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生死
作品:《以牙还牙》 “没想……救安西?”王禾惊愕地看着孙德善。
孙德善冷哼一声:“安西离这里多远啊,舟车劳顿,组建一支援军,人吃马嚼,即便是将整个朝廷掏空了,都不一定够,怎么救?救下来之后呢?花了那么大力气,拿下一块于如今大唐毫无价值的土地,还得时刻防着吐蕃人进犯,又得填多少人多少钱进去?你想想便明白了。”
“安西,要救,一定要救,只是救不了而已。”孙德善醉意起来,露出得意的笑容,“这些事无人会挑明,但大家都会自己去悟。”
“所以,这其实也是……圣人的意思?”
孙德善嘿嘿笑起来,自己倒起酒:“圣人志高,一心想如太宗皇帝那般建功立业,自然是真心想拿回安西啦,可正如我方才所言,朝廷做不到啊,前几年才刚刚平定乱党,如此不稳,谁敢出兵?”
“那武威郡王与那些老卒呢?便不管他们了?”王禾沉声问道。
“否则……你以为为何圣人要给郭将军封郡王的?土地是不能丢的,谁丢都会被史官记上,武威郡王承受不住,圣人承受不住,大唐也承受不住。”孙德善晃着酒盏,不以为然道。
王禾终于听懂了孙德善的意思,从安西传来消息,朝廷上下悲痛开始,这支援安西便是头等大事,谁在此刻跳出来反对,谁便会糟千夫所指。
可自从天宝之乱后,整个大唐都不复当年,光是长安都几度失陷,事到如今,哪还有力量和钱财去组建一支部队支援安西?即便当真是支援下来,安西距离长安足有数千里,救下来又能如何?继续投入兵力与军费?那只会是一个无底洞。
因此,救安西只是一个口号,一个稳定人心的说法,让朝廷内外看到,圣人的志气,虽然最终必然是派不出援军的,但这便不是圣人的责任了,甚至不是如今朝廷中任何人的责任,要怪只能怪引起天宝之乱的安禄山,怪胡作非为的史思明,怪那些对朝廷有谋逆之心的乱臣贼子。
如此,既不用担心耗费巨资去掏空大唐,也不用担心将来史官说如今的圣人见死不救,唯独苦了武威郡王与那些去了近三十年的老卒,他们只能死守在那里,甚至不能撤回来,因为即使在如今的局势下,安西依然是大唐名义上的国土,谁敢放弃国土,谁就会背上千古骂名,谁敢逃走,他们的家族便会被株连。
那么,几乎可以预见,留给武威郡王与老卒们的最终结果,那便是城毁人亡,与安西一道沦陷,直到掩埋于历史尘土之下。
至于朝廷是否有人会借此敛财,借此铲除政敌,那便是另一种说法了。
正出神思索间,醉醺醺的孙德善开始呼喊楼阁中的娘子,几名打扮妖娆的娘子便盈盈而入,孙德善两臂舒展便将两名娘子搂入怀中。
不过当另外两名娘子想要靠近王禾时,他却不自觉地让开身来,尤其是闻到娘子身上的脂粉味时,他莫名感觉到心脏停止跳动了瞬间,直到看清眼前娘子的容貌时,他深吸一口气,突然起身,向着孙德善行过叉手礼:“孙少尹,我想起来还有事,趁着还未宵禁,我得快些赶回去了。”
“马上就要升官的人了,还有什么要事?你啊,就是太板正了,出来玩都不知尽兴,随你,那你这俩娘子也是我的了。”孙德善咧嘴笑起来。
“孙少尹教训得是。”王禾眨眨眼,再度作揖赔礼,心里却在想,倘若换做是吴守义,应该便会哄得孙德善尽兴了吧?
“对了,你可切莫忘记了将县尉的事务交接一下,去大理寺的调令很快便会送过去,都给你安排好了,赵县令那边我们也已经知会过。”孙德善见王禾退出房门,急忙提醒道。
“一定一定。”王禾关上房门方才松了一口气。
步于揽月阁内,一切纸醉金迷,繁华依旧,他穿过人群,走到燃烧着火焰的暖炉前时,停下了脚步,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份文书,那是吴守义当初从京兆府得来的调令。
吴守义没有成婚,无妻无儿,家中老母离世之后便孑然一身,唯独只想着安西之事,然而今日王禾方才得知,吴守义心心念念的事,实际永远也无法达成,如此想来,他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为了前往安西,吴守义几乎已经放弃了一切底线,若是还活着,听到这些事实兴许会更痛苦。
王禾沉默片刻,将文书直接丢进了暖炉下的火焰中,注视着文书被一点一点吞没,直到化成灰烬。
他注视着楼阁之内的男男女女,由衷的落寞感袭来,走过楼道时,恰好望见那处熟悉的房间,此刻房门紧闭,里面灯火却还亮着,他注视着紧闭的房门,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恍惚之际,房门突然被推开,一名醉醺醺的娘子从门内步出,跌跌撞撞地推开了王禾离去,
王禾沉默地看着这名远去的娘子,一时间胸口宛如堵上了一块石头。
既然她已死,房间自然不会空掉,这世上果真没人会在乎少了谁……
就在王禾愣神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从门内追出来,险些撞到王禾,两人对视一眼,都互相认出了对方,这人正是当初四娘的侍女锅锅。
如今四娘已死,锅锅再无依靠,只能服侍楼阁里其他的娘子换取一些工钱,然而王禾却清楚,四娘良善,自然能够护着锅锅,可再往后,恐怕锅锅也将沦落风尘。
“要不我想办法替你……”
“不用!”锅锅眼眶一红,咬牙挤出两字,她似乎已经知道王禾想说什么,但她一向倔强,尤其是看到王禾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四娘。
拒绝王禾之后,锅锅匆匆追上了先前离开的那名醉酒的娘子,随后便听到那名娘子因为锅锅迟至愤而扇出巴掌的声响。
王禾眉头紧蹙,沉默片刻之后,便在那刺耳的骂声中,快步离去。
……
“王主簿,这里请。”
大理寺负责与王禾接洽的也是一名主簿,王禾刚来,他便带着王禾在大理寺署内拜见了一圈,直到最后带他来到了大理寺的牢狱。
