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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酌长夏》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手脚迅速暖了起来
…
窈窈一吓,他身体里像是藏着一把炽热的烈火,被他的气息喷拂的肌肤,似乎快要蒸凝出细细水雾。
她抱着被子,往床内挪了挪,小声说:“……近。”
太近了。
他的视线总是锐利明显,即使在光线昏暗,窈窈也能感觉到,他眼底闪烁着幽微的光泽。
须臾,李缮从鼻间轻哼一声,他收回手臂直起身子,浸染意味十足感觉也随之远离,窈窈还没松口气,他将另一条腿收了上来。
雁门郡守别院的床比上党李府的更短一点,他坐着,一腿屈着,另一腿伸直,像是一道关防守住了床,把她关在床内。
窈窈悄悄打量了一眼,这种情况下,她根本下不去,也稍稍坐正了,便听李缮声音凉飕飕的:“脚怎么了?”
要不是他提醒,窈窈都惊得忘了这回事了,她动了动脚趾,还是有一点疼,却也不是大碍,她道:“我没事了。”
李缮:“那你叫那么惨。”
窈窈:“……”
有很惨么,她只是没压住声音,呻。吟了一下,那是正常的反应呀。
上都上。床了,李缮索性摸了摸床头,将一枚枕头摆正了,扯了条被子,舒展开腿直接躺下。
床上本来就有两枚枕头两床被子,榻上他枕的是引枕,省了他下去拿东西的功夫。
窈窈愣神,他就这么躺下了?
似乎知道她的惊讶,李缮眼睛睁开一道罅隙,斜睨她,意味不明道:“天黑,我怕我回去,也把我的脚踢了。”
窈窈:“要不……我给你点个灯。”
李缮哂笑道,“怎么,你可以睡床,我就只能睡那破
榻?”
窈窈终于知道他那是找借口了,回:“夫君当然可以睡床。”
原来李大将军是睡榻睡得心理不平衡了,她微微放松了后背。
一阵轻弱的窸窣声后,窈窈也贴着墙壁躺下,两人并排平躺,窈窈有些不习惯,不过她也困了,眼前逐渐模糊时,她听到李缮说:“我去幽州范阳,不是针对你外家。”
他主动提起这件事,窈窈一下清醒了,她手指捏了捏被褥,道:“我知道,事关军务,本也没有我能插话的地方。”
李缮冷笑:“你能,说吧。”
他暗道,她哪里是不敢插话,她胆子大得很,不给她说,她就成了锯了嘴子的葫芦,真不愧是世家培养的底蕴。
见李缮真想谈,窈窈也不愿错过机会,她轻声说:“前不久,我表妹来看望我,本是希望我能劝服夫君能出兵,赶走太上军。我没答应。却也没想到,夫君会与这叛乱有干系。”
李缮闭着眼睛,不置可否。
窈窈:“其他我不求,我只盼……只盼夫君莫要让卢氏不好做。再者,我一直深信以夫君的威名,定有既能取太上军,又不伤谢李和气的法子。”
她把话说完,已是尽人事了,若结果不尽人意……那她就再说一遍,反正动动嘴也不累人,她一边苦中作乐地想,一边竖起耳朵。
床帏内安静了一瞬,就听李缮压着喉咙,发出一声重重的“嗯”声,说:“你和我一道去范阳。”
这就是答应了。
窈窈愣了愣,好像李缮也不是传闻中那么独断,她轻轻勾起唇角,道:“好。”
……
许是解决了一桩心事,片刻后,她的呼吸很快变成均匀绵长,李缮却有些睡不着。
他原来也生出带她一道去范阳的主意,但到今日同她说,却好像变成他听了她的话,要带她一起去范阳,缓和与卢氏之间的关系。
他越想越不对劲。
最开始同意娶谢家女,是需要有个借口,让自己在洛阳的荒唐行为都能得以解释,不然,李望会发觉他意在麻痹洛阳上下,以谋后事。
李缮能理解父亲李望的心思,李望常年生活在世家笼罩的阴影里,深谙世家的重要,早已没了对抗之心。
有了娶世家女的症结,李望便以为他是为了与自己对抗,才行迹一反寻常。
李缮也需要操办婚礼的名义,将钱夫人接出洛阳,到这里,和李家联姻的世家女的责任,就已经完成,没有别的价值了。
这个世家女,可以姓王、谢、柳、萧、何……对李缮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本应如此。
北上路上,李缮第一次见谢窈窈那日,纵然知道她漂亮,也心如止水,甚至拿她与父亲赌气,做足一副厌嫌模样。
只是,谁能料到,这是个看着乖巧胆小,实际上舌灿莲花,伶牙俐齿的女子。
难道他娶了个世家女来管自己?李缮深吸一口气。
素来一身反骨的人,纵然理智上能让自己听劝,但心底里,就是有种被忤逆的感觉,心里也老有一股淡淡的不爽。
李缮侧过身,盯着身旁的人儿。
细密的长睫勾出她的眼型,床帐间的暖香熏热,让她白皙的肌肤透着粉润,妩媚纤弱,看起来又软和又听话,那唇角微微翘着,睡得格外香甜。
李缮眯眼,他手指头戳了下她的脸颊,两下后,她的唇角掉了下去,抿起娇唇,眉头也微微蹙着,不想被扰,她扯着被子盖住了小半边脸。
这下,他长抒一口气,舒服多了。
就是……
他不由摩挲了一下那指头,刚刚是戳了块嫩软的豆腐么。
……
洛阳谢家。
最近几个月,谢家门庭若市,熙来攘往,这就是世家的韧性,百足之虫断而不蹶,但凡有起复的机会,便会重新执掌权力。
宴席上,同僚觥筹交错:“恭喜谢大人啊,这胡人贡品能运回洛阳,谢大人是一等功!”
谢兆之举杯回应,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他虽然也看不起李缮定性不足,自甘堕落,但更清楚谢家是怎么再起来的,只要李家抗胡的功绩还在,李家军仍然称霸并州,谢家就不会再倒。
听闻李缮整治了道观寺庙,约摸是要和世家抢利益,那也无妨,那是并州根系,与洛阳无关,再者,并州世家春风吹又生也未可知。
也有人提出担忧:“就是陈家和司徒家之间闹起来,北方恐怕又不安稳了。”
谢家大女婿薛屏笑道:“中郎将本末倒置了,正是胡人请降,那北方才闹了起来,否则,北方始终要忌惮着胡人,哪里敢有动作。”
谢兆之道:“正是如此。”
他们比普通百姓看得远,如今各地豪强四起,逐渐有割据天下的势头,但不管谁坐上皇位,铁打的世家是不变的事实。
因此,他们能够将这些家国大事当闲话一般,畅所欲言。
席上言笑晏晏,后宅里,谢姝抚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眼角闪着泪花,面容些微憔悴。
卢夫人:“姝儿……”
谢姝素来要强,转过身不给母亲看到,兀自擦泪。
小白狗智郎体态憨厚,它感觉到主人情绪沉重,蹬着后腿,扒拉着谢姝的裙摆,期望能替谢姝分担,然智郎一片心意,终究是用不上了。
卢夫人对女儿的境遇心如刀割,却也只能劝:“你有身子,别哭了,仔细眼睛哭坏了。他今日来接你,就是摆了态度,你……得回去了。”
谢姝咬牙暗恨,对着母亲卢夫人说:“母亲,我不想回薛家!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谢姝嫁给薛屏后,是有过如胶似漆、恩爱不疑的几个月,薛家家风不错,他们之间更是海誓山盟,薛屏说好了不会纳妾,只她一人白头偕老。
但随着谢姝有了身子,胎象坐稳了后,薛家老夫人就做主,给薛屏房里添人。
那确实不是纳妾,不过是给婢子开脸,供薛屏泄欲,没有名分。
一开始谢姝不同意,薛屏还顾着她,但后来家中人反复提起此事,薛屏虽然左右为难,却不苦了他自己,借着醉酒这个理由,和婢子滚到床上去了。
为此,谢姝又恨又怒,只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当即回了娘家,今日正是第三日,薛屏猜她差不多想通了,上岳家门来请谢夫人归去,顺道参宴。
所有人都认为,谢姝发够脾气,就该回薛家了,她既然怀孕,没法服侍丈夫,为子孙计,薛屏抬举婢子也是寻常,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
卢夫人本也该这样劝大女儿,又实在说不出这些话来,谢兆之就有过庶子,只是没能养大,这种辛酸,只有女人能理解。
过了好一会儿,谢姝抹干了泪,收敛好情绪,便问卢夫人:“窈窈可还好?我过成这般便罢了,只希望她能过得好些。”
卢夫人叹气:“你知道她的,就算有不好,远在千里之外,她估摸着也报喜不报忧。”
说着,卢夫人让人拿来窈窈写来的两封信,第一封里头,还夸了李缮,表示自己对这婚姻的期待。
第二封信,则讲述了并州的风光人物,还有一些卢夫人的旧友、出身太原郭氏的郡守夫人,末了写到:若有机会,愿请母亲、姐姐能来并州观光游玩。
卢夫人心知没有这个机会,谢家女眷想要北上团聚,谢兆之第一个不同意,让那郭夫人邀请她们,才有可能,只是郭氏未必肯,请人可是极为繁复的礼节。
好在窈窈总会回来的,卢夫人掐算日子:“窈窈走了也有数月,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谢姝又是默默垂泪,更气自己所嫁非人,还连累妹妹北上嫁给李缮,却不知道她具体境遇如何,李缮又如何亏待于她。
…
窈窈挽起头发,换上了一件素布窄袖衣裳,裁剪和针脚还算精致,但比起之前穿的绫罗绸缎,它实在粗糙又廉价。
她摸摸袖子,传闻中李缮和李家军上战场都是穿素袍,原来是这样的布料。
郑嬷嬷:“夫人当真要去范阳……”
窈窈承认:“是。”
郑嬷嬷不解,怎么过了一夜,窈窈又要去幽州范阳了呢,去也就算了,范阳到
底是卢氏的地儿,窈窈作为外孙,理应不会有事,但还是悄悄去,竟还乔装成商人。
因为前朝斗富之风不息,大亓对商人的打压极重,这时候还能行走各地的商人,大多数是世家在养,除了赚取钱财,兼顾打探民情消息。
李缮此行假扮的,就是挂靠萧家名义的晋地商人,萧家对北方的掌控,远不如南方,因此他们可以大摇大摆行事。
只是,包括李缮、窈窈在内,队伍一共才十二人,对比之前窈窈北上,都是几百人护卫,如今区区几人,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窈窈却很镇定,道:“人太多,便不好走动了。夫君行径大胆,但他是有把握才大胆。”
郑嬷嬷:“那让我跟着夫人……”
窈窈轻握她的手,道:“嬷嬷上回受伤,如今提东西手还疼,路途劳累,只怕会留下病根,若果伤情恶化,我如何忍心。”
一旁,新竹也道:“是啊,我跟着夫人就好,嬷嬷安心,我会照看好夫人的。”
窈窈都这么说了,郑嬷嬷再不舍,也只好答应了。
入夜,一支十二人的队伍,悄悄离开了雁门郡,上党郡的李望对此一无所知,不过,他也有头疼的事。
萧家遣官员西曹北上,这人是萧太尉的侄儿,一向得萧太尉重用,不过行事张狂无状,常有恶名。他事先没有知会,骤然来并州,让李望有些不快。
李望知道,他就算靠联姻融入这些世家,仍难免被看轻,不过,别家看在他们李家抗胡的功绩上,不吝溢美之词,只萧家因从前是李家父子上峰,态度很微妙。
萧西曹对李望道:“听说你将并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今日一见,才知道百姓之爱戴不作假,你们李家,还真有些本事啊。”
李望朝南方一拱手:“承蒙天子厚爱,将并州边防交予我父子,自然不能懈怠。”
萧西曹喝了一口酒,为这话哈哈大笑,那十岁的天子能做什么?
他又说:“就是不知道李将军,何时从雁门归来?”
李望:“押送拓跋氏,兼之巡边,犬子要回上党,少说也得……一个月后。”
萧西曹:“这么久?你李家女眷,可都还留在并州,这让其他人家怎么想。”
李望沉默,其实能把妻钱夫人接出洛阳,他也是情愿的,这几年聚少离多,只有这几个月,他们才过得像夫妻。
萧西曹针对的,是李缮。
萧家在江南的势力很大,当年想通过上党一战,将势力扩大到北方,结果被李家捷足先登,萧西曹心中充满对李家的轻蔑,尤其是李缮,那不过是个杂耍戏子的后代,竟能借此成为高门,实在可笑。
于是,他起身说:“那我就去雁门郡,亲自请李将军回洛阳了。”
…
缴过所,进了冀州地界,到滹沱河后段,阴雨不断,乌云低垂,时有闪电交叉而过。
遭灾过后的县城,一片萧条。
此时,窈窈借住在冀州一农户家里,茅草编的屋子内,开了小小天窗,光线很昏暗,不过稻草都是干燥的,还算舒适。
她和新竹坐在一处,新竹正替窈窈捏着小腿,坐了一日车,说不疲惫是假的。
新竹问:“晚上吃的竟是糙米饭,太难吃了。唉,这一路竟然这么辛苦……”
窈窈抿唇笑了,目光明亮清透,压着嗓音小声说:“我也觉得不好吃。不过,烙野菜饼不错,下回我偷一个给你试试。”
新竹不禁笑道:“夫人留着自己吃罢,说得我好像个馋鬼!”
