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第72章


    对面的冯梦书略顿了顿，伸手探入衣袖，拿出来一本边角打卷的册子——


    那是她写的杂记。


    宋湄脑子一阵嗡嗡。


    一瞬间，回忆如檐外被风吹拂的雪丝一般，狂涌而来。


    炎炎夏日，她在宋府的闺房里热得浑身冒汗，贴在凉席上翻来覆去地摊煎饼。


    她找到一本空白的册子，在上面写道：“来到这里的第十四天……要是能有空调就好了。”


    一抬头，看见窗外的双环正端着冰酪走过去，那是给宋嫣如端的。


    于是她又动笔：“还要冰箱，冷饮。”


    想到总是濯洗衣服的孙秀奴，她又写：“还想要洗衣机……”


    这是杂记，也是她的穿越日记。


    她把这个落在了冯家，就算被人看到也没事。因为以这个时代的知识限制，根本没人能看懂。


    就像太子发现了“轴对称”一样，他没有经历过，所以就算他发现了不对，他也猜不出来。


    对于古人来说，这一切简直是天方夜谭。


    冯梦书慢慢开口：“你——”


    他顿了顿，艰难地酝酿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


    “借尸还魂？”


    形容不太恰当，但也大差不差。


    宋湄犹豫许久，点头：“是。”


    冯梦书瞳孔一缩，眼神颤动。


    就算是冯梦书这么聪明的人，就算他早有猜测，真正得到确认的这一刻，还是无比令他震惊的。


    如果是换作其他人，肯定要把她当作脑子有问题。


    见到冯梦书的反应，宋湄疾驰的心脏在这一刻安定了下来。


    独自承担的秘密，终于有一个人和她共享了。


    宋湄还有点想笑：“你竟然真的相信我说的话？”


    冯梦书谨慎地点头：“我没理由不信。”


    宋湄脸上的笑容归于平淡。


    原身的性子太过鲜明凸出，恶毒到以至于所有人都记住了她。


    就连华容和宋嫣如都看出她和以前判若两人，冯梦书这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不仅看出来了，还默默地藏在心里，从没有提起过。


    冯梦书犹豫着开口：“你……以前是什么身份？”


    难得看见冯梦书这副强装镇定的模样，他心里一定慌得不行。


    宋湄骤然换上一副凶恶的语气，张牙舞爪：“我是从地底爬上来的千年女鬼，你竟敢戳穿我的身份，就不怕我吃了你？”


    冯梦书侧过身去，清咳一声。


    宋湄闷声笑起来。


    他们之间，很久没有过这样和睦欢快的时候。


    时间明明才过去半年，却好像过了好几年一样。


    看着冯梦书的唇角染上笑意，宋湄忽然问他：“冯梦书，你是韩孟修的人吗？”


    冯梦书一顿，猛地转头。


    他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失，和煦温暖。然而眼中的错愕也是真切的，整个人因此显得!


    有些滑稽。


    宋湄说：“起初你似乎是五皇子的人，不对，你只是和五皇子合作了一段时间。后来，你是皇帝的人。一直到现在，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可是刚才，我忽然觉得你是王将军的人。”


    冯梦书面上笑意完全消失。


    看来她猜对了。


    冯梦书对“王将军”三个字有反应。


    头顶的宫灯勾环大概生锈了，被风吹得晃动起来时，发出一阵一阵微小的咯吱摩擦声。


    宋湄缓缓地分析：“你这么笃定韩孟修能成为驸马，是因为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你？你也知道韩孟修就是王将军，这也是他告诉你的？”


    不，不对。


    话刚说出口，宋湄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为了拉拢冯梦书，韩孟修或许会把自己的计划透露给他一部分。但韩孟修敏感多疑，他应该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所以是冯梦书自己知道的这件事。


    那么一切就回到原点。


    宋湄仔细回忆着：“我记得五皇子与我说过，他说你神通广大，知道许多事，还会呼风唤雨。”


    冯梦书垂眼，并不应声。


    宋湄继续道：“我原本以为他是夸大了说。可我刚才忽然想起来，太子第一次遇刺前，晏京下了很久的雨。早在那时候你就跟我说，雨不会停。”


    那时候，冯梦书的语气是一种平静的笃定。


    不是在预测不确定的以后，而是以一种类似于陈述事实的语气说着，就像刚才说华容和韩孟修一定会成婚一样。


    不过宋湄是个很容易动摇的人，没有充足的证据，只要轻轻一句质疑，她就能立即推翻所有的怀疑。


    以上证据，还不足以证明她的猜想。


    但冯梦书刚才说了一句“借尸还魂”。


    原身是假意设计落水，那么她一定有万全的办法保证人身安全。要么原身自己会游水，要么原身安排了人随时去救。


    总而言之，原身根本不会淹死。


    有什么自脚踝爬上来，引得宋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一旦问了，或许就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如果不打开，那可能只是薛定谔的猫。


    可宋湄控制不住：“冯梦书，你杀了宋湄？”


    因为原身宋湄死了，所以她才穿越过来，接替了她的身体。


    宋湄吞了吞唾液，反复几次，她才有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你是重生之人，对不对？”


    冯梦书沉默看着她，眼神幽深。


    宫灯的光亮从头顶打下来，照得他的脸上光影斑驳。看不清的地方，就觉得分外可怖。


    许久之后，冯梦书说：“是。”


    他承认了！


    冯梦书承认杀了原身，也承认是重生之人。


    这么一来，冯梦书的缄默和对她的冷漠就有了能说通的地方。


    一切都说的通了。


    因为重生，所以未卜先知。


    所以他知道韩孟修和王将军是同一个人。


    他不是能呼风唤雨，只是!


