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 27 章
作品:《掌上鸢》 “四哥可能没注意,那日日头正好,我乘一叶小舟从荷塘里过,当真是快哉。”慕璟摇了摇胸前的扇子,“说来也巧,正遇上嫂嫂避席出来,后来我衣袖被水打湿,她才将手帕借与了我……”
“四哥该不会因此……”慕璟话音未落忽然正襟危坐,脸上露出了懊恼的神色,“与嫂嫂产生了误会?哎呀,那我岂非是罪过……”
慕璜五指收紧,茶杯上烙印的云纹硌进掌心:“五弟,今日你不妨把话挑明”
“四哥这话我不明白。”慕璟信手摘了颗葡萄,紫玉般的果实在他指尖轻转,最后落入口中。
“从前议亲的闺秀,都是你暗中作梗?”慕璜的话里带着八分肯定,“如今你又想故技重施么?”
“四哥冤枉啊,”慕璟笑着连连摇头,“之前那些女子太过轻浮,配不上四哥。倒是如今的这位嫂嫂,和小弟我‘偶遇’了这么多次,依旧对我没什么好脸色,唉……”
最后半句叹息拖得绵长,倒像是在回味什么,慕璜冷笑一声:“你当本王好糊弄么?你可记清楚了,方雪鸢与本王是圣上亲赐的婚事,而且现在已经成婚两月,你不要再动你的那些歪脑筋,破坏本王与她的关系。”
听到这话慕璟忽然低笑出声,他折扇遮了半脸,凤眸从扇尖上方望来:“四哥,那你就误会我了,您与嫂嫂关系不和难道不是因为您从来都不信任她吗?”
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慕璟明显怒气值已濒临界限:“你说什么?!”
慕璟勾了勾嘴角,视线落在窗外吆喝的小贩身上,不再回话。
慕璟重新倒了杯茶,清澈茶水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端起清茶饮下半杯,化去了他几分凌厉,再次开口时依旧保持了一贯的皇家优雅:“五弟,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心存芥蒂,从前父皇……确是对你疏忽了些。”
慕璟执扇的手微微一顿,并没有转过头来看他。
“母后那件事……”慕璜声音又软了几分,“父皇心里明白非你之过……只是母后去得突然,他情难自抑,所以才……你我终究是骨肉至亲。”
“呵,”听到这话慕璟不由得笑出声,他斜睨了慕璜一眼,“四哥这般说辞,倒让臣弟想起‘何不食肉糜’的典故了。”
慕璜眉头骤紧,但见那人惯常含笑的凤眸此刻幽深如潭,恰一阵穿堂风过,寒意顺着蟒袍领口直往心口钻,忍不住缩了缩手指。
经年旧事忽如潮涌,慕璟闭了闭眼,他都有多久没有刻意回忆起幼年的事了,现下却历历在目。
当年那日,彩霞漫天,笼罩在皇城上阵阵金光,司天监连连称这是“双星伴日,大吉之兆。”
晚上的紫宸殿内烛火通明,宫女捧着铜盆穿梭如织。
皇后临盆在即,天子在阶前来回踱步,多次想进殿看看情况,又被老太监拦下。
忽见一只雪团似的狸奴跃过朱栏,直闯入皇后宫中,惊慌中皇后气血逆乱,险些酿成大祸。
幸而祖宗保佑,终得双生子平安降世——四皇子慕璜与五皇子慕璟。
双生子乃百年难遇的吉相,太子诞生十年后又再添一双嫡子,皇上龙心大悦,大赦天下。
至于那只惊扰了皇后的狸奴,皇上本想杖毙,皇后心善给留了下来,养在自己宫内。
那猫儿后来养得白白胖胖十分喜人。
变故始于五年后,那年,皇后玉殒香消。
宫人私底下议论纷纷,都说因五皇子打翻药盏,误了皇后救治时辰。
年幼的慕璟跪在佛殿内,佛堂青砖寒意从膝上不断传来。
殿外太监们的如毒蛇般的私语,他低头摸了摸左边的衣袖,上面已经开了线,尚衣局的本该在前日就把新的衣服拿来,可到了今日都不见人影。
皇上下旨他每隔半月就得来这里跪满两个时辰,以弥补当年他打翻药碗之过。
等慕璟站起身时,双腿早已青紫不堪,身子一晃,忙抓住供桌才勉强稳住身形。
慕璟扶着贴身太监的手,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痛。
回到皇子们所居的东宫,他与四哥慕璜的宫殿只有一墙之隔。
转过长廊,经过慕璜的宫殿门口时,院里的笑声便随着风传了出来。
从朱门朝里望去,只见父皇抚着四哥的后脑,那本被朱笔圈点过的课业摊在石桌上,上面的朱批还未干透。
“老四这篇策论写得妙,太傅以为如何?”皇上的语气里透着笑意。
太傅捋着花白胡须连连颔首:“四殿下悟性极佳,昨日才讲过,今日就能很好地运用在论述上。”
皇上满意连连点头,太傅想了想又从袖袍内拿出另一本簿子:“五殿下也交了课业,陛下可要……”
“你看着批就是。”皇上的笑意立刻淡了,看都没看那簿子。
“是,是。”太傅感觉到龙颜不悦,官靴往后退了半步,匆忙地收起慕璟的课业本。
小小的慕璟攥紧了太监的袖子,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扶着他的小太监试着问他可要去向皇上请安,他摇摇头:“父皇不喜见我,我还是不要过去惹不快了。”
等他挪回到寝殿,才刚坐下,就看到慕璜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五弟!方才父皇夸我课业比当年二哥写的还好!”