窈窈弯着唇角:“好吧,是我馋。”
她的精神很好,出远门就和骑马一样,若没有,她也不会想,但既然有机会见见世面,她并不排斥,甚至,还有一点隐秘的兴奋,就像懵懂的雏鸟啄开了厚重且黑暗的壳。
两人又嘀咕了两句,李缮推门而进,新竹起身,窈窈收了收小腿,将雪白的鞋袜隐匿在裙子底下。
李缮面无表情坐在炕上,一边除了外衣,一边道:“今晚大体会有大雨,早些歇息,明天早点走。”
窈窈点点头,软声说:“好。”
新竹还要重新铺个稻草,李缮说:“不用铺,我睡床。”
窈窈微讶,昨夜他们是一起睡,但是他不喜世家女,那应该是例外,可她没有想过,从此后就一起睡了。
所以,早上她根本没和新竹郑嬷嬷透露这件事。
新竹很是一愣,下意识问:“那夫人睡在哪……”
李缮瞥向窈窈,窈窈眨眨眼,垂眸盯着地面。
他猜到窈窈身边的仆役并不知道他二人已经同床了,只是,这又有什么好瞒着的,倒像他做错了什么。
他冷冷道:“她也睡床。”
新竹有些担心地看了下二人,看样子,李缮是想睡好地方,好像……没旁的意思。
对此,新竹很不理解。不过,这乡野之地的床,是很小了,不知道两人睡挤不挤,带着各种担忧,她还是退下了。
房中一安静下来,窈窈身上,无端弥漫出一缕甜甜的桂花香,轻易萦绕在鼻间似的,让李缮鼻腔内又生出那种细碎的微痒。
他沉了沉声,随口问:“今天的饭菜还好?”
窈窈:“谢夫君关心,一切都好。”
李缮也不是真关心。人总是这样的,自己经历过的事,若别人没经历过,就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吃苦也是一样。
他想看她露出苦恼的神色,但是,这是个锦绣堆养出来的女子,对吃这样的东西,却也没什么埋怨。
李缮突的觉得没意思,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窈窈没有异议,她也累了,正是要休息的时候。
李缮灭了蜡烛,房中昏黑,窈窈摸到床上躺下,身旁男子的气息就重了点,他也躺了下,大臂贴了下窈窈的手,热乎乎的。
李缮一动不动,但似乎因这手臂的接触不耐,皱了皱眉,道:“你睡进去点。”
窈窈已经睡得很里了,她小声说:“床,太小了。”
李缮:“你是说,我不该睡这里了?”
窈窈:“……我没说。”青天老爷,他怎么还污蔑起人来了,虽然她心里确实难免这么想。
李缮“哼”了声,终于安静了下来,窈窈却不敢一直和他贴着睡,开始调整睡姿。
侧着身睡比较合适,但是,她正面对他,就太近了,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的频度,起伏缓缓,她赶紧背对他,可什么都看不见,好像把薄弱处都暴露在他眼下,叫她心内不太安稳。
于是,她又转了回来。
李缮语气缓缓,道:“谢窈窈,你再动……”
窈窈赶紧躺好,她已经习以为常,心中替他念出下一句:就去地上睡。
下一刻,李缮嗤笑了下:“我就抱你睡。”
窈窈:“……”
她彻底不敢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回过神来——他真是、真是天下第一厚脸皮!这种话如何能说得这么寻常的?
好在李缮就是说说。她暗戳戳在心里贬了李缮好几句,心头微松,逐渐感觉到困意。
屋外雨声滴滴答答,这种天气,最是好睡,因为床太小,放不下两床被子,窈窈和李缮共用一床,能感觉到他那边热腾腾的体温,源源不断地冒了过来。
睡梦里,人类对温暖的本能,让她感觉到,如果钻到他怀里睡觉,应该会更加舒服。
窈窈迷迷糊糊地想,谁要钻他怀里,到时候被他掀到地上,肯定又疼又丢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新竹的声音,这回不是做梦了,新竹的话,也一下把她炸醒:“夫人,发大水了!快起来!”
窈窈睁开眼睛,只看新竹湿透了半边身子,她扶着窈窈,说:“滹沱河又决堤了,侯爷早前离开了,嘱咐我看着夫人,若情况不对,得赶紧上车。”
现在情况就是不对了。
屋内斜插一支火把,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水,这儿是地势高的,如果连这里都渗水了,那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窈窈迅速穿好御寒的衣物,和新竹来到外面,果然下午还能看到的田埂、树木,如今全只有一个尖儿,马儿焦躁地踏着蹄子。
杜鸣道:“夫人快请上车!”
窈窈登车,她用力咽
下心跳,第一次感觉到天道之狠心,缓过神问新竹:“侯爷……可还好?”
李缮留心腹杜鸣并六个人守着马车,他自己只带着三四个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新竹道:“侯爷应该没事的。”
李缮选这个地方当落脚点,是有考虑到地势高,但是其他乡民纵然前个月刚遭了灾,也知道滹沱河随时有决堤的风险,却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
那有志向的青年人,也早就随着太上军去了范阳,只留下老弱病残,这群乡民只好求老天莫要降雨,一边修家园,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场大雨自窈窈和李缮来冀州前,就一直在下了。
不知道那些人可还好。
窈窈看着马车外,逐渐累积的水位,心中像压着一块大石,沉沉惴惴。
新竹将车帘放下,道:“夫人,咱们不看了,就快到山顶了。”
窈窈勉强笑了一下。马车继续往地势高的地方走,不一会儿,却突的停了下来,外头杜鸣在喊人,亲兵们来回奔走。
新竹询问:“外面是怎么了?”
杜鸣抹了把雨水,说:“回夫人,车轮子陷坑里了!”
窈窈:“我想下去看看。”
杜鸣:“水起来了,请夫人在车上,别下来。”
虽然窈窈和新竹也想下去,好让男人们能把马车推出来,但此时她们出去,反而需要别人留神自己,再者不小心淋坏了生病,也不应该。
不如就在马车里,更省事点。
新竹手脚冰凉,死死握着窈窈的手,窈窈轻轻吸气吐气,二人都不作声,等好消息。
然而,山土早就被雨水浇酥了,雨还越来越大,亲兵们用力推,车轮反而陷得更深,甚至马车都倾斜得明显了,车内窈窈和新竹差点撞到车壁。
杜鸣这样冷静的人,都忍不住暗骂一句这破天气。
车内,窈窈检查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她拉着新竹的手,打开车门,道:“杜副将,我和我的婢子走路吧。”
杜鸣抹了把脸上雨水,看看左右,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说:“卑职无能,辛劳夫人下来了。”
他才说完,就看着不远处,欣喜道:“将军!”
李缮回来了。
昏暗之中,他的影子很是高大,待走近了看,身上没好到哪去,虽然披着蓑笠,但脸上全都是水痕,将他英俊的眉眼,洗濯得更为浓墨重彩。
他打量了一下马车,知道必须弃马车了,问窈窈:“能下来走吗?”
窈窈站在车辕处,低头盯着地面,地上的积水已经到她脚踝,带着泥土的黄色,仿佛踩一脚下去拔起来要挺费劲。
她压下心惊,郑重而无声地点了点脑袋。
就算穿着平民商旅常穿的布衣,也难掩她绝色的容貌,眉宇间由内而外的烂漫,倒也并非愚昧,而是风雪里的一粒小火苗,无端让人想伸手掌挡一下风雪。
李缮呼吸顿了顿。
她一边被她的婢子扶着,一边伸出一足,朝马车下探,素白的鞋面溅了几滴雨滴,颜色一下深了起来。
那里本来是干净的。
窈窈脚还没踩进水里,只听李缮又问:“你真的能下来走?”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能。”
李缮沉默了一下,他解开蓑笠,道:“你不能。”
窈窈:“?”
下一刻,李缮没有废话,一手猿臂轻舒将她抱到怀里,她惊异地“呀”了声,还没反应过来,李缮已经迅速用蓑笠盖住了她。
她怔怔地靠在他怀里,听到了雨水打落在蓑笠上的声音,嗅到了雨水的气息。
但是,手脚迅速暖了起来。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你张嘴
…
顺着斜坡朝上,一串串泥泞的脚印后,山上留有山民搭的棚子,屋顶被雨水泡坏了,杜鸣找来稻草铺着,勉强是个挡雨的地方。
草棚里,老人妇女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孩,低声啜泣,那婴孩还不懂发生了什么,一双眼睛左顾右盼,直朝草棚内瞧。
窈窈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上,她自己除了肩头、头发微微潮湿,鞋袜半点没事。
新竹脱了鞋袜拧干,拿着布衣要披给窈窈:“夫人冷吗?”
窈窈摇头:“我不冷,你用。”
新竹:“我也不冷。”
她被李缮放到这里后,男人怀抱的温度还烘着她,手脚依然暖热,而不远处,李缮站在雨里,指导余下的乡民筑泥墙、挖排水沟挡水。
雨水浇出他高大宽阔的身形,他的目光冷静坚毅,因滹沱河再度决堤,是他最早发现的,通知乡民避难,兼之他器宇轩昂,无人不信服他的指令,轻易就调动了乡民。
为将者,在任何时候,都有调动任何人的能耐,为上上乘。
窈窈收回目光,不期然与那婴孩清澈的目光对上,婴孩咯咯一笑,窈窈不由也笑了笑,叫新竹:“把衣服给她们吧。”
那妇人赶紧就要跪下磕头,好在新竹扶住她,妇人便用布衣裹好小婴孩,忍不住叫窈窈容颜一晃,又说:“夫人真是天仙心肠,天仙模样!”
那婴孩伸出小手,在空中招了招。
窈窈心下一软,轻轻握住小婴孩的手,逗她玩耍。
不多时,上浮的水被挡在矮墙后,雨也逐渐没声了,窈窈正趴在新竹肩头打盹,就听到有人欢喜道:“水退了!”
“太好了,佛祖保佑!”
“多亏了这位郎君啊!”
“……”
天色已经亮了,李缮和杜鸣几人,却是浑身泥泞。
他此行出来,特意带了两个懂水利的亲兵,他把这两人暂时留下,看看能不能帮忙解决决堤的情况,乡民们再三道谢。
才刚遭了水祸,他们拿不出么好东西,食物与水都十分难得,却还是凑出一壶干净的粗茶。
看李缮喝了两口,窈窈也喝了两口,至少喝一点,他们才不会心存遗憾。
随后,李缮道:“我与夫人赶路,就不久留了。”
杜鸣那边把车厢弄出来了,还好车厢没坏。
窈窈先上车,李缮紧随其后,车厢后,乡民们目光殷切,那裹着窈窈给的布衣的小孩,被母亲放在肩头,高举着手臂。
马车缓缓走了起来,窈窈刚要收回目光,就看一旁,李缮嗅到自己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味道,皱起眉头,“刷刷”脱下衣服。
她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好一会儿,李缮换好了衣裳,他整理着袖口,下马车前,突的道:“你放心,你若要换衣服,我也不看。”
窈窈抬眸瞥向他的背影,她咬了咬唇,终究禁不住,轻瞪他一眼。
…
接着一路进入幽州范阳,还好没遇到像这样的天灾了,临到范阳,高颛为表重视,亲自来接应。
高颛一副文人儒生的模样,三十多岁的男人,留了长须,面容白皙,不过接管范阳这段日子,他也过得艰辛,面容疲惫。
他一见到李缮,上前拱手作揖:“幸会!敢问如何称呼?”
李缮自是隐瞒身份:“我是将军麾下谋士,尚砺。”
高颛没听说李缮麾下还有这样的人物,但也没有小瞧之心,再看一旁戴着幂篱的女子,虽然瞧不清她的模样,但身段窈窕,仪态袅娜,不是寻常妇人似的。
李缮道:“这是我的妻,谢氏。”
简单寒暄过后,高颛也是竭尽所有招待,给李缮安排了最好的院子,好饭伺候。
路上没能洗漱,此时,窈窈终于得了机会洗了个热水澡,浑身轻盈舒适,新竹小声说:“夫人,可要给卢家去信?”
窈窈说:“不急。”
李缮定是心里已有想法,果不其然,晚上,李缮回来的时候,直接说:“我已与高颛谈过了,要投并州军,依然要与卢氏和解。”
只有这样,高颛的叛军在面对陈家、司徒家的围攻时,才有退路。
然而,高颛最开始就想和卢氏和解的,只是卢氏据守坞堡,不肯交谈,症结反而是在卢氏上 。
而李缮此行过来,倒成调解得了。
窈窈笑了笑:“夫君,我可去信给卢家,直接登门拜访,权当说客。”
李缮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嗯”一声,他心里有点别扭,好似他利用了谢窈窈一样。
窈窈倒是庆幸,李缮还肯给她当说客的机会呢,不然高颛投了李缮,按李缮对世家的厌恶,只要冀州幽州一乱,卢氏估摸要被李家除根。
当即歇息一晚上,第二日,窈窈递拜帖,不过小半个时辰,卢氏坞堡厚重的大门,就打开了,迎窈窈进去。
这一日对卢氏来说也是不一般的,外孙女千里迢迢前来拜访,既为亲情,也定能带来卢氏当前局面有关,算是他们这段时日最好的消息。
坞堡内物资消耗得厉害,补充物资也不容易,好吃的不多,卢家老夫人赶紧催小厨房:“窈窈不是喜欢吃桂花糕饼么,快快做好!”