虽说王禾有些奇怪,自己才来第一日,不去交接具体公务,却被带到牢狱里来,莫不是要见什么人?或者有棘手的案子要审理?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还被关押在刑部死牢里的张九,自从将他抓捕之后,王禾从未去看过张九,他清楚知道这是一种逃避,但事已至此,他也别无选择。
在心绪乱飞之际,他发现那主簿没有带他见任何人,而是直接带他走进了牢狱深处,这里没有关押任何的犯人,只有几名正在处理文书的掾吏。
“这是……”王禾有些困惑地看向带他来此的主簿。
“王主簿既然是两位中尉直接任命到此的,那么便是自己人,此地名唤生死门,是生是死,都是由此处决定的。”主簿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生死……不是应该由大理寺审理之后决定吗?”王禾颇为困惑。
“那是给世人看的,这里才是真的生死判决。”主簿笑了笑。
“怎么判?”王禾更是不解。
“怎么判?”主簿笑了笑,挥手让一名小吏上前来,小吏便拿着一本账簿走上前来,主簿看了看那一页,借过毛笔在其中一人上画了一个圈,“五百贯交足,可生。”
主簿动作极为随意,而在旁的王禾也看清了那一页所写,是一名残杀了数人的纨绔,似乎还是先前吴守义带人抓到的,然而即便如此,此时却用钱财买下了命来。
在王禾沉默之间,主簿淡然笑道:“中尉要将我调回去了,往后,这便是你的事了,不过你莫要想贪里面的一毫一厘,那样你会死得很惨。”
“明白……明白!”王禾背脊发凉,但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主簿之言,还是因为他看到了这个所谓的生死门。
“往后你便好生替两位中尉效命,定然不会亏待你的。”主簿顿了顿,“虽说我们只是跑腿办事的,钱也不是我们的,不过掌握他人生死之事,妙不可言。”
“对了,你知道此事是谁提的吗?就是那个贪墨军费的卢侍郎,当年他就是献上此计,得了霍中尉的青睐,我当时恰好在场,现在还能回想起卢侍郎说的话……”
“世道不平,犯人多如牛毛,何尝不是生财之道?”
主簿啧啧道:“这他X的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不过只要能生钱,管他是不是人呢,可惜了这卢侍郎,是个人才啊,这一套流程运转也都是他安排好的,从那时起他便开始平步青云。”
王禾心中却略有微词,平步青云,如今还不是被当成了弃子,甚至背上了贪墨军费的罪名。
随后主簿便将如何操作一一道出,一听下来,王禾突然感觉到事情似乎都串了起来,他回想起了当初在赵仁堂家中找到的账本,卢侍郎献策与混迹官场,萍娘用女色笼络朝臣与搜集情报,宋部的虎象帮负责暗中办事,而那个财主赵仁堂则是以贩卖粮食的名义,将大量的卖命钱洗干净,至于主要的顾客,自然便是那些拥有不少身家的世家豪门,当然倘若有其他门路,也是可以合作的。
而即便是他们四人都已经死了,只要背后的两位中尉仍大权在握,那么这种敛财之事便能一直持续下去,兴许此事所赚来的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可谁会嫌弃多一条财路呢?不过顺手而为罢了。
那名主簿交代完一切后,再度向王禾道了声恭喜后,便自行离去,只留下王禾,他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滋味。
这些时日他听到了一件又一件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彻底颠覆了他往日的认知,倘若是以前,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将此事告发,但时至今日,自己早就是个污秽不堪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斥责其他人呢?
正当他出神之际,一名小吏拿着几张契书走上前来道:“王主簿,这几张是将要销毁的废弃契书,需要你审一眼,没问题便拿去销毁了。”
“销毁?是什么缘由要销毁?”王禾询问道。
“缘由?那便多了,兴许是钱不足数,兴许是签契人不知所踪,又兴许是人在牢里死了,各种情况都有。”小吏如实解释道。
“那销毁之后,收来的钱怎么办?还回去吗?”王禾继续问道。
小吏听到这个问题,忍不住笑了笑:“钱交了便是交了,怎会还回去呢?”
王禾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太蠢了,他拿过契书,随意地看了看,直到翻到其中一张时,他突然愣住了,盯着契书一言不发。
“王主簿?”小吏见王禾停下动作,当即不解地呼唤了一声。
“嗯?”王禾回过神来。
“这契书有什么问题吗?”
王禾没有回答小吏的问题,在注视之间,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冷漠起来,并将那份契书从其中取出来,沉默许久之后,他将之递给了小吏,沉声道:“这张不废弃,照旧执行。”
“啊?王主簿,这不合规矩啊。”小吏见王禾此番举动,顿时提醒道。
“如今我是此间主事,按我说的去办!”王禾此刻心情颇为复杂,不耐烦地瞪了小吏一眼。
小吏嘴角一抽,转念一想兴许是王禾新官上任想要显现权力,自己没必要去反抗,免得日后被找麻烦,反正只是做些手脚,以前也不是没做过,他当即向王禾行过一礼,拿着契书离开。
看着转身投入工作的小吏,眉头紧蹙的王禾沉默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
那份契书所签,是一个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名字。
季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