    知道什么时候会刮风下雨。


    五皇子不能理解，所以对冯梦书很是信服。


    宋湄还记得，太子遇刺后，冯梦书送她出京。那时候他对她说过：“湄娘，我也有一本杂记。”


    她在冯梦书房里看到的那本“史书”，根本不是史书，那是冯梦书的“杂记”。


    她原本以为那是史书，可她后来看到宫里真正的史书，她才怀疑那本“史书”的真实性。


    现在看来，那是冯梦书写的重生日记。


    难怪他能对她的杂记感同身受，难怪他对她的经历接受得那么容易。


    冯梦书的经历，和她的一样离奇。


    冯梦书的神色十分平静：“她溺在荷花池里，我假意救她，实则松开了她。岸上她安排的人以为她无事，所以就放松了警惕……我杀了她，你不怕我吗？”


    宋湄浑身毛骨悚然。


    可她盯了冯梦书片刻之后，还是鼓足勇气说：“不怕。我和她长相一样，你也没有杀掉我。冯梦书，你是好人。”


    她刚穿过来的时候，在荷花池里睁开眼睛，看到不远处的冯梦书正盯着她看。


    他当时的表情有点诧异，诧异之后，冯梦书迅速带她游上岸去。


    现在她算是明白了，冯梦书以为宋湄死了，但她顶着宋湄的脸死而复生，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冯梦书或许与原身有仇，或许在上辈子，或许在这辈子。


    但冯梦书终究算是个好人，他有勇气下第一次手，却没有勇气下第二次手。


    冯梦书静静看着她：“既然不怕，那你哆嗦什么？”


    平日以为的同桌学霸，有一天忽然被戳穿杀过人。虽然那是仇人，但搁谁谁不怕呢。


    宋湄勉强笑了一下。


    冯梦书往前走了两步，宋湄下意识后退，意识到不妥后，生生止住。


    下一刻，她已经被冯梦书抱进怀里。


    冯梦书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湄娘，我曾打算过与你好好的。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放弃的念头。”


    她是大差不差的借尸还魂，他是醒来忘不掉的黄粱噩梦。


    可是宋湄却放弃了。


    今夜在此相见，她只是为了问韩孟修。


    冯梦书微微摇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你以为的好人。”


    他深陷朝堂漩涡，争权夺利。先找上五皇子，后依附皇帝，最后投靠了韩孟修。


    唯利是图，见风使舵。


    就连提携他的孙廷玉都看不下去了。


    这一切不为百姓，不为朝廷，只为一己私欲。他想扳倒太子，把被恶人夺走的妻子抢回来。


    可宋湄不愿意被抢，也没有打算回来。


    冯梦书便成全她：“湄娘，朝庆二十七年，只有八月，没有九月。”


    说完这句话，冯梦书轻轻地松开她，退后一步。


    冯梦书平静的眼中，是略微睁大眼睛的宋湄。


    这时，一撮烟花飞上夜空，骤然炸亮半天天空。


    新年已至。


    现在是朝庆二十七年。


    !


    -


    宋湄回去的时候，杏娘已经望眼欲穿了一阵。


    杏娘让几位宫女翻来覆去地扫地，一直扫到雪停，这才不好意思让人继续了。


    眼见宋湄回来，杏娘连忙把她拉过来，躲在廊柱后面换了斗篷。


    杏娘说：“太子那边看得紧呢，一会儿的工夫，来了好几个问话的宫女，隔一阵就来一个，幸好都被我指挥去扫雪了。雪停了我兜不住，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被他们扒光了！”


    宋湄把衣服穿好，一切恢复成原来离开时候的样子。


    刚从廊柱后出来，就又有一个宫女赶过来：“娘娘，李令宫命婢接您回宫。”


    宫女身后还跟着轿撵。


    宋湄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却没有坐上轿撵，而是在杏娘的陪伴下，慢慢走着。


    下过薄雪的路面，一片湿痕。


    宫女在前面提灯引路，照亮了脚下湿漉漉的地面。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宋湄抬头，看到几个内监抬着轿撵，在宫灯的引导下快速前进。轿撵上坐的人以手支着脑袋，正闭眼养神。


    这是皇帝的轿撵。


    这么晚了，他是要上哪去？


    这个方向，不是承天宫，而是……凤藻宫！


    新年守岁，皇帝要去看皇后！


    宋湄瞳孔一缩，瞬间就意识到大事不妙。


    她迅速问刚才的宫女：“你接到李令宫命令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太子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