没等桂花糕好了,窈窈便被卢氏的姊妹迎进了坞堡底层的正屋内。
老夫人也有三年没见窈窈了,只看窈窈戴着幂篱,幂篱分帘挂在帽上,她挽着简单的垂髻,一身素袍布衣,眉眼妍丽更甚,承了她母亲所有的长处,青出于蓝,当真美不胜收。
她一见老夫人,眼圈不由一热:“姥姥……”
老太太拄着拐杖站起身,窈窈已经扑到外祖母怀里,三年的时光,能让窈窈从一个小少女长成大人模样,却改不掉外祖母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窈窈心内,很是触动。
老夫人也红了眼眶:“好孩子,你长这么大了!”
祖孙二人还没叙旧,老夫人就见跟在窈窈身后,还有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老夫人阅人无数,心知他是个练家子,便问窈窈:“这位是……”
窈窈揩了下眼尾,道:“这位是……护院,一路上负责我的安危。”
李缮来幽州的消息,还不能传开,只能假扮窈窈的护院。
老夫人“哦”了声,却很不满对李家的安排,窈窈到底是李家将来的主母,让一个男人贴身随行,成何体统。
她道:“你父亲把你嫁给李家那豺狼虎豹,当真非人所为!”
窈窈梗了梗,她悄悄看了眼李缮,清清嗓子:“夫君对我,其实还好。”
老夫人盯了眼李缮,决定替窈窈撑腰到底,严厉道:“这里没有别人,你和我实话实说,晾旁人也不敢乱嚼舌根。”
窈窈的姨母们也道:“是啊,你可莫要委屈自己!”
李缮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也在等窈窈实话实说。
窈窈从没当着别人的面点评人,她赧然,脸颊微红,轻声对外祖母说:“姥姥放心,李家待我挺好,公婆性子都很温和,便是夫君,也……”
她顿了一下,一口气道:“也还好,虽然有时候,他有些脾气,但是也是一言九鼎的真丈夫,善于听谏,公私分明。”
李缮抿了下唇角,换了个站姿。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一切都好就好。”
窈窈便又说:“我此行前来,也是得夫君之托,想给家里带点话。”
她看看四周,老夫人对外孙女的到来的真正原因,早有准备,她示意媳妇们都离开,又让人看好窗户,李缮也趁这个时候下去了。
屋内只剩下窈窈和老夫人,窈窈本是坐在老夫人身侧,她后退几步,跪下磕头,叫老夫人一惊,忙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
窈窈:“孙女此行,是要辜负了家里了,前不久,馨儿妹妹确实找过我,我却无法替家里做什么,只能盼姥姥听我一一说来。”
范阳已经这样了,如今大势所趋,李缮必不可能如大亓般供养世家,当下留得青山在,才是最重要的。
……
李缮出了屋子后,与新竹一道被请去坞堡的一座小楼,坞堡内通道曲折,才走了一半,只看小楼旁,立着一个高瘦的青年男子,他一身宽袍广袖,面容白皙,正是世家子弟最该有的清俊模样。
新竹显然认识那男子,她赶紧低头,道:“表公子。”
这位正是卢家表哥,卢馨儿的大哥,曾游学到谢家借住的卢琼。
卢琼对新竹笑了笑,温和地问:“窈窈呢?”
新竹:“夫人正在堂内和老夫人说话。”
卢琼:“那我再等等。”
他早就注意到了李缮,此时将目光分到李缮身上,暗道李家随便一个护院都这么不凡,他半是客套地寒暄:“承蒙你一路送我妹妹来范阳。”
这用词,微妙得很,李缮又不是傻子,不至于听不出来。
他从没有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规矩,冷着眼越过卢琼,待走进屋子,他就问新竹:“这个是谁?跟你家夫人还挺亲近。”
新竹后背无端一寒,她只说应该说的:“这位是表公子,夫人的表哥。”
李缮问:“他叫什么?”
新竹:“单字琼。”
“哦,”李缮朝窗外看去,扯扯唇角,“卢穷。”
新竹想出门给窈窈报信,李缮指指床铺:“先把这些铺了。”
……
劝说外祖母主持卢家与高颛合作,又暗中投奔并州这件事,其实不算难,在窈窈说完后,老夫人站起身,徘徊几步后,便拍板:“好,听你的!只是,还有些要求。”
窈窈仔细听了,无外乎不针对卢家子弟等,还算寻常。
高颛联合李缮,卢家若一直和高颛僵持,被李缮大军灭掉是可见的。
老夫人是见着大亓由盛转衰的那一批人,深知哪有能一直长盛不衰的世家,只有及时调节,才能从未来的变局里脱身。
二人又说了片刻的话,见老夫人累了,窈窈离开正堂时,手里还提着装着桂花糕点的篮子。
她与卢家的婢子来到了小楼外,梨花树下,卢琼似望眼欲穿,见到她,便是笑了起来:“窈窈。”
窈窈颔首,道:“表兄。”
二人的距离还有好几步,卢琼很想走近,但他知道,窈窈会后退,他紧紧盯着窈窈的面容,道:“你我多年未见,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窈窈身后还跟着卢家婢子,她有点惊讶地看着卢琼,没想到他会说这么暧昧不清的话,她回过神,正色道:“表兄此言,我不太懂。”
卢琼愈发心疼,道:“窈窈,我知道你嫁去那李家,实在是委屈了自己,是我当年没能争取到我们这份情谊……”
当断则断,窈窈没有犹豫,道:“当年我还小,与表兄之间,谈不上多么深刻。”
卢琼目露哀伤。
窈窈也沉默了,卢家表兄客居谢家时,窈窈同他学了一曲古琴《散云曲》,待他如长辈,从没有别的心思,也没想到他会记这么久。
卢夫人正是看不上卢琼这侍弄风花雪月的性子,才没想过把女儿嫁回娘家。
话既然已经说清楚,窈窈轻轻福身,越过卢琼,风一吹,梨花飘散,卢琼抬手,似乎想握住她的袖子,但袖尖终究掠过他指尖。
他们说什么,小楼内听不太清楚,但最后这一幕,从小楼内视角看来,仿佛有千丝万缕未道尽之情。
李缮缓缓咬了下后槽牙。
而窈窈一进屋,就看李缮大步走来,刚要出去,窈窈还想叫住他,跟他说卢家的打算,李缮负手,二人擦肩而过。
新竹赶紧上前,小声道:“夫人方才和表公子说话,叫侯爷看见了。”
见不是什么大事,窈窈松口气,新竹不解,窈窈笑着解释:“我还以为,是卢家哪儿得罪他了,既然是与我有关,就不是大事。”
李缮一时的恼火,是感觉他妻子被人觊觎,换哪个男人,都这样,即使他们不爱他们的妻,不过是面子作祟。
窈窈自觉和卢琼坦坦荡荡,就算梨花树下那些话被听到,她也问心无愧。
李缮就是有气,也是自己找的,而且依照他的自控力,
心眼再小,很快他就能想明白了,反而再冷待“世家女”。
窈窈突的觉得,她好像有点了解这个喜怒明了的男子了。
她放下篮子拿出桂花糕,叫新竹来吃,新竹还想说李缮的表情如何不好,又不想让窈窈平白担心,小小叹气。
……
在坞堡稍事休息,窈窈便走了,老夫人和姨母姊妹等多有不舍,不过窈窈本来就不好在幽州久留,住在卢家坞堡也不好走动,认真拜别。
她回到驿站时,时候还早,吃了晚饭洗漱,天色暗了。
若是寻常,窈窈收拾一下,也就睡了,不过今日,窈窈还没把卢家的情况,同李缮说清楚。
她撑着下颌看书,看着看着,眼前越发模糊起来,缓缓闭上眼睛。
新竹进屋后,道:“夫人,侯爷还在前面吃酒。”
高颛盛情难却,窈窈也能理解,她轻轻掩唇打了个呵欠,翻到下一页看起来。
好一会儿,外头才逐渐传来一阵脚步声。
窈窈起身下榻,李缮带着一股酒气进屋,他目光明明,兀自在桌边坐下,窈窈问了声:“夫君可是醉了,要醒酒汤么?”
李缮:“是醉了,”他睇了新竹一眼,“你去弄醒酒汤。”
窈窈静默一瞬,她还以为他会说没醉,不过新竹被支走,房中只他二人,窈窈知道他才没醉,便说起外家的打算。
李缮冷笑了声:“你外家这种世家,比你家还要眼高手低,都这时候了,还想要与高颛谈判。”
窈窈却不觉得冒犯,她也有些无奈,道:“夫君若不喜卢家人,也是无法。”
她难道能逼李缮喜欢卢家人么。
李缮说:“你还挺喜欢他们。”
窈窈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也没有否认“喜欢”这种说辞,她轻声说:“毕竟是血亲。”就算不能帮上什么大忙,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自取灭亡。
下一刻,李缮抬眸,眼中没有半分酒醉的糊涂,目光锐利如刀刃,道:“所以,你也喜欢你表兄?”
窈窈愣了愣,才知道他今晚这般模样,症结是在她身上,竟与她的揣测完全不同。
她敛敛眉眼,道:“夫君莫要擅自揣测,我与表兄从无僭越。”
李缮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不瞎,相反是分外敏锐,卢琼分明对她余情未了,那新竹也遮遮掩掩,真把他当傻子了。
但是,谢窈窈说的也没错,她也根本没和卢琼有肢体接触,行迹十分规矩,此时也坦坦荡荡,李缮也不想这么在意,只是难改如鲠在喉的感受,他向来不藏情绪,被酒水一激,便直接问出来了。
无声地盯着窈窈,他攥了攥拳头。
窈窈只当他小心眼发作了,男人大抵如此,她只要好好说就好了,省得真卷入这种无端的争吵里。
她缓声问:“夫君可是觉得,哪里还不对?”
灯光下,她抿了下唇,柔嫩若花瓣的嘴唇一压,泛着细微的光泽,鎏金似的。
李缮“嚯”地站起身,说:“是有不对。”
他朝她迈出一步,道:“我这个豺、狼、虎、豹,一口都没有咬过你,你倒是咬过我一口。”
窈窈:“……”还没见过这么能翻旧账的人,竟能一下翻回雁门郡时。
她半是好奇:“你咬回来?”
李缮:“嗯。”
窈窈呆了呆,一双明眸睁得圆圆的,这下还真有点信了李缮醉了,她贝齿轻轻咬了下嘴唇:“那、那好吧……”
她小声说:“你轻点。”
李缮低头,窈窈只觉一道影子笼罩住了自己,她眼睫颤了颤,下颌被一只手捏住抬起,随后,李缮一口轻含住了她的唇。
须臾,他松开她的唇,想起上回看到的公主亲拓跋骢,他目中思索,催促窈窈:“你张嘴。”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擅长隐忍
……
李缮说话的时候,带着酒气的鼻息,是贴着窈窈的上唇的。
他或许垂着眼眸,或许没有,因为离得太近了,窈窈并没有看清楚,她只在这一瞬的柔软濡湿的触感后,感到一阵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还想再后退一步,李缮按住了她的后脑勺,这回,他没再说话,而是继续低头吻住她的唇。
窈窈“唔”了一声。
他其实也有咬,就是牙齿轻轻抵着她的唇,好像她的唇很软很软。
门外,新竹毫不知情,一边迈进屋来,一边道:“夫人,侯爷,这儿没有醒酒汤,我就煮了点陈皮汤,也可消消……啊?”
新竹瞪大了双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而她眼中,李缮缓缓抬起头,后退了一步,窈窈嘴唇呈现出一种旖。旎的绯红。
窈窈呼吸有点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唇在发热,便低了低头,拿起系在腰带上的丝手帕,擦擦嘴唇。
新竹:“呃……夫人,我……”
她非常痛心,后悔刚刚没有先敲门再进屋,不对,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敲门,也是打搅了,哪还能有那么好的氛围呢!
李缮似也缓了一下,他拿走那碗醒酒汤,陈皮的陈旧酸酸滋味在舌尖缠绕,倒是掩不过一种甜丝丝的桂花味。
他漫不经心似的想,有的人,是桂花化成的甜妖儿么。
房中陷入诡异的静谧,还有一点点险些干柴烈火后的尴尬,突的,外头杜鸣脚步声匆匆:“将军?”
“咔”的一声,李缮把喝了一半的陈皮汤放在桌上,不知道是不是力道没控制好,剩下的半碗汤又溅出了小半碗在桌上。
李缮走出房中后,与杜鸣的说话声渐渐远了,新竹双眼都要瞪出眼眶了,赶紧走到窈窈身边:“夫人,你们这是……亲啦?”
窈窈很轻地“嗯”了声,名义上是咬,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新竹非要问出来,让她又想到了那个吻的触感。
她面皮薄,双颊染出一片酡红,有羞意,但惊吓也是真的,回想起自己之前那般没有准备,就有些恍然。
倒是新竹欢喜道:“我就说,夫人这般美貌,谁能忍得住!”
