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 第 66 章
作品:《臣妻》 第66章·第66章
韩仲月眼神恍惚起来。
眼中的世界一瞬清晰,一瞬模糊。清晰之时,他竟似乎看到了太子的身影。
然而眼睛一眨,视线又模糊起来,但他知道宋湄是正在哭泣的。
韩仲月说:“真的并非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优柔寡断。我这一生,坏不彻底,好不纯粹。我明知陛下做过的那些坏事,但我还是惦念幼时他予我的温情……宋湄,父债子偿,我亦是在赎罪,不值得你哭。”
宋湄说:“你是好人,我变成坏人了。”
猜透韩仲月的心思轻而易举,或者说,他在她面前根本没有想过隐瞒自己的心思。
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她有机可乘,拿捏他的感情,迫使他答应一些事。
她厌恶太子的行径,却学了他的手段,施加到了别人身上。
这时,韩仲月通身一震,发出重重一声咳嗽。
他脖颈青筋毕起,看起来忍得十分难受。最后再也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这一下算是洪水开闸,韩仲月口中连二连三地涌出鲜血。
韩仲月艰难地吞咽着:“表兄更适合……夺位,我自生下来就是不被期待的……”
他唇角的鲜血怎么擦都擦不尽。
宋湄抖着手:“你别说了,我背你去找大夫。”
韩仲月缓了缓气息,摇头:
“宋湄,你没有错,不要觉得自己应该补偿什么。第一次在充州见到你,我就欠了你的情。若非那时你就告诉我要好好活下去,可能就不会有今日的韩二郎……”
又是重重一声闷咳。
韩仲月咳了一阵,说话断断续续:“后来再次在晏京遇见你,你变了……但我去了一趟边陲回来,三月在冯府遇见你……我知道你又回来了……”
说到这里,韩仲月缓缓抬手,握住宋湄的手。
和她相处的时候,他向来守礼,这还是第一次他做出如此逾矩的举动。
手指虚虚握着,并不紧迫。
韩仲月已说话困难,却还是固执地重复一遍:“春三月那场疾雨,我亦在冯家。”
下属需要在主人身侧恭候,随时俯首听命。
故而每一日,韩仲月对太子所穿的衣裳最为熟悉。
身为下属,他习惯了在太子身边低头,视线聚焦于太子脚下。因此,太子的衣摆上绣的是什么花纹,用的金线还是银线,他和东宫的侍衣内监一样清楚。
可春三月冯家那场大雨,韩仲月记不清太子穿的什么衣裳,衣摆上是鹤纹还是云纹。
他只记得雨中花枝摇曳,木芙蓉在从天而降的油纸伞下舒展花叶。
撑伞的宋湄如画中仙人,下凡来了。
宋湄未看见他,也不记得他,这是他一个人的久别重逢。
外面吹着冷风,宋湄几乎感知不到他手掌中的温度了。
她猛然想起韩仲月说的药来。
心一慌,手也跟着抖。她动作飞快在他身上找来找去:“你不是说你时常服药吗?你的药呢?”
!
韩仲月慢慢松开宋湄的手:“你跟我说过,只好好好活下去,一切终归得偿所愿的。回宫之后,你去绿水池看一看。十三岁那年,我想念母后,于是就回了一趟家……”
韩仲月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只是陷入了沉睡。
又是一阵冷风袭来,他浑身的热意彻底被吹散了。
宋湄还在找药的手指一顿,慢慢放下来:“对不起,我不应该利用你。”
宋湄热泪盈眶,视线变得模糊。
模糊的世界之中,她似乎看到了一片白色的衣摆。定了定神,眼中景象没有消失,看来不是错觉。
太子缓缓蹲下来,出现在宋湄的视野里。
他正蹙着眉,像是看到了很费解的画面。
太子来掰她的手,他身后的内监看见他的动作,十分聪慧地来扒她怀里的韩仲月。
宋湄紧紧握住韩仲月的手,不肯放开。她看着太子,眼泪流得很凶。
太子一顿,微凉的手指触碰到她的眼下,轻轻擦去眼泪:“湄湄,怀孕之人,不能太过悲恸,不要哭了。”
“滚!”
宋湄看太子身上的白衣碍眼,随手抓起一把地上的尘土,迎面扔了过去。
太子神色狼狈地躲开。
宋湄该看着他暴跳如雷,然后大声嘲笑他的狼狈。
可宋湄脸皮僵硬,根本笑不出来。她的脑袋更是因为哭得缺氧而昏昏沉沉。
宋湄试着晃了晃,忽然眼前一黑,她知道自己这是要晕过去了。
-
宋湄醒来后,是在马车里的卧榻上。马车正轻晃着向前,而宋湄正靠在太子的怀里。
宋湄右手手腕被太子捏着,嘴里还有熟悉的药味。
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股药味在什么时候尝过——
东宫的饭桌上,太子的药膳里。
太子的药膳却不是给太子喝的,原来是专门给她喝的。怕她尝出来,或许还特意被减淡了药味。
一直以来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韩仲月忽然变得奇怪,还有留她在何姑家多住的心思,也是在把脉之后。
那时候宋湄才隐约有猜测,只是一直不敢求证。
现在想来,她是自欺欺人。
她也真是蠢,还不如太子早更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宋湄躺到榻上去,翻身面着车壁。
卧榻一沉,太子翻身上来,从宋湄身后抱住她。
太子的双手交叠在她身前,轻轻盖在宋湄的腹部:“大夫说你近些日子忧思过重,身体疲累。你近几日太累了,是我不好,非要带你狩猎。等回到东宫,可得好好休养。”
宋湄看着车壁上木头纹路:“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太子手指一顿。
他静默片刻,说:“本宫和太医学了一阵医术,习得了替人把脉。”
难怪。
以前太子连大姨妈来几天都不知道,像个白痴蠢货。
现在看来,愚蠢的人是她。
太子继续说:“本宫早些时候命东宫!
