    “且慢且慢!”世叔挤过人群,阻挡在四娘面前,并急忙向着自己的同僚解释,“此事尚有误会,还请给我个面子,这是我侄女。”


    差使眉头紧蹙道:“若人人都如你们这般捣乱,这凶手何日能捉拿归案?!”


    “他不是!!”四娘咬牙切齿,双眼通红。


    “你还敢在此妖言惑众?!”差使怒视着四娘。


    “不敢了不敢了!”世叔急忙摆手,随后拽着四娘快步离开了此地。


    任凭四娘如何挣扎哭闹,世叔也没有放手,直到将之拽至无人处,厉喝道:“你冷静一些,如你这般捣乱,非但无法将此事纠正,反而会让你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他们弄错人了!就算真抓到这人又有何用?杀我全家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四娘咬着牙,眼泪都流进了她嘴中。


    “那你这样疯疯癫癫便有用了吗?谁会信一个疯子的话?!”世叔抓着四娘消瘦的胳膊,厉声道。


    四娘被这一喝声惊得愣在原地,她呼吸急促,看着眼前的世叔,许久方才稍稍冷静下来,可这一冷静却让她更感悲戚。


    世叔见四娘如此,当即叹了一口气道:“这通缉令是州府所下,轻易不可能更改,你说画像之人不是凶手,那总得拿出证据来。”


    四娘闻言,顿时咬牙切齿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人的样子,我可以把他画下来!”


    “你画下来没用,案件已经定性,你一人是没法撼动州府之令的!”世叔摇摇头道。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人根本不是杀我全家的凶手,根本不是!”四娘顿了顿,眼神逐渐透彻,“对,只要证明这个人不是凶手就可以了对不对,只要证明他不是凶手!”


    “你想去证明他不是凶手?这怎么可能,且不说他到底是不是屠杀你家的凶手,他手里可还背着其他许多人的人命呢!”世叔眉头紧蹙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我只有这个办法了,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四娘孤身一人,娇柔弱小,她想不到其他任何方法,正如世叔所言,州府代表着朝廷,朝廷所签发的通缉令并不是那么轻易能够更改的,四娘虽然一口咬定凶手并非张起,可没有任何证据,州府根本不会理会,因此四娘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证明张起无辜,哪怕是找到张起不在场证据也好。


    世叔虽然也知道此事极难,但总好过让四娘没有半点奔头,在四娘的哀求下,他只能带着四娘赶往了长宁县下的张赵村,找到了已经荒废的张起屋舍,她站在破旧屋舍前,看到落在地上的孩童玩偶,破烂的工具,满是杂草的灶台,一时恍惚,她仿佛看到了这个叫做张起的青年曾经生活在此处的痕迹。


    在世叔的陪同下,四娘开始拜访村中各户人家,虽然世叔有州府差使的身份,然而当村民听到四娘前来打听张起之事时便立刻闭门谢客,甚至举帚驱赶,全然不谈张起之事。


    多日下来,没有半点线索,四娘失落地坐在张起家门前,身心俱疲,世叔走上前来,无奈道:“我去长宁县打探过,张起此人已是衙署中的头号凶犯,至于这些村民,皆出面指证,说他穷凶极恶,甚至在此杀了自家妻儿,你这个办法已然行不通了。”


    四娘满脸皆是绝望,除了这个,她已经想不出任何办法,正当她痛苦之际,突然听到了诡异的笑声,两人循声而去,却见一名披头散发的疯癫之人趴在围墙之上流着口水,浑浊的双眼颇有兴趣地看着四娘。


    “去去去!”世叔见此人疯癫,生怕会吓到四娘,当即上前驱赶。


    然而这疯子却突然尖叫一声,指着小院呼喊起来:“四个人!是四个人!阿姊跳井了!阿弟头掉了!!”


    一路尖叫着,疯子逃窜而去,世叔无奈摇摇头,道:“疯疯癫癫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说,四个人……”四娘面色凝重,“他说的是杀张起一家的,是四个人,不是张起!”


    越是说到后面,四娘便越是咬牙切齿:“他不是凶手!”


    “那……又能如何?”世叔不解道。


    “他没杀自己家人,也没杀我家人,他从头到尾就是个被冤枉顶罪之人!我的办法没有错,我的办法没有错!”四娘眼眶之中不断地流出泪水,“世叔,帮帮我,帮帮我……”


    看着四娘泪眼婆娑之状,世叔叹了一口气,拳头紧握道:“倘若真是如此,兴许真的有机会,我们再多搜集一些证据,然后我便去请卢长史做主!”


    “谢谢世叔!谢谢世叔!”


    世叔心疼地揉着四娘的头发,望着此间院落,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倘若四娘知晓之后发生之事,她是断然不会再求世叔帮忙,就在二人收集一些线索之后,回到凤翔府,在家中静待消息的四娘却没能等到世叔归来,直到第二日,一名衙署差使赶来,说在河中捞到了世叔的尸体,听到这个消息的四娘,整个人都如同被雷霆轰击了一般……


    “世叔!世叔!!”


    四娘看着被泡浮肿的世叔,顿时发出哀嚎之声。


    “昨日还看到他在衙署之中奔走,没想到今日会溺死在这河里,据说是昨夜饮酒过度,结果失足跌落河中。”


    将世叔捞起来的衙署差使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这些时日为了季家灭门案,他给众人添了不少麻烦,但毕竟同僚一场,谁也没想到会有如此结果。


    四娘跪在尸体前哭泣不止,众人也不好去打搅她,只待世叔的妻儿前来收敛尸体,当四娘看到世叔妻儿看向自己时那怨恨的目光时,她便知晓自己也不可能再回世叔家中,这场意外太过突兀,以至于包括四娘在内之人,都明白世叔之死绝非意外,四娘也清楚明白,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自己。


    而后世叔的葬礼,四娘也只能躲在远处,冲着送行的队伍跪地,此后,她便当真只有孤身一人了……


    她依旧奔波于衙署之间,憔悴悲凉,逢人便是央求,查到任何线索都会去递交,然而这一次又一次的奔赴,却始终都是水滴大海,连一点涟漪都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