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过来看看这两个人是谁？”钱阿婆抱着胳膊站大门口外，她正对着堂屋的方向，一眼看到下楼的程野。她笑着打趣。


    话头说回之前，村里人都和衣睡下，没想到她家新养的狗，叫得可凶，黑灯瞎火的她追出来，看到两个人影在老程家门口大声叫人。


    “你们是哪个？”


    黑暗中的人静默片刻，试探着问，“是钱阿婆不，我程老四。”


    “背时砍脑壳的，啷个你是哦，老四你不晓得你老汉今天搬了新家嘛？搬到荒山那边住大房子去咯。”钱阿婆支着手电筒，从小路径上来，一见走近了看到程老四和老婆张宝丽都回来了，两人一人扛着个大麻袋。她热情地说：“走，我给你们带路。”


    荒山的杂树还没有清理干净，但是新房子这边周围空出来一个真空地带，地面到处都是泥疙瘩，到了下雨天估计都是泥泞。


    “你妈老汉凶得很哦，今年养了十多头大肥猪，鸡养了几百只，天天都要做好几缸醪糟米酒，城里的大老板每周都要来拉，你家好日子来咯。”钱阿婆边走边说，她也会做米酒，不晓得是不是村里水质好了，做的米酒确实比前几年好吃，可惜和老程家的兰小花做的比起来，还是差了味道。


    不然她家的米酒也能卖到大城市去。


    钱阿婆是半个小贩，她家种了许多果树，果子成熟了她都是摘去镇上换钱过年那会看到程铁木去镇上卖米酒，她也带去卖。她新找的老头就是镇上的人，在镇上有门面，赶集日都是开着卖面条，面条可以用麦子换，也可以直接用钱买。


    她做了米酒放面条铺卖，比程铁木卖的便宜，只要四块一斤，买过的人都成了回头客，现在她每个月都能挣几百块钱。


    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钱阿婆卖米酒的事，都是一个村子的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钱阿婆也没藏着掖着，光明正大在镇上卖，很快就被人说到了老程家的人跟前。


    没想到兰小花不仅不介意，还和她探讨做米酒的方法。


    通过这事啊，钱阿婆觉得老程家的人大气，不和她一个寡妇计较。在处事这块，她显得更加殷勤。这也是她大晚上不顾外头黑天摸地，非要亲自送程老四两口子的原因。


    “你们不晓得程野那闺女，力气大得很，村里程正德都被她打得服服帖帖的。该我说，打得那才好哩。他程正德仗着年轻力壮，打老婆大爹妈，就该让人好好收拾。”钱阿婆年纪也不小了，她本身是二嫁到下湾村，和男人没有一个亲生儿女，儿女都是男人和前头老婆生的，和她都不亲。


    村里的人背地里都看她笑话，她又不是不知道。


    钱阿婆自顾自地说，丝毫没发现跟在后头的两个年轻人异常沉默。


    程四柳和张宝丽怀着满腹疑问跟在后头，去了荒山。


    荒山只有老程家一家。


    橘色的灯光掩映在驳杂地树林里。


    到了新房子门口，屋檐下突然窜出来好大一条狼狗，凶神恶煞地，吼道张宝丽胆战心惊生怕叼她一口。


    “你们咋回来了？”程铁木起身从里面拉开门闩，门口站着两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程野不是说家里的菜都要烂地里了嘛，叫我们回来看看，看能不能找个门路，能在家这边找个行当，就不走远了。”程四柳把肩上的麻袋往地上放，边回答他老汉的话。


    放完肩上的，他又去帮张宝丽放扛着的行李。


    这回来了没打算在去温州，舍不得扔的东西都放麻袋里扛回来了，其他的都留给在温州的几个哥哥了。


    “吃饭了没，没吃饭我去给你们下两碗面条。”兰小花也披着衣服出来，看到老幺两口子回来了，高兴不已。


    寒暄间，楼梯那边传来噔噔噔的下楼声。


    堂屋里的人都往那边瞧去，只见一个生的胖乎乎圆溜溜的女娃披头散发下来了，满头的黑发炸开后，跟金毛狮王似的。


    待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钱阿婆喊女娃，“程野，看看这两个人是谁？”


    程野还能认不出来么？


    张宝丽和后来相比，年轻时候和中年的时期的容貌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是面容年轻了几分。倒是她身旁的人，程野再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他，仍旧忍不住内心的悲痛。


    年轻时候的程老四潇洒张狂，说话走路间充斥着老子不好惹的气场。此时的他看起来身体健硕，脸颊饱满有肉，瞳孔清澈，不像后来发黄起血丝。


    一看就是健康的人。


    但程野仍旧记得他上辈子最后那些日子的样子，那时他身体已经严重消瘦，行动蹒跚如垂老的老人，脸颊凹陷，骨头上堪堪挂了一张皮，灯光下看和骷髅别无二样。如此消瘦的身子架却有一个硕大无比的肚子，如临盆的孕妇，可惜肚子里装的不是新生命，而是“索命”的腹水……


