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到安淮
作品:《枝上雪》 随行的侍卫简单埋葬了孩童的尸体,辞盈有些沉默地回到马车上。
同一方干净的帕子一起递过来的,是一杯温热的茶水,谢怀瑾温柔地望着她,辞盈接过,茶水的温度顺着杯壁一点点进她冰凉的指尖。
她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干净的帕子裹住她刚刚不小心被碎石割伤的手,小碗在一旁拔出了药瓶的塞子,用手指挖了一点,小心地涂抹到辞盈的手上。
清凉的草药香混着温热的茶水,辞盈望着窗外出神,一直到要启程的时候,墨愉上车来汇报:“应当不是流寇或者凶杀,尸体的神情很平静,也没有挣扎的痕迹,不出意外的话是父母。”
说着,墨愉指了一下前面的土堆:“应该也不是曝尸荒野,只是时间紧急坑挖的有些浅,前些日一场大雨冲去了表面的泥沙,尸体就露出来了。”
辞盈眼眸轻颤了一下,想起很多东西。
她要被秀才卖掉的前一天晚上,绣女瞎着眼睛摸着枯枝踉跄到了她的身边,摇醒本来就没有睡熟的她,让她快跑,快跑。
绣女眼睛瞎了,却还是落着泪,本来烂了的手被绑住她的绳子割得血肉横飞。绣女一边哭着一边同她说对不起,辞盈开口要唤娘,却被秀女泛着血腥味的手捂住。
辞盈闭上眼,让自己不要再去想从前的事情。
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讲话,烛一和烛二前去查探事情,早她们一步去往安淮城内,其他人各司其事,跟在马车后面的身影也渐渐隐了起来。
小碗被请上了另一辆马车,马车内渐渐只剩下谢怀瑾和辞盈。两个人坐在车厢的两边,望着窗外的一切。
黄昏的光已经彻底消散,那个孩童的尸首只是开始,马车避开流民聚集之地,却还是能看见其中的惨状。山林间的尸体有撕咬的痕迹,树都被扒了皮,吃树皮噎死的人倒在大路上,孩童的惨叫声混着大人闷闷的哭声。
像是夏日未下的一场雨,闷得辞盈喘不过气。
“......很久了吗?”这是辞盈问的第一句。
如此惨状,绝非几日之功,即便是她六岁那年的洪灾,也没有如此惨状。安淮距离长安数十日车程,这一路上漫漫的人骨,起码堆了数月。
“六月中旬开始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到长安,八月传到的时候,皇上派了官员下去赈灾。”谢怀瑾停了一下,半垂着眸说:“可两个官员死在了去的路上,皇上震怒,又派了两个官员,可还是没有抵达安淮就死在了路上。”
辞盈蹙眉。
谢怀瑾掀开帘子,辞盈随着谢怀瑾一同看过去,一对母女依偎在夜色里。
母亲将自己的手腕往孩子嘴里送,手腕淌着温热的血,却也在寒风里变得发冷。而在她怀中的孩子一动不动,手始终无力地下垂着。
车帘放下,烛火映出其波动的涟漪,辞盈转身望向谢怀瑾。
她看着看着垂下眸,眼泪落入尚留着余温的杯盏,滴答一声,混入茫茫夜色。
谢怀瑾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白玉扳指,风又掀起车帘,尾声里,墨愉在那位母亲怀中留下了些许银钱。
到了安淮城时,辞盈本已经做好见到更惨烈一切的准备,但出乎她意料,安淮城内还算安定,路边虽然也有衣衫褴褛的人,但比城外好上许多。
到的时候是白日,城门口,排了长长的几条队,辞盈掀开马车看了看,发现官兵正拿着兵刃在赶穿着破烂的人。
辞盈越看越蹙眉,马车前面已经传来小兵的声音,一句问询之后忙跪了下来,周边的官兵也跟着下礼跪拜。
“谢公子,下官安淮太守欧阳燕,听闻公子前来,下官已在城门口等待多日,如今终于盼到公子,还望公子赏脸让下官为公子接风洗尘。”
辞盈无法评价,一定要说,谄媚到了极点。这番阵势下来,他们不像来赈灾,反而像来出游的。
那边官兵还在赶人:“快走快走,今日有贵人,要是扰了贵人雅兴,有你罪受。”
这边,谢怀瑾甚至没有说话,墨愉同欧阳燕冷冷说了一句,欧阳燕就已经让士兵大开城门。
马车行驶起来,路过城门口一角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上来拦在马车前,嘴上喊着:“大人大人,我要状告狗官欧阳燕,他......”才说了两句,反应过来的士兵忙捂住嘴拉了下去。
辞盈望向谢怀瑾,茶几上燃着香,青年衣袖都未动分毫,淡淡地饮着茶。
外面的哭喊声若有若无,马车行驶起来,辞盈顺着被风吹起的车帘向外望去,那个喊冤的人被几个士兵压在地上,那个穿着官服的人狠狠踹了一脚。
马车停在了一处清幽的宅子外。
墨愉上去敲门,良久之后,一个老管家打开了门。
晚上的时候,谢怀瑾同辞盈说,欧阳燕为他们举办了接风洗尘的宴会,问她是否要同去。那时他们正逛到府中一处桥,乌木的桥梁上,两个人并身站立着,少女躬身望着湖中是否有鱼。
听见之时,辞盈问出了马车上她一直没有问出的那个问题。
她声音低落地问:“为什么?”
