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之时，乾清宫灯火通明。


    裴延面窗负手而站，月色萧萧，落得一地霜。


    “北狄屡次在边境挑衅，为边患已久，战事吃紧，卑职看来，陛下不宜离开京城。”凌岳在他身后，言辞恳切道。


    先帝崇文厌武，岁奉银绢源源不断，使得北狄等族的行径愈发猖獗，边疆百姓苦不堪言。直至三年前，裴延以雷霆之势涤荡朝堂后，当即领兵亲征，大获全胜，迫使其俯首臣称。


    可近来，北狄狼子野心死而复燃，劫掠之行不断，边军奏报不止，关内流民渐多。


    裴延不畏战。眼下仓廪虽实，却仍有疮痍之地，不堪烽火连天之苦，所以他只多遣军队驻扎，以震慑北狄，暂未兴兵开战。


    如今，他却打算离京，去云港调查失火案。


    这把凌岳急得焦头烂额，劝说了一晚上贸然离京的后果，比如给北狄可乘之机。


    但裴延却面不改色，甚至眼底都不曾有一瞬的犹豫。


    他仅仅站在窗边，平静道：“朕意已决，不必多说。”


    凌岳心想明日朝会自有大臣劝谏，他自无须多费口舌，便轻叹了口气，问道：“恕卑职愚钝，不知云港失火案究竟有何玄妙，能引得陛下亲自勘察？”


    虽说此案有十六人丧命于火海，死状惨烈，案情悲痛，但能搬动远在京城的皇帝，定还有别的原因。


    裴延道：“你当知道云港的海脉通向何处。”


    凌岳一顿，睁大了眼：“于此海东渡可达东瀛——难道陛下是觉得此案与倭寇有关？”


    烛影摇红，裴延转身坐回龙椅上，从桌上抽走一本文书，是以默认。


    凌岳紧跟其后，二人相隔一长桌，他又不解道：“可这些不都交给了锦衣卫和影卫调查吗？事情尚未有眉目，陛下何须亲自前去？”


    理应让官差先查出点儿头绪，通驿站传回消息，再由圣上定夺。可眼下裴延作为一国之君，竟愿劳神，亲自处理？


    更别说案发数日，胡州交来卷宗，说这是意外失火，或是乘客所为。


    裴延递出文书，打断了他的思绪道：“因为朕还有一事要查。”


    凌岳接过，打开一看，见到是有关皇上已故的生母，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裴延继续道：“此番算微服私巡，毋声张。”


    亲自去便罢了，还要悄声离京！凌岳顿感棘手。


    “且派人通知沈惜瑞，明日出发，越快越好。”似漫不经心一提，裴延垂眸，叫人看不清神色。


    凌岳发了一怔，还以为是听错了，磕磕绊绊地问道：“陛下将才说，沈姑娘也要去？”


    皇上这哪是对她情根深种？分明是被下了蛊！


    短短几日的行程，微服私巡而已，竟还带着没名没分的沈惜瑞。这可是陛下头一遭带女子外出。


    他以为，裴延今日允许沈惜瑞进狩猎场就够骇人听闻的，没想到更意想不到的在后面。


    面对他的疑惑，裴延仿佛完全未放在心上，不觉有不妥之处，边乜了他一眼，反问道：“有何不可？”


    “没！沈姑娘机灵，正好能为陛下解解闷，带沈姑娘去自然好极了。”


    凌岳被他眼底的寒光吓到，连忙扯了笑，讨好地夸起了沈惜瑞，全然忘记他本是来劝说皇上不要离京的……


    听了他的说辞，裴延并未告之石头坠子的事，仅冷冷一笑。


    解闷？怕是真当他没脾气。


    -


    与此同时，曾国公府内。


    沈霏霏正坐在祠堂里，啃了一口供台上的果子，抬手抚上脸，没有镜子也知道瘦削了许多。


    新帝即位，狠厉阴鸷，沈初便卖女求荣，欲把嫡长女沈霏霏献上。不料沈霏霏胆大包天，不愿做暴君手下的冤魂，将贴身丫鬟惜瑞打晕，塞进了花轿。还私自为她添了沈姓，如此一来，被暴君发现了还能说她是养女。


    得知真相后，沈初当即甩了沈霏霏几个巴掌，而后将她关进祠堂，不准送饭。


    沈霏霏才不是听话的主儿，自从沈初决定献祭她，为保家族荣耀那日起，她便死了心。眼下正敞开胃吃供品。


    骤然，一阵急促的嘈杂声传来，似仆役叫喊，她尚未听真切，便见一道黑影破门而入。


    昏黄的烛火，在夜风中明灭不定。她瞳孔微微一缩——来者着飞鱼服，玄铁腰牌坠雪色流苏，最触目惊心的当属腰间的绣春刀。


    月光袭来，绣春刀刀柄有褐色血痕，滴落至鞘上的蟠龙纹。


    沈霏霏喜上眉梢，立即丢了被啃了半口的果子，爬起身道：“我就知道弟弟会来救我！”


    她弟弟乃曾国公的独子，也是当今锦衣卫指挥使沈邱霖。


    无人不知锦衣卫行事如阎罗索命，杀人无形，所到之处无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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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丧胆。但脱去飞鱼服时，沈邱霖最听长姐沈霏霏的话，姐弟二人感情深厚。


    可此时，沈邱霖却一副锦衣卫的做派，不掺杂任何亲情，甚至比平时多了丝恨意。


    他面容冷峻，眼眸深邃，厉声道：“惜瑞去哪了！”


    沈霏霏这才发现从前牙牙学语的弟弟，现已高出了她半个头，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你这么凶作甚？”


    “沈霏霏，你到底把惜瑞送去哪里了！”


    “弟大不中留，多日不回家，刚入家门就把跪祠堂的亲姐姐当犯人审。”沈霏霏轻嗤一声，“她不过一个丫鬟，我想发卖就发卖。”


    沈邱霖默了默，似是恢复理智，又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道：“你竟是这种人……”


    “父亲想献祭我，作为弟弟的你一声未吭，如今倒有脸怪起我了，母亲便是如此教你的吗！”


    沈霏霏瞬间红了眼，泪眼婆娑，声音哽咽，却也撼动不了沈邱霖半点儿。她又揩去眼泪道：“怎的，你喜欢那个傻丫鬟不成？”


    沈邱霖默不作声。


    “这会儿，她多半在皇上身边求宠，为沈家谋福，你别气馁，因为你也沾了光。”


    沈霏霏自嘲般哼笑了两声，而后狂然大笑。祠堂内乱作一团，门外的仆役们噤若寒蝉，一个个都低着头。


    昏暗光线中，沈邱霖牙关紧咬，片刻后，果断转身离去，脚步沉稳有力。


    -


    “阿嚏——”


    睡不着的沈惜瑞打了个喷嚏，怀疑是因为将才喝的梅酱汤太冰了。


    半个时辰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忘却装睡时触碰裴延胸膛的情景，他的轻微颤栗，她指尖的酥麻，和挥之不去的温热……


    她闭着眼，黑夜里，她的心跳十分无比清晰——扑通、扑通。


    罢了，明日再好生休息！


    于是她打算起身，去看日记散散热，不料刚起身，就见着一个模糊的黑影，在殿内朝她缓慢走来。


    难道是刺客！


    沈惜瑞不及思考，身体率先做出了反应，黑暗中，她扫腿拦他，却被人反制，紧紧掌住她的肩头。不料她重心不稳，二人齐齐倒下，摔在了冰冷的楠木地板上。


    她正要放声尖叫，在她上方的那人似有先知，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倏地，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别喊，是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