慕璜进来看到慕璟脸色发白,视线落在他的双膝上:“你膝盖怎么了?”
“无事…… ”慕璟垂眸未正面回答。
旁边的小太监道:“四殿下忘了,五殿下刚从佛堂回来。”
慕璜脸色一变,随后小大人似的拍了拍慕璟的肩膀:“等,等过段时日,为兄去向父皇求情,免了你的责罚。”
“……多谢四哥。”慕璟小手攥得紧紧的。
“对了,明日蹴鞠赛你可来看?父皇答应亲自来裁胜负了,”慕璜说着又瞥了一眼他的双膝,“看样子你也不能上场了,唉,但是你一定要来啊。”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出了殿门,腰间御赐的玉佩残影晃了慕璟的眼。
宫里头的人最是眼尖,皇上待两位皇子的差别,早被他们瞧在眼里。
慕璜院里的桃花开得极好,每日都有宫人精心照料;而慕璟院中那株老梅,三年未见花开,枝干枯瘦,像是随时都要枯死。
用膳时,慕璜桌上总是珍馐满席,慕璟的膳食却总要少上几道,每次询问,御膳房回回都陪着笑脸说:“五殿下恕罪,实在是食材不足……”
冬日来临,内务府按例为两位皇子裁制新衣,慕璜得到的是江南新贡的云锦,而慕璟的不过是寻常绸缎。
更过分的是,慕璟的冬衣里絮的棉花明显不足,寒风一吹便透心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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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弟,你这锦衣怎的如此薄,”偏偏慕璜要当着旁人面戳穿了他的窘迫,像是心直口快般,“我那还有几件不喜欢的,待会你命人去取来,冬日可别冻着了。”
慕璟藏在袖中的小手攥得发白,面上却要挤出笑容:“多谢四哥关心。”
“五殿下,库房里上好的银丝炭都送去四殿下那里了……您,您将就着用这些吧……”送炭火的小太监支支吾吾,根本不敢看慕璟的眼睛。
劣质的炭火一烧就满屋烟气,呛人得很,慕璟忍不住开窗透气,却被寒风吹得连连打喷嚏。
他记得有年上元节,父皇带着皇子们登上城墙与民同乐,他被分到了角落的位置,听着旁边的哥哥们与父皇的欢声笑语,只觉得口中的点心苦涩无比。
那年冬日宴席,他抱着母后生前养的猫儿先离席,反正父皇也不在意他在不在场。
行至结了冰的太液池,他上去走了一会儿,望着冰层下面的湖水发呆。
后来冰层碎裂,他沉入寒骨的水中,却不想挣扎,就这么去了吧……
可是他却被一股力量给从水中拽了出来,力气大得惊人。
他睁开眼时正对上一双明动的杏眸,正担忧的望着自己。
是没见过的少女。
“为什么要救我?”他听见自己问。
“救人哪需要什么理由?”他听见她说。
接着巡逻侍卫们听见动静赶了过来,他看到她宛若受惊的小兔般猛地钻进旁边的小路,眨眼就没了人影。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随着年龄增长,慕璟慕璟学会了把情绪藏得滴水不漏。
他不再期待父皇的关爱,不再计较宫人的怠慢,甚至不再与兄长比较。
表面上,他变得玩世不恭,潇洒恣意;内心里,却筑起了一道高墙,他将所有的不甘与委屈都锁在心底最深处。
至于慕璜,在众星捧月中成长,最盛之时,甚至太子都要避其三分锋芒。
“五弟,幼时兄长口拙,若有言语不当之处,为兄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慕璜的声音将慕璟从回忆里拉出。
慕璟见他端着的样子,倒像是别人在给他道歉一般,手里的折扇在修长的指骨间旋了一圈,他抬起右腿随意地踩在垫上,懒懒地斜倚下来,语气似笑非笑:“四哥说笑了,你原本说的都是实话。”
慕璜见他这般样子,知他心结未解:“当年母后的事,为兄从来没有怪过你……”
慕璟不想在与他继续这个话题,微微抬了下巴看着檐下归朝的鸟儿。
“父皇他是有些偏心。”斟酌许久,慕璜又道。
慕璟斜了他一眼,轻笑道:“四哥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嫉妒你似的。”
“五弟,不管你对为兄有什么意见,”慕璜忽然郑重其事道,“为兄对王妃一见倾心,现已成婚,还希望你与她保持距离。”
“一见倾心?”慕璟不置可否,不想拆穿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慕璜收回视线,看着茶杯底的残渣,茶渣沉在杯底,像极了那些陈年旧怨。
一时间空气静了下来,茶楼外的店铺开始收摊,夜市的商家们开始出摊。
白市将尽,夜市初上。
在外人眼里,他们兄弟情深,只有他们内心才知,这些里面有多少表面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