她慢慢地说着:“为什么赈灾的官员会死在路上,为什么那些难民都被拦在城门外,为什么他们甚至都不遮掩一下?”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句话说出来时自己都在迟疑,她其实也不是没有答案,只是看着欧阳燕理所当然的态度,明白事情可能没有贪污那么简单。
这一路上她看见的一切让她迟疑,同这一路的见闻,无处不见的生灵涂炭相比,谢府甚至算得上一个大蜜缸。
辞盈有些失去力气,干脆坐在桥上,任由两条腿垂下去。
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在谢怀瑾面前如此去,她垂着眸,轻声道:“安淮地势偏低,又临近江海,所以容易发洪水,我很小的时候就如此了。但就算是我小时候那一次洪水,也没有这么......”
辞盈说不出来后面的话,安静了片刻,轻声道:“谢怀瑾,为什么呢?”
辞盈甚至也不太清楚自己在问什么了,她只是茫然地看着湖面,里面没有鱼。倒影中,身形颀长的青年站在她身后,安静地看着她。
辞盈转身同谢怀瑾对视,随后缓慢起身走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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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瑾身前,头缓缓地靠在了青年胸前。谢怀瑾一身青衣,整个人像是山间静谧的湖面,辞盈靠上去,青衫泛了点点涟漪。
秋日的风带着寒意,谢怀瑾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呼吸相触的距离写作亲密。
半晌之后,他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少女的头。
哭声在他怀中响起,谢怀瑾抬眸看着外面的天色,风萧萧,雨瑟瑟。
不知什么时候,少女环住青年的腰,双手交叠,放声哭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哭过,前几月的一切混着这半月的见闻,变成她莹莹的泪。
她没有再能这么哭诉的人,除了身前的青年。他们依然算是陌生,但他是她的夫君和爱人。
一层累着一层,辞盈实在忍不住了。
当年绣女解开她身后绳子的那一瞬间,秀才就冰冷着脸站在绣娘身后,她哭喊着唤娘,绣女仍旧俯身在解她手上的绳子。
辞盈抱住谢怀瑾,眼泪大颗大颗地落。
她不想再说后面的事情。
哭喊声响彻整个黑夜,绣女被打的只剩下一口气,周围都是人,可是没有人拦住秀才,他们饿狠了的眼睛盯着奄奄一息的绣女和身后被饿了几天的辞盈。
几个哥哥姐姐也用那样的眼睛看着辞盈,那天下着雨,绣女哭着,明明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对着辞盈的方向在说对不起,一声又一声对不起,直到人伢子来的时候才止息。
辞盈见绣女的最后一眼,天上下着雨,长长的水痕从那双无神的眼睛里流出来,让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痕。
人贩子将辞盈双手绑在身后,像牵着一头牲口一样牵着同辞盈一样的很多小孩,大多是五六岁的女童,哭着喊着,辞盈不断回身看着绣女,最后一脚被人伢子踹入泥中。
后来辞盈就放了一场火,除了醉酒的人伢子,孩童都趁乱逃了出来,在一众孩童茫然的眼神中,辞盈冒死跑入火中,唤醒了因为醉酒熟睡的人伢子。
人伢子的头发被烧掉了半边,将她抱着出来时蹲下身眼神复杂地摸了摸她的脸,两个人一起出来的时候,有些孩童趁乱跑走了,有些人依旧呆呆地呆在原地不知道有何处可去。
人伢子叹息了一声,又摸了摸辞盈的头,原本会被卖入青楼的辞盈就这样换得了被进去谢府为奴的机会。
谢怀瑾胸前的衣衫被眼泪浸湿,他安抚少女的手很久才停下。
远在长安的泽芝院的书房内曾经放着一份关于辞盈的卷宗,远比谢清正那一份要详细。
与之不同的是,谢清正那上面寥寥几笔写着辞盈六岁之前的过往,曾送到谢怀瑾手上的那一份上,密密麻麻都写着两个少女关于自由的一切遐想。
谢怀瑾看着怀中这个被他姨母和妹妹用天真养大的孩子,在姨母和妹妹都离开人世之后,她像一件遗物一样被留在了他的手中。
他善待她。
他带她看她年少时和妹妹一起遐想的自由。
群雄割据,饿殍遍野,生灵涂炭。
哭什么。
但这么想着,青年的手还是温柔地抚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