窈窈:“……”
…
杜鸣自认自己没辛植缺心眼,漏夜时候,本也不该把李缮叫出来,但这回实在是急事中的急事。
李望身边的林副将伪装身份,紧赶慢赶来到范阳,老副将面上胡须未刮,急得一口水也没喝,见到李缮,单膝跪下:“将军,上党来报,萧西曹已经北上前往雁门,待要拜会将军!”
西曹的名号,李缮自是清楚,他脸色沉了几分:“他来做什么?”
林副将:“行萧家眼线之事,也为催将军快快送家眷回洛阳。”
李缮:“他们还挺坐不住气,”他心算了下时间,“这都十来日了,他到哪了?”
林副将:“大人知道不能让他太快到雁门,一路上通知郡守、县令、县长竭尽能力招待。”
并州自古留有不少名胜,萧西曹又是个爱享乐的,一路吃吃玩玩,原本从上党到雁门最多三日的时间,如今十多日了还没到雁门。
不过要从范阳赶回去,还是紧了点。
李缮笑了一下,道:“这冀州幽州要是我们的,消息传到我这,也不会这么慢了。”
他越是寻常的口吻,却也越能让人感知到其中的野心,杜鸣从不怀疑将军的能耐,想到来日吞下冀州幽州,心下也是一沸。
不过他倒也没忘了:“就是夫人要如何安排……”
如果要随李缮一起回雁门郡,接下来两天,只能马不离身,以辛劳换速度。
李缮神情淡淡的,问林副将:“林叔,你带了多少人来?”
林副将:“回将军,共有四人。”
此行轻装,林副将只带了四个亲信,李缮若回去只带一人,整合一下,这支卫队也还有十二人,其中还有深受父亲信赖的林副将,和他自己的心腹杜鸣,如此护送两个女子,足够安全了。
倒是省
得折腾有些细皮嫩肉的人。
李缮食指指节轻轻掠过自己的唇峰,抬眼看向远处厢房窗户透出的淡淡烛火,他道:“那就有劳林叔和杜鸣,送我妻回去了。”
杜鸣:“不敢,这是卑职分内的事。”
林副将一喜,当即抱拳:“卑职必定做好!”
林副将自打受家宅的事连累,和林氏方巧娘断了亲缘,虽然李缮没说什么,但林叔总有种亏欠,也怕李缮从此忽视他,但好在,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紧接着,李缮去找高颛,提卢家一些要求,高颛无有不应,便拿到了有关冀州、幽州的边防地图,踩着星夜回雁门。
而窈窈这边就宽松很多,林副将对冀、幽一带更熟,绕开了遭灾的地方,在林副将和杜鸣的护卫下,她和新竹一路走走停停,竟多出几分野趣。
等到她们回到并州,比李缮那边晚了十来日,便也听说,李缮早就离开雁门郡,回到上党。
押送完拓跋骢,他本也应该回上党的了,所以林副将和杜鸣一提,窈窈也说:“我也回上党。”又问郑嬷嬷,得知郑嬷嬷已经启程回上党,便安下心来。
就这么过了两日,马车缓缓驰进上党。
许久没见这座城池,这儿是她刚来并州歇脚的地方,窈窈生出了几分亲切感。
她回到刺史府,先是见了郑嬷嬷、木兰,郑嬷嬷得知她们路上竟还遇到发大水,连道几天阿弥陀佛,又想到李缮灭佛,不知道这几声阿弥陀佛会不会叫西天诸佛反而盛怒。
窈窈知她心内的纠结,忍不住笑了,新竹悄悄给郑嬷嬷使了个眼色,再后来窈窈洗了澡,木兰给她篦头发,郑嬷嬷满面笑容。
得知窈窈和李缮关系缓和,甚至进展不算小,郑嬷嬷当然也高兴,虽说窈窈早早就守住本心,可若能把日子过得热乎乎,谁愿意贴一块冰,也还好李缮不是冰。
洗去一身尘埃,窈窈换了衣裳发髻,便去见钱夫人。
多日不见,婆媳之间没那么生疏,主要是钱夫人是个管不住嘴的人,她先是打听李缮这段日子如何,自然,窈窈嘴里挑不出半点李缮的错。
然后,钱夫人站起身,来回踱步,窈窈不吭声,看她自己走,果然没一会儿,钱夫人忍不住大叹:“你可知萧家来了人?”
窈窈:“是……萧太尉本家么?”
钱夫人:“没错,就是萧太尉!”
她脸上难掩厌恶与怒容:“来了个什么东曹西曹……还是南曹北曹!”
窈窈说:“东曹是前朝官职,如今参军代之,西曹掾倒应是萧太尉得用之人。”
钱夫人:“没错,就是个世家子弟,他们又来带坏狸……你郎君了!”
窈窈知道,她洗漱的时候,郑嬷嬷和木兰就把上党郡如今的事,都透了个底,李缮最早回雁门郡,就和萧西曹一路玩着回上党的。
如今还没有收心,李缮还与那萧西曹一同寻欢作乐呢。
这让钱夫人一下想起去岁在洛阳,李缮就是成日和世家子弟混,玩得不亦乐乎,当时和李望的矛盾尖锐着呢,事到如今,钱夫人不愿让李望再说李缮,免得李缮反骨一发作,父子又闹得难看。
李望倒也没有再胡乱施加管教,钱夫人只当是自己的功劳,可是目下,似乎也没人能劝劝李缮了。
钱夫人狐疑地看着窈窈,她不太信窈窈能劝服李缮,但是试试总可以吧,她清清嗓子,道:“你既然都和你夫君北上这么久,虽然你后面生了一场病,耽误了行程,但不管如何,你也该摸清他的脾气了吧?”
窈窈站起身,款款一福:“儿媳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她就算是摸清楚了,李缮难道是那种被摸清楚脾气,就能乖乖顺脾气的么?窈窈也没那么自信。
自然,窈窈这么说,钱夫人也不奇怪,她自己也知道李缮的乖戾之处,她道:“我听说他们今日去山里打猎了。”
窈窈:“着实是在寻乐。”
钱夫人又说:“虽然和你没什么关系……”
话没说完,李阿婶进屋来,她最是管不住嘴巴的,道:“夫人,少夫人,郎君刚刚猎了三头狐狸,说是把皮剥了,都给少夫人做衣裳呢!”
钱夫人脑袋灵活了一回,嘴里的话改成:“但是谁说和你没关系!”
窈窈:“……”
钱夫人下令:“你瞧,他还给你猎皮子了,我一个生养他的母亲什么都没有呢,所以你倒是要去劝劝他。”
窈窈:“那,儿媳试试。”
……
萧西曹其实不擅骑射,不过他喜欢追逐猎物,李缮又是弓箭好手,一个围堵,一个射箭,很是“臭味相投”。
萧西曹哈哈大笑:“你不愧是在洛阳子弟里出了名声的,你可知道,我打江南上来,就听那王家、谢家的,都夸你骑射第一!”
李缮也笑:“是没人敢在我面前称第一。”
萧西曹仰头笑着,引马朝前,及至此,他早就信了洛阳城里关于李缮眼界浅、擅玩乐的说辞,只是殊不知自己身后,李缮嘴角一压,笑意倏地消失了。
他摸着弓箭,盯着萧西曹的后背。
杀了他么?其实很简单,只是冀州幽州还没有信,他得按捺住性子。
李缮脾气出名的烈,只是人们总看到燃烧的火光,却忽视了火光下的阴影,譬如,李缮也极其擅长隐忍。
只要他认为时机不到的事,只要触及不到他的底线,没有谁能轻易挑破他的忍耐。
放下弓箭,他面色又恢复寻常。
一群人骑着马出了丛林,便到了一处河岸,岸边修了低矮的石阶看台,这是萧西曹让上党准备的,他道:“江南有种新玩法,叫‘赛游人’。”
顾名思义,找水性好的兵丁,比赛从逆流的湍流一头游到一头又折返,速度最快为第一名,重重有赏,最后一名则罚。
萧西曹:“上回我们罚了一个最后一名的兵丁,让他去势进宫罢了,水都不会,怎么做萧家军。”
一旁的辛植,听得脸上扭曲了一下。
李缮不置可否。
这次萧西曹带了十多个会水的士兵,李缮这边出了五个,合起来十几个,就要脱衣下水,然而有亲兵到李缮耳边耳语,李缮皱了皱眉:“慢着。”
萧西曹正吃着酒水,笑道:“怎么了?”
李缮:“我妻要过来。”
便是话音刚落,一抬平肩舆缓缓而来,舆上垂着挡风沙的白纱,在风中缓缓起伏降落,隐约勾出舆上女子曼妙的身影。
萧西曹一下坐直了身体,他可听说了,李缮对这个妻子十分不上心、不尊重,甚至逼得人家不得不放弃礼教,随他北上完婚。
不过他的妻子也大有来头,正是名冠京城的谢家女之妹,小谢虽然名气不如大谢,但也从没有人说过一句不好。
一阵风撩开了那神秘的白纱,女子眉如黛,眼儿媚而不俗,雪肤花貌,端坐的仪态却更胜多少风情。
还没等萧西曹细看,那白纱又落了回去,勾得人心痒痒的。
萧西曹站起身,朝李缮笑道:“你可真是……有福气啊!”
正说着,平肩舆停下,窈窈下了车,她在新竹木兰相伴下,一步步朝看台走来,丝绸水纹大袖衫随风拂开水纹似的纹路,更像是她涉水而来,姿态娇娆,叫人心折。
萧西曹拊掌,道:“如此美人,安北侯竟也舍得让她受委屈么?”
李缮从鼻间轻笑了声:“西曹,言过了。”
辛植听出李缮口吻里的不爽,看了萧西曹一眼,但萧西曹此时满心满眼都是窈窈,哪里能留意到这种微妙的变化。
走到看台上,窈窈先对李缮道:“夫君。”又礼节性地朝萧西曹颔首:“萧大人。”
萧西曹自诩懂美人,也见过谢姝名冠洛阳的模样,但窈窈不止人美,亦声娇语软,处处都是极好的。
他到今日,才知道谢家真会藏,竟也舍得将这等美人配给李缮这莽夫。
他死死盯着窈窈 ,道:“夫人这是,有何贵干?”
李缮也看着窈窈,神色不虞,显然如果窈窈没有正事,他心里也不爽。
窈窈又不能说是钱夫人怕李缮玩物丧志,非要遣她过来,她轻叹声,说:“听闻夫君等要观赛游人,将士不该拿来玩乐,公爹婆母皆有担心,盼夫君就此罢了。”
李缮挪开目光,看向了粼粼水面。
窈窈一愣,在萧西曹看不到的角度,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扯了下李缮袖子。
李缮抬眉,嘴角缓缓弯了一下。
却听萧西曹道:“这有什么,李望就是畏首畏尾的。”
他大步走上前来,说:“区区赛游人,就能把你们吓到。安北侯啊,你当年和谢五爷对着干的野心呢?”
窈窈一愣,她倒是从来不知道,李缮居然和堂五叔谢翡有过过节。
却听萧西曹继续:“那要是夫人这样的容貌,李缮这样的胆小,恐怕,也要激起一些豪杰造铜雀楼之心了!”
窈窈蹙起眉头,又惊讶,又不喜。
所谓铜雀楼,传闻是前朝枭雄为了藏江东大乔小乔两大美人,特意造的藏娇金屋,萧西曹以此类比,公然调戏,如此羞辱她与姐姐。
她正待要反唇相讥,李缮忽的冷冷一嗤,他抬脚往萧西曹的膝盖窝一踹,“噗通”一声,萧西曹坠入水中。
谁也没料到李缮会突然出手,岸上都是一愣。
“咕噜噜……救命!”萧西曹奋力挣扎。
萧西曹的贴身随从:“大人!”
辛植笑了:“萧西曹原来不会水啊?”
当即有人要去救萧西曹,辛植狠狠一踹,竟也“噗通”一下就落水了,水花飞溅,窈窈小小后退一步。
混乱中,随从会水,拽着萧西曹就要回岸上,而李缮缓缓眯起眼睛,抬手轻轻一挥,辛植已经领命过来,再度把他们踩了下去!
萧西曹其他随从这才大惊失色:“李缮,你要做什么!你要造反不成?”
李缮眼里寒光闪烁:“萧西曹溺水,护卫相继救水……”
他话语慢慢,亲兵们已然领命,和萧西曹护卫打了起来,很快,把他们一个个踹下了水面!