的宫人将你的信期记录在案,是他们先发现异样,来禀报我。”
东宫宫人人数众多,宋湄根本想不出是哪一张脸经常在她眼前晃,还知道了自己的经期。
太子使得一手好手段。
宋湄闭上眼睛,听见太子在身后说:“马场纵马之前,我就知道了。”
所以她纵马的时候,太子才像见了鬼了一样。
知道了这件事,李朝恩郑重其事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眼神……一下子就都解释得通了。
他们都在瞒着她,韩仲月也在瞒着她。
宋湄静静地问:“韩将军呢?”
太子顿了顿:“我命人将他厚葬,还命高僧为他超度。你若惦记他,待陵墓修好后,我带你去祭拜。”
太子没有丝毫惊讶,看来他知道韩仲月的真实身份,却一直放任这人待在身边。
宋湄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但她没有力气掺和宫廷斗争这些事了。
单是多躺了一会儿,她都觉得累。
宋湄眼皮子打架,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太子的声音在马车中响起:“湄湄?”
没有得到回应,太子十分耐心,又叫了一声。等到第三声时,他依旧没有得当回应,太子这才确认宋湄是睡过去了。
太子起身,用小桌上一杯冷茶浇灭了角落里不起眼的安神香。
他先前已经点了一根安神香,可宋湄没过多久惊醒了,太子只能又加了一根。
太子缓缓起身,又捏住了宋湄的手腕。他缓缓皱眉,从脉象中察觉到不对。
于是伸手在宋湄额头一探,果然,宋湄开始起热了。
她不仅额头起热,
双腿也跟着动来动去。
太子静静观察片刻,察觉出了异样。他伸手在宋湄的腿骨处往下一寸一寸按过去,没有发现骨折或摔伤。
然她依旧在动。
太子的手掌握住宋湄的脚腕。
他轻轻把宋湄的裙子掀开,又把她的鞋子脱下,一眼就看见宋湄血肉模糊的双脚。
宋湄竟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太子黑着脸色敲了敲车壁,李朝恩在车帘处出现。太子偏头对李朝恩说了几句,后者就亲自去准备。
片刻之后,伤药和热水被送进来。
太子拧干布巾,正在宋湄脸上轻轻擦拭,忽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叫声:“韩将军。”
宋湄在说梦话。
她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不过看她不安稳的表情,她梦到的应该不是什么好场景。
太子僵了许久,给宋湄擦脸的手收回来。就着没干的布巾,太子亲自擦拭自己的双手。
“韩将军!”
睡梦之中,宋湄开始掉眼泪。
太子一边看着,一边擦手极为用力,任由手掌变得刺痛通红。
回到东宫,太子把宋湄从马车中抱下来,宋湄的手臂软软搭在太子的肩上。
她从没有如此乖顺地倚靠着他,以至于太子产生了错觉。仿佛他是宋湄很重要的什么人,一刻也不能分离!
。
李朝恩带着宫人,自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涌上来。
传御医,诊脉,喂药,又是好一番折腾。
太子几乎一夜未睡,眼圈泛红:“他可有遗物留下?”
李朝恩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他”是谁:“禀太子,只有一把剑是韩将军的随身之物。”
说着,李朝恩让人奉上来。
那把剑外表有裂痕斑斑,看起来并不威武。只是主人长情,一直贴身带着。
太子未碰那剑:“拿去送到陛下面前去。”
然而不到半日,李朝恩就传来消息:“陛下命人把剑扔了,奴让人捡了回来。”
太子这才拿起那把剑。
他看了许久:“那就送到皇室宗祠去,另立一道牌位放好。”
先太子亦是废太子,依照礼制,原本是不能入皇室宗祠的。但在太子这里,他从不依照礼制。
太子亲自送韩仲月,不,亲自送萧泓入了宗祠。
等他出来的时候,赵淮在门外候他已久:“韩二郎自小生活在庄子上,甚至有传言说,韩二郎小时候就夭折了,见过他的人极少。一个早逝兄弟的庶子,这韩家叔父当然也不在意。可是后来有一天,韩叔父去庄子上避暑,被毒蛇咬了一口,正巧让韩二郎撞上救了。后来韩二郎就跟着韩叔父来到晏京。”
这都是明面上能调查到的。
赵淮压低声音说:“我怀疑韩仲月是假的,真正的韩二郎幼时胆小窝囊,风评极差。韩仲月故意设计毒蛇咬人,再救下韩叔父,从此摇身一变,成为新的韩二郎。”
太子对赵淮讲的故事并不感兴趣:“这么说,韩孟修是货真价实的了?”
赵淮一愣:“韩孟修倒是自小就显露在人前,正是如此不错。”
太子沉吟不语。
赵淮跟在他身后:“出人意料的是,韩仲月竟然患有宿疾。他浑身没有挣扎的痕迹,倒像是对自己的死亡早有预料。忽然死了个人,韩家那边前几日还张罗着给韩仲月相看亲事,眼下恐怕他们还不知道呢……”
太子弯身上了马车。
他在马车上眯了一觉,梦见在边陲的那些事。
以他的武功对上傅兆英,必败无疑。
当时帮他赢了傅兆兴的,其实有两个人。一个是护卫阿沛,一个是韩仲月。
战前几人一起喝酒,李朝恩偷偷给他换的白水。
那两人喝醉后,一人倒在桌上,一人醉醺醺地回忆起往事,说起小时候和玩伴的快活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