    程野连忙低下头，敛下神色。


    不过她这动作，在对面的程老四和张宝丽心情顿时变得不那么美好。


    没有想象中甜甜的孺慕的“爸爸妈妈”，像是两个陌生的矩阵，隔着距离相望。


    “幺妈幺爸，你们竟然回来了呀，真好！”程青莲年龄大两岁，还记得张宝丽和程老四的样子，她高兴地和两人打招呼。“程野，这是你爸妈，真好，他们回来看你了。幺妈，你们看到我爸妈了没，他们有说多久回来？”


    程青凤不大记得两人的样子，怯生生躲在程野身后的八仙桌下，她悄悄抬起头，露出黑乎乎的脑袋尖，自以为聪明的悄悄偷瞄两人。


    “孩子小，我们走的时候她不记事，记不起来正常。”张宝丽干笑两声，缓解尴尬，“青莲你爸妈去年过年也来温州这边了，过年应该要回来过年。”


    程野心里其实非常难受，尤其是程老四给她的冲击，当年她亲眼看着人在饱受折磨后，变成一把骨头埋进凤凰岭山上，他带来的冲击比程铁木老两口还大。


    程野转身进了灶房去和兰小花一起下面条，她趁兰小花不注意的时候，把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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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的水都换成了空间井水，一点不带勾兑的那种。又敲了几个鸡蛋到锅里煮荷包蛋。春天做的咸菜用猪油炒出香味，面条在锅里翻滚间不断飘出香味。


    “奶，旁边那个大锅也烧起来，他们坐了几天车，等会儿都洗个澡。”楼下程铁木老两口房间后面，隔了一个小房间做公用卫生间，现在没有自来水，家里的其他人基本都是在这里洗漱了上楼休息。


    “幺儿，外面那个是你爹妈，你出去喊两声。”兰小花刚才在门口瞥见了，程野从头到尾还没有喊声爹妈。


    她叹了一口气，儿女都是债。


    “屋头穷，他们也没有办法必须去外头打工，不是故意丢下你们两姊妹的。”


    “奶，我知道。”程野轻声说，她其实不是不愿意喊，是不敢喊，怕眼前这一切都是梦，梦醒了，就只能面对一座座冰冷的坟包。


    “妈，你在说啥呢？”张宝丽从堂屋转进厨房，她热切的看了一眼程野，和兰小花打招呼。又看到程野站在板凳上丢面条，她走上前，把程野抱下板凳，笑吟吟地说：“我来丢面条，你小孩子家家的，谨防掉锅里了。”


    “手腕上有胶圈没，瞧瞧你这头发，遗传了我，又多又泡炸。”下了面条，她用筷子搅拌了两下，等水没过面条，又转身来看着程野的头发说。


    “发圈在楼上，忘记了。”


    张宝丽在身上摸索了一圈，最后从自个儿头上拆了一根发圈下来，轻柔地给程野绑上了头发，程野发质偏硬。母女俩的头发在橘色的灯光下，闪烁着一模一样的光泽。


    “都说头发硬的人性子直脾气急，你啊，真真和我一模一样。”


    “一样不好么？”


    张宝丽闻言怔愣一下，她没有想到程野会这么回，反应过来，“当然好，我们是亲母女，当然一样才好。”


    面条在锅里随波翻涌，绿色的丝瓜条像鱼儿一样滑溜溜的一起一伏，灶房间只听得到铁锅里水沸腾的声音和灶眼里黄豆梗燃烧的霹雳声。


    外头程老四送钱阿婆回家，隔了一会儿，面条起锅了，他才回来。


    “老汉，吃面条。”


    程老四动作一顿，高声应了声，“诶，要得。”声音里充满快乐。


    程老四：“果然还是家里的水和闺女煮的面条吃着才好吃，我吃了现在精神得很。”


    “够不够，不够篜子里还有冷饭，我舀点进去做汤饭。”兰小花看儿子一碗面条不过几分钟功夫就下肚了，以为他饿惨了。


    “妈，我再喝点面条汤就行了，恁大一个饭钵呢，我已经吃饱了。就是觉得汤太好喝，我想再喝点汤。”


    “才这么点哪里多了，你这饭钵程野要吃三钵才吃得饱哩。”


    “啥？”程老四不可置信，端起饭盆转着瞧，他闺女要吃三盆才能吃饱？开玩笑吧？


    程铁木淡定地在椅子上抽叶子烟，见老幺不淡定跟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轻抬眼皮，“你没听错，你女儿要吃你手上的钵钵吃三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