他们但凡浮起脑袋,就被一双双大脚踩了回去,有人想要游远了,岸上也有小舟追上,将他们狠狠按在水下。
李缮半是可惜,半是好笑般勾了勾唇,才补了后半句话,道:“……都没救起来。”
窈窈捂住嘴唇。
四五月的河水,还不算暖和,很快,有些人体力不支,变得和河水一样凉,慢慢漂浮在水上。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你还怕吗
水花还在扑腾,涟漪又乱又杂。
萧西曹穿的宽大飘逸衣裳,沾了水变得沉重无比,衣料裹在他的躯干上,和他看似清秀的容貌不同,他腰身有层精养的粗肥,引得岸上辛植等人大笑起来。
嘈杂声中,窈窈眼睑轻动,她垂下眼睛,收回了目光。
水下还有几人顽抗,李缮没放心里,让辛植处理就是,他转身,一旁窈窈身形微滞,李缮看着她,道:“走了。”
迟了片刻,窈窈才回过神,她小脸泛白,茫然地望着李缮,李缮皱了下眉头,握住她的手腕。
窈窈踉跄了一下,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缮。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死人,虽然不见血,但直面死亡带来的不适与恐惧,萦绕着心绪。
…
回到李府,李缮自去找李望,这时候杀了萧西曹,不太在李缮原定的计划里,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也从不去思考“如果不杀了他”的可能。
甚至,他光是想起萧西曹打量窈窈的神情,就觉得那口恶气还没散完,岸边萧家人有十二余人,驻在上党的,还有百余人,他不会留活口。
而动静很快也传到钱夫人这儿,她让窈窈劝人,心下还是不安,也让李阿婶随时关注情况,于是,得知李缮一口气杀了十几个人,她惊呆了:“这么能杀啊?”
李阿婶讳莫如深:“对啊,一茬茬杀!”
钱夫人摸不着头脑,她让谢窈窈去劝,这也劝过头了吧。
她赶紧问:“谢氏呢?”
…
窈窈走到了东府外的甬道,这一路上,她从那种晕眩里找回了感知,只是,进门的时候,还没太缓过来,
她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没成想钱夫人突然掀开毛毡,吓了她一跳,方才定下心神,缓缓福身:“婆母这是要去……”
钱夫人其实也是要找她,她打量着她,咳了一声,问:“大郎杀人的时候,你也在?”
窈窈又想起那些尸体,脸色白了白,因为刚刚受钱夫人一惊,眼圈周遭还抹开薄红,像只委屈的雪白小兔,我见犹怜。
钱夫人看得怔住,她从不知道女子受到惊吓后,竟然还能这么生动漂亮,她有些不自在,说:“我让你去劝,你要是不想去,就说不去得了,省得遇到今日这样的事,还吓成这样。”
钱夫人的口吻算不上好,窈窈却一下听出她的话里话,竟是教她拒绝。
她心头一松,轻声说:“多谢母亲,只是母亲交代,不管如何,我尽力而为。”
钱夫人本以为窈窈多少会怪自己,得了这句,她更不自在了,嘀咕:“我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是那么不好说话的人吗?”
窈窈笑了:“母亲一直很好。”
钱夫人脸色扭曲了一下,其实她自认和窈窈之间,一直有芥蒂,一个是世家看不惯的身份不正的主母,一个又是世家精养的姑娘,何况刚见面和北上那时,也闹得挺僵硬的。
但今天,窈窈居然夸她好,而且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神那般实诚,好像打心底里是这么觉得的。
钱夫人突然就记起,窈窈问她要过鸣竹,说是可以弹给她听,除开最开始的不快,这之后,她和谢窈窈之间,好像还好?
她后知后觉地想,谢窈窈这声“母亲”,还真不难听。
等窈窈回去了,钱夫人琢磨了好一会儿,叫来冯婆子:“你去库房,把那把古琴给找出来,送去东府。”
冯婆子:“这是要送给少夫人么?”
钱夫人:“反正我也不会弹,给会弹的人才不可惜。”
……
萧西曹溺水身死的消息,李缮本就没打算瞒着李望。
喝完茶,李缮将茶杯倒扣桌上,说:“事到如今,母亲也好,我妻也罢,我都不可能送回洛阳。”
李望听罢,许久没有说话。
他没有因此暴怒发火,是因为从灭道佛,到这段时日以来,他已经隐约猜到李缮的野心,林副将因萧西曹的事去雁门郡报信,得知李缮去了范阳,又跑了一趟,更坐实这一点。
如今李缮杀萧家人,是图穷匕见,等到亲自面对,李望接受得比想象中快,他不是开拓者,但他不能成为累赘。
可是,他依然有无尽的担忧,大叹:“这时候起事,只会让并州成为众矢之的!”
李缮:“谁说只有并州?北方三州,没人能躲过这回。”
“……”
……
傍晚,李缮离开衙署,回到李府,按例先去东府同钱夫人说一声,钱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缮便问:“母亲可是有话?”
钱夫人:“你可知道,你媳妇吓惨了?都差点哭了呢!”
李缮立刻回想起窈窈的模样。
他当然知道,除了和他对上的时候,她其实胆子不大,今天让她亲眼看到萧西曹几人溺毙,着实会有影响。
钱夫人见李缮沉默,以为他不喜自己插手二人的事,赶紧又说:“我也没叫你讲什么笑话哄她放松,就是以后杀人,不叫她在那看吧?”
李缮回过味来,疑惑:“母亲好似,对她还挺满意?”
这种直白的话叫人怎么回答?钱夫人立刻否认:“我哪有!不过就是,就是寻常关心嘛,今日要是你吓到的是郭夫人,我也关心,你对谢氏也挺满意?”
李缮神色冷淡:“……没。”
钱夫人:“哦。”
一场谈话,
甚是母慈子孝。
…
西府,窈窈拿到鸣竹,有些惊讶,上回她主动询问,钱夫人显然因为旧事耿耿于怀,这回竟然叫冯婆子送来了。
不管钱夫人出于什么目的,琴是好琴,窈窈亲手接过这把娄氏琴,对冯婆子郑重道:“我会好好保管的。”
冯婆子笑道:“夫人说给你,就是拿来弹的。”
窈窈心花怒放,她不舍把琴束之高阁,试探一下,而冯婆子也是闻弦歌知雅意,直接把钱夫人的话说出来了。
送走冯婆子,郑嬷嬷替窈窈斟茶,笑盈盈问:“可要调琴?”
窈窈轻抚琴头,却没有着急弹奏,而是深吸一口气,让郑嬷嬷:“嬷嬷,且把新竹、木兰都叫来。”
她难得这般严肃,郑嬷嬷赶紧去把二人叫来,很快,得知李缮杀了萧西曹,三人皆是惊惶——萧家之势大,可以说是大亓半壁江山姓萧!
而如今,李缮杀了他们,代表着什么,不需多言。
新竹慌了:“那、那怎么办?主君夫人都在洛阳……”
这个主君夫人,便是谢兆之和卢夫人,李缮的动作如果叫萧家知道,萧家怎么会轻易放过谢家。
木兰:“可要写信回去,叫夫人提防一二?”
窈窈道:“不用,”她不能暴露李缮,却又说,“我是要写信,不过,是给郭夫人。”
从此时到真正事发,还有时间,她想让郭夫人兑现诺言,趁着洛阳未查,将卢夫人和谢姝,请到并州避难,至于父亲谢兆之……
方才一路上,窈窈晃神、脸色苍白,除了因死人的冲击,也因为她想到了家人,更想到了,她不可能保住所有人。
而她,从来不是会勉强自己以卵击石的性子。
不多时,她写完了送去郡守府的信,心中沉静,便摸了摸鸣竹,随手拨弄一番。
清澈的琴音,从指尖迸发出来,幽远的前奏切进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愁绪随着木叶延绵,若是细品,还带着一缕伤怀。注
李缮站在屋外听了片刻,才背着手迈进屋中,窈窈正好收势,指端离开了琴弦,她起身:“夫君。”
李缮拉了张胡床,踢掉鞋子坐下,问:“你刚刚弹的什么?”
窈窈:“《湘夫人》。”
李缮:“屈子的?”
窈窈有点惊讶:“是。”
李缮:“你不会以为,武夫就对屈子等一无所知吧。”
窈窈就是心里这么认为,也不能真这么说,不过她还没说什么,李缮又说:“你弹你的。”
郑嬷嬷几人早已识趣地退下,窈窈想起早前他牵着自己的手,心中也有点说不清楚的滋味。她跽坐,又弄起琴弦。
不多时,用过晚饭,天色暗了,新竹铺好了被子,便灭了几盏蜡烛。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西府同床,不过因前些日子在路上,窈窈也习惯了,她钻进被窝里,李缮也上来了。
他倒是没直接躺下,而是一只胳膊撑着脑袋,也不说话,这么看着她。
窈窈忍着将自己缩进被子的冲动,缓缓地,看了李缮一眼。
李缮忽的低头。
高大的阴影朝自己袭来,窈窈赶紧闭上眼睛,心跳仿佛要跳到了嗓子眼,甚至似乎是嗅到了李缮的炽热气息,脸颊倏地发热。
然而,预想中的吻,却没有落下,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睁开眼睛,就看李缮早就回到了原来的姿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谢窈窈,你胆子不是大得很?”
窈窈:“我、我有吗。”
她的尾音克制不住的微颤,其实,她和对着他犯倔时,和现在也差不远,就好像一边怂,一边拿出爪子挠他。
李缮目力好,虽然床帏之中光线暗淡,依然能看到她反复咬着唇,柔嫩的唇瓣,被她咬得水润润的,有些可怜。
他喉结缓缓往下沉,却压下那股躁动,他看向了别处,道:“我跟你讲个玩笑吧。”
窈窈睁大了眼睛:“嗯?”
李缮换了个姿势,平躺着,道:“最近不是快端午了么,景成十三年那年的端午,我和祖父在南边钱唐那一带驻扎。”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提起李祖父,窈窈赶紧撇下旁的情绪,乖乖竖起耳朵。
那几年,江南闹了叛乱,是因为二十年前旱灾就埋下的隐患,归根结底,是人们就算努力种地,饭也永远不够吃。
不过,对根深蒂固的世家们而言,食物并不稀缺,到了大型的节日,如端午、中秋和腊八,食物一筐筐是吃不完的。
李缮:“当时,萧家用黏米和板栗包了粽子,往江里扔,祭奠屈子。”
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他冷笑了下,很快又说:“那时,我和祖父入伍没多久,每人每天两个粗面饼。我胃口大,祖父把他的饼分一半给我,我还是饿得慌。”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十三岁的李缮,便是怎么吃都吃不饱,不过,他也并非那些循规蹈矩的人,很快打上了世家洒的粽子的主意。
“我盯梢发现空隙,趁着没人留意,我与祖父偷偷换下世家的粽子,那时候,我一口气吃了四个,祖父吃了两个,还给辛植、杜鸣、王焕那些人带了好几个。”
“当然,我对屈子也心怀敬畏,吃完的粽叶和绳子,我就找柳絮包回去,重新放回萧家的船上。”
窈窈心想,这确实是李缮的行事风格。
李缮:“那日赛龙舟,等他们往江里丢粽子,就发现,粽子全都浮起来了,打捞回来一瞧,全是柳絮。”
窈窈心内一紧,问:“你……没被他们发现吧?”
李缮:“要是被发现,今日我躺的不是床,是棺材。”
窈窈不由轻轻笑了笑。
李缮低低笑了声:“好笑吧?”
窈窈“唔”了声,却不太明白李缮为什么要和自己说玩笑,突的,她心内生出一个有点荒唐的想法,难道李缮因为早上她惊吓的事,在安抚她?
她心内正疑惑,就听李缮声音低沉:“端午又要来了,我只是送萧家人去见见屈子,替我给当年的柳絮粽子道歉。”
窈窈:“……”
见窈窈沉默,李缮突的问:“你还怕吗?”
窈窈:“……”
本来已经不怕了,现在又怕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舌尖不太熟练
……
临近卯时,李缮起身,他看向左手边,窈窈裹着被子,老老实实蜷成一小团,她向来睡得香甜安稳,只是今日,眉间微微隆起。
李缮看了会儿。
他从来不需婢子服侍,穿衣洗漱完毕,朝衙署过去,此时天蒙蒙亮,他的桌案上,放着一封信。
杜鸣道:“将军请查阅。”
那是窈窈写给郭夫人的信,昨晚李缮在桌上瞟了一眼,无非是窈窈请教养琴,其余的,李缮也没有细看。
他没有再拆开那封信,直接说:“发出去吧。”
…
窈窈起床后,脸色是不太好。
她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一开始,她一直在包粽子,好不容易粽子都包好了,丢到江里,粽子竟然一个个浮起来,没等她看明白是怎么回事,粽子一翻,就成了一具一具尸体。
当即就把她吓醒了,抱着被子,好一会儿没缓过神。
郑嬷嬷递给她香片茶,窈窈深吸一口气,把诡异的梦境从脑海里赶跑,她捧着茶,问:“给郭夫人的信已经送出去了么?”
郑嬷嬷:“我刚要说这个,一刻钟前,郡守府送来请帖,郭夫人请夫人和少夫人一道去清隐寺礼佛。”
前有李缮灭道佛,郭夫人是等风头过去,才邀请的。
窈窈挑了一件样式简单些的裙裾,挽好头发,就去找钱夫人。
钱夫人拿着请帖纠结,李缮主张灭道佛,从前也叫她不必要再去道观佛寺,所以收到请帖时,她第一时候想拒绝。
不过,李望却认为可以去,甚至是应该去,那里头门道,听得钱夫人稀里糊涂。
所以一见窈窈,钱夫人难掩疑惑,问:“你公爹叫我们得去,说什么她们好受点,这又是什么道理?”
窈窈想了想,道:“母亲,这就好比李阿婶摔坏了母亲一个花瓶,母亲大抵会罚李阿婶月银,对么。”
钱夫人:
“那是,笨手笨脚的怎么能行。”
窈窈:“但罚过李阿婶后,母亲念多年情谊,不舍李阿婶天天在眼前畏手畏脚,就找个机会给李阿婶一贯钱,李阿婶也就能放心了。”
“烧道观佛寺后,咱们赴郭夫人的约,也是这个道理。”
钱夫人明白了,这就是老话常说的打个巴掌再给颗枣嘛,她只是一时没绕过弯来,只是从前,她敢这么问洛阳中的妇人,大抵会得到一个嘲笑的神情。
窈窈倒是神色如常,跟她解释了。
钱夫人心内忽的一顿,不过,嘴上还是坚持:“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行了,咱们这就去了。”
窈窈笑了笑,没揭穿婆母的嘴硬,她心里有底,郭夫人之邀与她的信有关系,此次定是找机会,商议邀约谢姝和卢夫人的细节。
清隐寺离上党不算远,和以前窈窈、钱夫人来过的天阳观不同,清隐寺略显窄小破旧,寺门还有剥落的漆,来往僧人衣着简单朴素,想来在李缮灭道佛前,这寺庙就不是浮夸的风气。
郭夫人领着一个女子,站在寺庙大门前的石阶,她朝李家马车走来,那女子缀在后面,慢慢走来。
钱夫人下了马车:“你不会等很久了吧?”
郭夫人:“怎会!”她没把话掉地上,与钱夫人寒暄,又将身侧的姑娘介绍给钱夫人和窈窈:“这位是我家侄女,闺名华阴。”
赵华阴眉眼秀美,五官端正,她上着花鸟纹对襟,下着襦裙,臂间挂着一条鹅黄披帛,梳着少女发髻,还未成婚。
她目光淡淡略过钱夫人,带着点轻蔑,却径直朝窈窈行礼:“夫人、少夫人。”
窈窈见钱夫人不查,没好说什么。
一行人步入寺庙,礼佛插香后,窈窈还和郭夫人说了会儿养琴之道,听得钱夫人眼皮差点睁不开。
午饭是在厢房吃的斋饭,钱夫人一边往嘴里塞软烂的炖蚕豆,一边想念猪蹄。
她几次想放下碗筷,不过看窈窈还在吃,便多夹了几筷,不知不觉间,这桌子寡淡的斋饭还真吃完了。
钱夫人纳罕,原来人生得美,还可以下饭呐。
窈窈放下碗筷,拿着白色手帕轻轻擦拭唇角,她要去见郭夫人,没打算瞒着钱夫人,说:“母亲,郭夫人为谢家的事,找我有话,我想……”
果然,钱夫人十分好说话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窈窈道了声是,便带着新竹,一道去了郭夫人的厢房。
二人厢房只隔着几步路,窈窈走到郭夫人厢房外,听到郭夫人在说赵华阴:“……她是刺史夫人,就算身份不正,那也是刺史夫人。还好她没看出你摆着脸色,否则你以为……”
郭夫人的婢子敲了下门:“夫人,谢夫人来了。”
屋内很快安静下来,窈窈只做没听到什么,朝那婢子笑了笑。不一会儿,赵华阴先出了门,她脸色不好,对着窈窈浅一福身,疾步离开。
婢子:“少夫人,请进。”
郭夫人屋中烧着凝神香,她面容有些疲惫,对窈窈展露笑颜:“我侄女儿不懂事,今日,我训过了,还望……”
窈窈弯着唇角,笑了笑:“夫人客气,我本也没打算在婆母跟前嚼舌根。”
“不过,我婆母性纯良心善,不介意这么一回就罢了,还望你家姑娘莫再那般。”
能让她听到的“墙角”,自然是郭夫人授意的,试探钱夫人的态度。
郭夫人忙点头:“是、是,侄女儿心气太高,我和夫君也常头疼。”
趁着郭夫人有“愧”,窈窈说:“李家有个事,我想同夫人求解。”
郭夫人:“定知无不言。”
窈窈:“夫人可知道,谢五爷谢翡与我夫君之间的过节么?”
郭夫人:“这……”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意料,郭夫人主要是不知道,窈窈竟不清楚谢翡和李缮的过节。
不过,窈窈若想查,花点儿时间,终究是可以查到的,这也不是什么绝密的事,当初李缮就是靠这件事,逐渐打开了名声。
郭夫人便说:“听闻当年,将军尚且在江南,谢五爷曾拜访萧家。而谢五爷擅枪,而李将军则在大庭广众之下,以枪挑掉了谢五爷的枪。”
窈窈有点惊讶,这件事,谢兆之不可能不知道,但卢夫人和她全都不知。
她缓过神,暂且当一事毕,又对郭夫人说:“我明白了,那邀请我母亲姐姐的事,夫人是有什么不解?”
郭夫人见窈窈将情绪控制得很好,心内羡慕,只盼侄女赵华阴学得三分就不错了,她换了个坐姿,说起正事:“郭家和卢家,本有交情在先。”
“何况你帮我劝了将军,我常感怀在心,你托我所做的事,我定会尽力而为。只是,邀请卢夫人是可以,但邀请薛家谢夫人,可能就难了。”
窈窈:“这是为何?”
郭夫人摸摸脸颊,有些尴尬,道:“不瞒你说,我时常关心洛阳谢、薛二家……”
郭夫人口中的“关心”,算是有些冒犯的探听,得到的消息也会更快,事关己身利益,世家之间向来如此。
窈窈能理解:“请详说。”
郭夫人:“前日才来的消息,薛谢氏怀孕了。”
……
从厢房里出来,新竹笑道:“太好了,大姑娘怀孕了,这可是喜事啊!约摸再过两日,咱们也能收到信了!”
窈窈也真切地高兴,但高兴过后,心里又一片沉甸甸的,她尚且没能有十成把握,让无孕的姐姐出行,若谢姝有孕,那是绝对不能北上了。
可是李缮已经杀了萧西曹,消息,迟早会传回去的。
窈窈轻轻叹了口气,新竹见她喜色渐收,便压低声音:“夫人,要不,咱们求求将军……”
窈窈愣了愣,求李缮么?
新竹话没说完,突的不远处的回廊下出现一个身影,赵华阴半靠在栏杆处,一手扯着栏外栽种的海棠树树叶叶玩。
新竹立刻闭嘴,窈窈知道赵华阴在等自己,她面带笑意,问:“赵姑娘可是有事?”
赵华阴打量着窈窈,因为要进香,窈窈穿得很素,蟹壳青色的对襟裳,外罩一件云白地广袖,没有刻意收束的腰肢,布料迤逦堆积,云鬓楚腰,袅袅婀娜,在古旧的寺庙回廊下,窈窈身上仿佛带着白玉菩萨的清冷。
只一瞬,赵华阴收回目光,笑道:“没什么,我遭婶娘训诫后,是来给刺史夫人、少夫人道歉,还望海涵。”
窈窈接了她一礼,道:“若姑娘真有诚心,请与我一同回我家厢房,当面道歉。”
赵华阴僵了僵:“这……”
她还以为,谢窈窈会和她一样瞧不起那钱夫人,谁人不知道,钱夫人也就运气好了点,否则以她的出身,哪里能到这种位置?
知她为难,窈窈点到为止,也没真打算把人带到钱夫人面前,钱夫人心情还不错,若突然得知自己平白被小辈看轻,反而坏了心情。
于是,窈窈朝赵华阴点点头,就要越过她,赵华阴突的说:“谢夫人,我在这里等你,还有另一件事。”
窈窈止步,回头看她。
赵华阴心里蕴着一口火气,头脑一热,说:“如无意外,最开始,应该是我嫁给李将军的。”
窈窈静默一瞬,笑靥如花:“如无意外,应是我姐姐。”
赵华阴:“……”
…
赵华阴回了厢房,砸了两样东西,好歹叫人拦住了。
郭夫人得知赵华阴去招惹窈窈,真生气了:“体谅你自幼失恃,我不怎么与你说过重话,但这次事情你做得太难看了,可还有半点家教?”
赵华阴:“我不信,当初将军死活不愿意娶世家女,为何回了一次洛阳,就愿意了,婶娘,我……我委屈!”
李缮在北地的名气远超过洛阳,他年少
成名,素袍常胜,面冠如玉,英武卓绝,且还不是一问三不知的文盲,饶是从前出身低,北地少女们对他,也抱有别样的憧憬。
赵华阴一开始,也只是心怀憧憬,在得知李望给李缮挑世家女,挑到郡守府时,她那夜完全睡不着。
郭夫人安排了一场小相看,她坐在屏风后,悄悄看着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越走越近,她期待着他的目光。
可李缮从始至终,没看过那扇屏风,更没看过坐在屏风后的她。
原来,李缮无论如何,也不愿娶世家女。 :
此事闹开之后,赵华阴想,是他不娶世家女,不是他不娶她,而且李缮不管娶谁,都是配不上他的,谁叫他甘愿自降身份。
直到后来,听闻李缮定下了谢家女,赵华阴心中的惊讶自不必说,她一下觉得,被否定的是自己了。
后来这两年,她经常想,谢家女可以,她为什么不行,以至于到如今她十八岁了,没能看上任何男子。
而今天见到谢窈窈,赵华阴一边知道,她不会配不上李缮,另一边又因曾经的回忆作祟,心有不甘,这也是她冲动下,出言挑衅谢窈窈的缘故。
但她没想到,谢窈窈听到她那样失礼的话,竟全然不在意,还笑着回那种话,她好像不在乎李缮曾经差点和谁成婚。
不过,赵华阴想,他们之间,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在意他,他自然也不在意她。
他只要不在意她就好。
很快,赵华阴心气才顺了,赶紧同郭夫人撒娇:“婶娘你别怪我,你知道我这两年不好过……”
郭夫人自从主持了那次相看,折损了赵华阴的自尊,其实也总有愧疚,她叹口气,拿起一串手珠,念起阿弥陀佛。
…
吃过素斋,稍加歇息,钱夫人早已如坐针毡,想回去找李阿婶唠嗑了。
她有一事还挺好奇的,直接问郭夫人:“饭后我听到一阵碎瓦声,是你们房间在砸什么吗?”
郭夫人一脸尴尬:“有些瓷盘没放好,摔坏了。”
钱夫人意识到自己问错了,也有些尴尬:“那……你下次放好点,好端端的瓷盘,摔了怪可惜的。”
赵华阴低头,疑心钱夫人在阴阳怪气,更是窝火。
窈窈不好笑出声,便提议:“日头也西斜了,不若我们就回去吧?”
郭夫人:“是,心意到了,不必整日供奉佛前。”
等郭夫人和赵华阴上了马车,钱夫人拉着窈窈,小声问:“我刚刚是不是哪里说得不对?”
窈窈轻声:“母亲说的其实还好。是郭夫人习惯了一些人说话委婉七分,母亲的率真,让她应接不暇。”
钱夫人本是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以前在洛阳,她就一次次说错话,也不是没有夫人好心提醒她,但越提醒,她越管不住这嘴。
而窈窈和那些人想法不同,她说她率真,才让人不习惯,而不是她做错了。
钱夫人一喜,不错,她就是个坦率真诚的人。
她心内火热,想把窈窈拉上马车再聊聊,不远处,传来一阵嘚嘚马蹄声,只看李缮骑马从半坡走来。
见到马车,他下马,牵着马走来,对钱夫人道了声:“母亲。”
说完,他又看了眼窈窈。
窈窈低头轻福身。
钱夫人:“你不是很忙吗,怎么过来了?”
李缮:“怕你们又遇歹人,我刚好巡防回来,顺路接你们。”
钱夫人想起上回天阳观遇刺,仍有余悸:“那行,一起回去吧。”
…
外头男人的声音,让赵华阴还是没忍住,撩开车帘,只看男子一身武袍,剑眉星目,宽肩窄腰,他侧对着她,没有朝她的这辆马车瞥一眼。
而他紧紧盯着李家马车,谢窈窈正在上马车,她扶着婢子的手,娇柔的身形晃了一下,他张开了一下手臂,似乎要防着她突然摔下来。
这是一个很下意识的动作。
赵华阴盯着这一幕,前面所有自我宽慰,都功亏一篑,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甚至是来接她回去的!
她手指死死掐着手心,狠狠摔下车帘。
……
李家马车下了半坡后,钱夫人还酝酿着和窈窈说什么呢,车外,李缮忽的说:“母亲可要骑马?”
钱夫人莫名:“不要。”
须臾,李缮又问:“窈窈呢?”
钱夫人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呢。
窈窈疑惑地朝车窗外一瞧,李缮弯着腰看她,抬手指着不远处,被牵来的羡春。
她一愣,难掩喜意,双眼水润明亮,既然李缮把羡春弄出来了,窈窈不想浪费这次机会,重重点头:“要。”
虽然她没有穿着胡服,不过,把宽大的裙摆绕过脚踝,各自打结,倒也不必怕裙子教风吹起来。
李缮坐在马上,问:“还记得怎么骑么?”
窈窈:“嗯!”
她翻身上马,还挺有架势,李缮这才收回目光,说:“走吧。”
他二人走远了,马车里,窈窈不好带着新竹,留着钱夫人和新竹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钱夫人才若有所思问新竹:“所以,我儿子其实不是接我,是接他媳妇?”
新竹:“……”这让她怎么回。
世家的婆媳之间总有这样的,若儿子和媳妇关系近了,婆婆可能就以为儿子被抢走,心生不忿,衍生出的矛盾,那是很恐怖的。
她正为窈窈捏把汗,下一刻,钱夫人拍了下大腿,她果然压着不快,嘀咕道:“他这是做什么?把人叫走,这样我回去路上,多无趣啊!”
新竹:“……”
……
天时早起来了,骑马的时候,吹拂在脸上的微风,比三四月时候舒适得多,好像一只带着一点温度的手,轻轻抚过脸庞。
窈窈握着缰绳,全神贯注,羡春本来是小跑,李缮和他的马逐渐加快,窈窈忍不住跟上他的步调,最后,羡春竟然跑得比以前都快。
快马的畅快,能吹散心头无数阴霾,直到马儿迈进一片水草丰沛的地方,速度逐渐慢下来。
两人骑着马,小小走了起来。
李缮微微侧过眼眸瞧窈窈,她鼻头微粉,两腮红润,气色很好,像是一颗熟透的蜜桃,和早上那紧皱的眉头相比,应是抒发了情绪。
他看了好一会儿,窈窈用手背碰了碰脸颊,小声问:“夫君,我脸上是有什么吗?”
李缮:“没什么。”
窈窈放下手,就听他说:“这匹马就是逐日。”
那匹抢了她取的名字的马?窈窈这才留意到他的马,马儿的毛发比羡春更偏红,膘肥体壮,马鬃茂密,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马,逐日这个名字给它,并不埋没。
李缮说:“你可以骑它。”
窈窈愣了愣:“我吗?”
李缮:“对,你已经会骑马,可以换马试试。”
窈窈自然心动,她弯起眼睛,道:“多谢夫君。”
李缮先下马,掸掸衣袖,另一边,窈窈也踩着马镫,跳下了马,她发上簪着一支鎏金蝴蝶步摇,因为她的动作,蝶翼震动,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李缮眯了眯眼。
窈窈一心想骑马,大步朝他走来:“我看看……啊!”
那漂亮的蝴蝶像是被狂风一卷,乱了方向,骤然朝他飞过来,李缮蓦地环住她的腰,是下意识,亦是……早有准备。
而窈窈惊魂未定,她忘了她把裙子绑起来了,刚刚走了两步大的,竟被裙子下的结绊倒,差点就摔地上了。
但现在,和摔地上也没区别,李缮的怀抱,也是硬邦邦的,窈窈一手撑在他心口,手心发麻,回过神来,手和被烫着似的,赶紧抽回去。
只是他心口的衣裳上,留着她的小手印折痕,五个指头一个掌心,有零有整。
她不敢看他,用一只手拂他心口的褶皱,拂了两下,还没
消,又拍了一下。
李缮屏住呼吸,只觉一阵痒意,钻进了心底。
下一瞬,他一手捉住了她的手,往斜旁一扯,又将环住她腰肢的手,往自己怀里按住,眨眼间,窈窈落入他怀抱,她贴着他的身躯,被迫抬眸。
她声音很轻:“夫君……”
李缮双眸轻阖,幽深漆黑的眼底深处,蕴着灼烧的滚烫,手上力道大到,似乎要把她揉进他怀里,生命里。
然后,热烈滚烫的唇含住她温凉柔软的唇,舌尖不太熟练,但又毫不客气地撬开她的牙关。
卷住她的舌,粗重地吮吸。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细细的红线
李缮好学。
他出身于微末,家徒四壁,唯有祖父一柄三尺剑,还算值几文钱,他就自小把祖父那一身剑法,全学走了。
后来,他被征调入军队,危机共存,他在夹缝中混得精通十八般武艺,当年的军中主将还算看得起他,于是军中每每得空,那些军兵们成群结队寻花问柳、及时行乐,李缮就缩在帐下,就着火盆里微弱的光,识字读书。
慢慢的,他通读兵法、史书、政论,乃至诗词歌赋都有涉猎,否则也不会认识屈子。
他也托胎于泥土地,不再是受人厌弃的贱民,而是成为坐在马背上,身先士卒、一呼百应的将领。
他有今日,全是离不开“学”之一字,第一回吻住窈窈的时候,他反复想起那拓跋骢和公主,到如今,他一瞬融会贯通,谁也想不起来了,只想细品眼前人儿。
陌生又刺激的触感,让窈窈舌尖下意识瑟缩往后。
他宽大的手掌转去控制她的后脑勺,手指插进那浓密乌黑的头发,发髻间颤颤的蝴蝶步摇,正好从他指缝间长了出来。
男人脖颈线条绷直,露出刀尖儿似的喉结,那喉结来回滑动,窈窈鼻间也发出一声难耐又软糯的呻。吟。
他蓦地更压低自己身躯,朝更深处吻,噙住她舌尖狠狠吮着。
躲无可躲。
耳廓里,水声搅动的声音,比窈窈的心跳声还要大,她舌根发麻,不住地吞咽,热意一层层传递到全身,直到脚趾都发软。
整个人好像要滑倒了。她迫不及待想抓点什么支点,维持平衡,素白的手指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摆了摆,终于,抓到李缮的衣襟。
“咚”“咚”“咚”。他的心跳又重又快,爬到她的指尖,震得她颤了颤,根本抓不住那点布料。
她眼前似有一道白光,下意识咬了下他的舌尖。
李缮“唔”了一声,他缓缓松开她的唇,齿间拉开一条银丝,断开。
窈窈如获新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从来如雪细腻白皙的肌肤,漫开粉霞般的软红,发髻被揉散,朱唇肿得水润淫。靡,似乎再吮一口,还能吃得满嘴香蜜。
李缮身体紧绷,目光炙热。
他抿掉舌上的血腥味,拇指揉了揉她的下唇,嗓音喑哑如细腻的砂砾:“谢窈窈。”
窈窈恍然记得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目光游移,解释的声音小得人快听不清:“我、我呼吸不过来了……”
再被亲下去,她真的有种要被他拖入一个未知的地方的感觉,倒不是恐惧,而是控制不住的战栗。
李缮道:“你改名叫咬咬得了。”
窈窈:“……”
她垂下发烫的脸庞,再看四周,羡春和逐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远了,新绿的草叶随风轻动,一望无际,虽然没人,但还是在外头。
而她还被李缮揽在怀里,他手臂和胸口发烫,热得她腰窝都要出汗了。
她浓密的睫毛动了动,说:“我们回去吧。”
李缮盯着她的脸,但身上、手上,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窈窈羞得想咬唇,只是才刚抿了下唇,就发觉嘴唇又麻又热,知觉变得格外敏感,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但肯定,没那么得体。
偏偏李缮还禁锢着她,她只好鼓起气,推推他的手臂,又抬眼看他:“夫君,回去了……”
看她像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李缮终是扬起唇角,他放松手上力道,道:“行,你记着,你欠我一口,回去我再咬回来。”
果然小心眼地记上了。
窈窈不答话,只是抬起手臂,用宽大的白色袖子挡住了下半边脸,只留一双明媚艳丽的水眸,忽闪忽闪。
李缮按下心头的热意,他两指压在唇下,吹了个清亮的口哨,逐日和羡春听到哨声,踏着马蹄跑了过来。
窈窈赶紧缓和了一下呼吸,走向羡春,还没上马,就听李缮说:“你过来。”
窈窈疑惑地看着他。
李缮拉着逐日的缰绳,神色自然极了:“我们回去,骑一匹马就够了。”
他们之前,不是没同乘一马,那时候李缮教她骑马就有过,但这次,窈窈知道意味不一样,不为教学了。
可她有点不敢靠近他,怕他等等在马上就咬她一口,说真的,她丝毫不怀疑李缮做得出这种事。
她还是坚持站在羡春身边,轻声说:“羡春一匹马在这,它孤独。”
李缮点点头,他丢下逐日的马缰,对窈窈说:“那就让逐日留在这吧。”
窈窈讶然:“会走丢的吧?”
李缮:“它怕孤独,会追上我们的。”
窈窈:“……”
他托着窈窈的腰臀上马,自己也长腿一跨,坐到窈窈身后。
“驾!”
羡春跑开了四蹄,窈窈忍不住往后瞧,湛蓝的天色之下,绿原满地,逐日正悠哉地低头吃草,根本没追上来。
她与李缮的眼眸对上,他眼睛看似慵懒实则明亮深邃,藏着得逞的笑意。
逐日根本不会自己追上来,但也不会走丢,因为在几百米开外,有他的亲兵候着,等他们走后,自会过来带逐日回去。
不过,李缮没打算告诉窈窈,刚刚这里也就他们两人,他亲她一口都得被咬一口,那要是叫她知道,不远处有人,虽然他们什么也没看到,但她约摸要羞得缩进袖子里。
总之,如果逐日、羡春和李缮,一定会有一样落单,李缮觉得,绝对不会是自己。
不过他就算不说,窈窈也猜到了隐情,偏偏她差点被“逐日会自己追上来”这种话唬过去,她赶紧回过身,不理会李缮。
李缮终于没忍住,大笑起来。
他低头靠在她肩上,暖热的气息氤氲在她耳际,胸膛贴着她薄削的后背,笑声传递到她身体里,一阵阵的酥麻。
窈窈不由也弯了弯唇角。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路上李缮拥着她回去,却没找机会咬回来,只是他难得的行事“妥帖”,越让她疑心,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咬回来。
直到回了李府,李望有事寻他商议,李缮便又往衙署去了。
而窈窈回到西府,她早已整理过行装,郑嬷嬷还是一眼看出她发上的鎏金蝴蝶步摇,往下歪了一些。
再看窈窈泛红的唇,郑嬷嬷一下清楚了,想起新竹先前也说两人的亲密,她难免感慨:还好李缮不是真的一瞎到底的。也是,谁人看着她家姑娘,能不心软呢!
就是李缮心软得不易,天老爷,她只盼着两人愈来愈好。
而窈窈坐在胡床上,对铜镜拆下那枚蝴蝶发簪,她动作顿了顿,忽的问郑嬷嬷:“嬷嬷从前在家中,没听闻五叔和我夫君有罅隙吧?”
郑嬷嬷:“不曾。他二人竟有罅隙?可是五年前上党一战?”
窈窈:“不是,要更早。”便将从郭夫人那听来的事,说了出来。
郑嬷嬷掐指算了算:“五爷南下与萧家合作的时候,得是八、九年前了,我着实没听说。是不是那时候侯爷还未崭露头角,这事也就不了了事?”
窈窈也怀疑有这原因。
她与五叔素未谋面,却熟知世家子弟的作风,谢翡难逃这种作风,如果他被年少气盛的李缮,当着将士的面挑落枪戟,丢了颜面,定不可能就此罢休。
纵然知道李缮的来时路,定多有荆棘,才会对世家厌恶至极,只是和谢家还有如此关联,窈窈还是无可
奈何。
郑嬷嬷也知她的顾虑,给窈窈轻按肩膀,道:“夫人,侯爷如今也不再因夫人姓谢,就冷待夫人,可见他已经过了这道心防了。过去的事,就当过去了吧。”
窈窈点点头,她已经让郭夫人送信南下,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再修书一封,跟着南下。
至于新竹前面提过的,请李缮出马让谢姝北上,窈窈有一瞬的心动,但现在,她没打算这么做。
谢翡和李缮有过节,李缮可以不迁怒她,却未必不会迁怒她的家人,她何须多此一举。
…
窈窈的信件到了上党驿站,又被小吏送到李缮这儿。
李缮正在和范占先看那冀州、幽州的领地,按变化更改谋划,萧西曹死了,他们速度要更快。
乍然看到信件,以及信上那漂亮的字体,范占先躬身退出屋内,留李缮一个人看。
而李缮将信拿在手里,摸着信封封口,许久,没有打开,就把辛植叫进来。
辛植:“将军可是检查好了?”
李缮没有回答,把信递给他:“发出去吧。”
…
……
也是这一日,冀州、幽州彻底大乱。
先是十几日前,范阳卢氏不敌“好胜军”,坞堡大开,与首领高颛共治范阳,幽州司徒家还想靠卢氏制衡,得到这个结果,震怒,举兵包围范阳。
冀州陈家也借这个机会,要讨伐高颛,领兵进入幽州地界,双方一触即发之际,高颛请卢氏牵线,率兵投靠了幽州。
有卢氏担保,司徒家欣然接受,收编了高颛在内的二千余青年,打算让高颛带着这些人,去打冀州陈家。
只是,还没等司徒家坐享渔翁之利,高颛和卢氏阵前叛变,又成了陈家的先锋军队,反过来领冀州军深入幽州腹地。
司徒家也因疏忽,接连失去两座城池,卢氏子弟有能干者,跟着高颛啃下了一座幽州城池,算是报复了司徒家前面的见死不救。
消息传到洛阳,朝中大吵,司徒家和陈家在朝中的人相互攻讦,甚至到丢鞋子的程度。
谢兆之忙得不可开交,日日不见人影。
与这个消息同时传到的,还有并州的两封信,一封是窈窈的,信中讲了李缮忙碌,未必能在月内送她回洛阳,她十分思念母亲姐姐,盼能相聚。
另一封则是上党郡郡守夫人郭氏,谨以友人的名义,请卢夫人、谢姝北上观光。
旁人或许不清楚,卢夫人是明白窈窈的性子的,她但凡能说出“十分思念”,说明并州有事。
卢夫人心惊胆战,一夜没睡好,好歹排除李缮软禁窈窈等可怕的猜想,但也知道,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日,她以自己病了为由,着人去薛家请谢姝回娘家,所有人都不曾察觉异样,谢姝挺着三个月大的肚子,回到谢家。
母女二人将窈窈的书信展开,谢姝踱步,心中惊恐:“莫不是那李缮欺负得窈窈不见天日?”
卢夫人:“不太应该,如果窈窈真是左右为难,这封信,也不容易发出来。”
谢姝松口气,她自是怕窈窈受委屈,不过卢夫人说得也对,能发信,就没到最坏的时候,看来是别的缘故。
她疑惑喃喃:“按说,我有孕的消息也发给她了,应当是收到信后才发的这封,郭夫人怎么也要我北上。”
卢夫人:“许是还没收到呢。不然,你就别北上了,你现在有孕,就算想,薛家也不会答应。”
“大抵窈窈是思念得紧,这一月月往后拖,真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自去瞧瞧她,也好安心。”
谢姝反复看着窈窈的字眼,琢磨着,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想——李缮要反!
如今朝中都被冀州幽州的战事弄得焦头烂额,再加上有一心讨好洛阳的李望,还真没人怀疑到这上面去。
要不是窈窈的信,谢姝也不信,她赶紧正正神色,压下心口震惊。
待回到薛家,谢姝伺候完婆母回到居中,薛屏已经归来,他身上带着酒气,笑眯眯走来:“听说你回娘家了,我怕你又一去不回,正要找一匹马追你去呢!”
谢姝扯着嘴角笑了下,面色恢复冷淡,越过薛屏,却被薛屏拦住。
哄了这么久,薛屏也难掩疲惫:“那日就是吃醉酒,我都把那婢子打发走了,天下无人说我有错,你凭什么一直对我冷脸?谢姝,我自认我没有对不住你!”
谢姝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她看着这个曾经让她无比满意的夫婿,感到一股冲天怒火。
既然薛屏连维系表面和平都不肯,谢姝也懒得装了。
她道:“我求你赶走莺儿了么?我说的是,你想要,你就留用了罢!我在乎的从不是一个莺儿,是你从来不肯正视你自己的错。”
薛屏遭酒气一激,面红耳赤:“好好好,说到底还是我错了,你恨我是我管不住我自己,可你让我改错的机会一次不给!”
他指着谢姝:“让你的婢子今日服侍我!”
谢姝忍住眼眶的泪水,她看着薛屏拂袖离去,叫住自己贴身的两个陪嫁女婢,道:“你们不必去伺候他,脏得很。”
她怒气冲冲地越过门槛,被绊了一下,竟然直直摔倒了,引得周围女婢惊惶:“夫人!”
本能让她护了下肚子,肚子有一点疼,还没见血,她惊疑不定,怔怔坐在椅上,等着女婢去请郎中。
而屋中闹出这么大动静,薛屏也假做聋子似的,不管不顾。
谢姝呆呆坐着,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一本书,自打她和薛屏闹开,她就没怎么看过书籍,因总是心烦气躁,翻的是一本易读的野史,讲的是前朝轶事。
此时,翻开的那一页上,明晃晃写着八个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谢姝缓缓道。
她撇开婢女扶着她的手,走到了外面,屋外几阶白玉台阶,如果滚下去,现在胎象受惊不稳,这孩子,必定保不住。
窈窈不怕危险,那般郑重提醒了,她要为了这个薛氏子,葬送后半生么?
若是母亲,谁人能舍得?谢姝想,她不止是母亲,她还是她自己。
她眼中慢慢露出决绝。
…
按说好胜军和卢氏子弟,也没那么多兵力,但不知道是冀州慷慨借兵,还是幽州慷慨借兵,高颛麾下多了数千作战经验丰富的精良士兵,攻克幽州城池,势如破竹。
卢家外祖给窈窈来信问安,一切顺利。
窈窈并不惊讶,光看李缮这两日忙得早出晚归,她就知道,这是他的布置,卢家也能趁此机会,获取一些战功保身。
郑嬷嬷道:“好胜军打起仗来,还真挺有架势。”
窈窈问:“原来不是叫太上军吗?”
郑嬷嬷:“是啊,怎么改成好胜军了?”
“不好听?”李缮踩着六合靴,自屋外进来,他身上锁甲未解,额角还有点薄汗,看来是刚骑完马回来。
郑嬷嬷和新竹、木兰束手后退,窈窈起身,笑了笑:“夫君回来了。”
李缮解了锁甲放到桌上,让新竹等人拿下去,又往浴房走,他洗漱很快,窈窈才刚坐下,听到一阵啪啦的水声,没多久,李缮穿着新衣裳出来了。
她本以为他只是赶回来洗浴就又走了,不然怎么那么急,然而,李缮坐在了她的对面,斜身子靠在案几上,他头发随意挽在发顶,发梢还有一滴水珠,摇摇欲坠。
窈窈放下手中琴谱,疑惑地看他。
李缮耷拉着眼皮,俊眸上压出两道眼皮褶子,漫不经心地瞧她:“你觉得,好胜军不好听?”
窈窈好奇,试探地说:“还可以。”
李缮:“只是‘还可以’?好胜好胜,不是赢了很多场吗?”
窈窈:“哦……”这名字是他改的,一定是他改的。
李缮不依不饶,越过案几,非要从她口里得到评价:“你觉得难听?”
窈窈本也没觉得难听,叛军的名号于她而言,没什么区别,太上军也好,好胜军也罢,没有哪个更好哪个更差。
但李缮非要她说好听。
如果是
以前,她会顺势而为,糊弄过去,但此时不知为何,就是生出一丝丝抗拒,这点抗拒在李缮的催促下,骤地放大了。
她缓缓站起身,道:“实则这个名字……”
李缮盯着她。
窈窈话锋一转,朝屋外走:“夫君,母亲刚刚叫我,我得去一下东府。”
李缮:“……”
他突的拍案起来,狞笑道:“你就是猜到是我改的了,竟也敢嫌弃?”
窈窈想笑又不敢笑,还得装出惊讶的模样,眨眨眼:“原来,是夫君改的?夫君真是……真是盖世文豪!”
李缮再听不出反讽也白活这么多年了,他大步朝她走来,窈窈赶紧跑,但很快被李缮抓了个正着。
他从背后抱住她,一只手轻易攥住她的两个手腕,低头用下巴还没清理的胡渣,刺她柔嫩白皙的脖颈。
窈窈痒得在他怀里挣扎,衣襟都乱了也不自知,她忙也怂了,又笑又躲:“好听的,真的好听的!”
她笑了会儿,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李缮没有再动了,男人刚沐浴后的身体,带着一股桂花胰子的香气。
他居然还偷用了她的香胰子。
不过,同样的香味,在不同人身上是不一样的。窈窈嗅到的,是一股暖春燎原的桂花味,而李缮鼻息之间,是一股清冷香甜的桂花味。
两股味道很相似,带着细微的不同,萦绕交织到一处。
窈窈刚刚挣扎得厉害,此时呼吸还有点快,她感觉身后,李缮滚烫的目光,落在她脖颈上,让她细细密密的汗毛,一根根悄然竖起。
他道:“咬咬,你还欠我一口。”
窈窈就知道,李缮不提不是忘了,是一直在找机会,变本加厉要回来。
想起那个吻,她闭眼默许了,反正,就是脖颈或者唇上咬一口呢,她不用提醒的,他也不会太用力。
果然,李缮低头,循着她的脖颈。
窈窈感觉到鼻息落到她的后颈,或许是心内有准备,也或许是等他这一口回咬等了一天,她没有太紧张。
突的,他犬齿叼起她藏在衣襟深处,那两根细细的红线,咬住往上一扯。
抹胸束着她的圆润柔软,也跟着一紧。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三天取胜
…
布料的扯动,带动衣领下的摩挲,丝绸细腻光滑的质感勒紧胸口,明明没被直接碰到那娇嫩的位置,却更胜被碰到。
一刹那,窈窈心口跳得极快,热意从浑身上下迸发,脸颊耳垂全都烫得发麻。
身后人咬的这一口,似乎很用力,又似乎没使什么劲,不过眨眼一瞬,他的齿尖松开,红绳倏地回到窈窈后颈。
细线贴着后颈的触感,却让她不由一颤。
将她不知所措的反应纳入眼中,李缮压着嗓音,笑了一声:“我又没真咬你。”
窈窈纵是知道他脸皮厚,也难免又羞又臊,她撩起眼尾,半嗔半怨似的,睨了一眼李缮,又怕对上他的视线,慌忙垂下眼睑。
李缮盯着她嫩红的耳垂,缓缓低头,他放轻了呼吸,温热轻柔的湿润,落在她颈侧,一时分不清那是他的气息,还是他落下的吻。
……
原先窈窈没猜错,李缮确实是忙里偷闲,趁着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回来洗个澡换身衣裳,松快身子,就要去西边的盂县巡查。
盂县毗邻冀州,能更快调整好胜军的动向,可见李缮对冀州、幽州志在必得。
“大致五天,我就回来了。”李缮已经穿好了锁甲,他目光微微闪烁,低头盯着窈窈。
窈窈送他到门口,她点点头,以前李缮是会说去哪,但是具体去几天,没这么准确的时间。想起方才的亲密,她到现在脸颊还有点热。
她软声道:“夫君注意安危……早日回来。”
李缮“嗯”了声,这便转身。
沿着李府中轴,他接连大跨步越过两道大门,此时府外,辛植等人都候着他,抱拳行礼,李缮颔首,跨上逐日一踹马腹。
辛植等人急忙跟上,却看李缮拉了拉马缰,沉声道:“这次时限,五天……不,三天取胜。”
辛植有些惊讶,五天还算宽裕,三天就是紧赶慢赶了,不过李缮擅速战速决,何况萧西曹已死,定然是越快越好。没错,应是这个原因了。
辛植自认看破一切,忙道:“是,将军。”
时间紧迫,马蹄踏着泥土地狂奔,李缮躬身伏在马背上,熠熠天光下,他目光锐利明亮,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
自那日,窈窈与郭夫人商议过后,短短四五日,郭夫人那边就有了回音,着心腹带的口信:谢家和薛家都同意,卢夫人和谢姝已经北上,不日抵达上党郡。
郑嬷嬷替窈窈高兴:“大姑娘也北上?那真是极好,你与大姑娘可从没这么久没见过。”
窈窈知晓,是自己的去信奏效了,虽然她没在信里提到半点李缮的图谋,但她的用语并非她的习惯,姐姐和母亲都看得出不对,才会排除困难北上。
自然,高兴之余,窈窈也有些担忧:“姐姐能说服薛家,想来并不容易。况且怀着身子,路上危险更是难测。”
郑嬷嬷:“大姑娘是个主意大的,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倒是,大姑娘可能会在这儿生产了。”
窈窈赶忙说:“我对这些一窍不通,还得嬷嬷替我打点打点。”
谢家无丑颜,谢姝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想来生相不会差,想到可以和姐姐一同见证外甥的降生,她更是期待和欣喜。
郑嬷嬷笑道:“那是自然,我都会盯着的。”
这段时日,郑嬷嬷也想过窈窈若有孕,自己要怎么布置,只是自家主子迟迟没有好消息,她却先给谢姝布置上了。
她悄悄看了眼窈窈平坦的小腹,不管如何,还得等李缮得空,两人没有时间,孩子还能从哪来,总不能凭空就揣上了。
窈窈浅浅呼了口气,暂且搁下此事,今日,她要随钱夫人出门踏青。
她挽了堕马髻,耳垂珍珠白玉环,行走之间珍珠与白玉交相辉映,她肌肤光泽不亚于其中一样,白皙耀眼,她如画眉眼中,逸散的轻软笑意,愈发显得心神怡然,光华灿灿。
钱夫人真是数不清多少次,叫儿媳晃了眼。
等窈窈到她跟前,唤了声“母亲”,钱夫人这才“嗯”了声,问:“要出门,你就这么高兴啊?”
窈窈一愣,摸了摸脸,她自己今日情绪这般浓烈,竟连钱夫人都看出来了。
她笑道:“是,能和母亲一同出去,自是高兴的。”
过了五月节,万物生机勃勃,杨柳发枝,天朗气清,暖和而不闷热,着实适合踏青。钱夫人和窈窈,就到了潞河河岸。
潞河发源自漳县,穿过上党郡朝东走,最终汇向黄河北,此时的河面碧水渺渺,波光粼粼,河上几艘船舫穿梭。
美则美矣,窈窈突然想起,那天李缮杀萧西曹,也是在潞河,就是在引成护城河的浅岸处。
她赶紧摇头,人都死了,不必去想,便专心瞧起四处景致。
洛阳女眷圈子里,时不时就有宴请诗会,比起洛阳,上党郡内简单得多,除了最开始钱夫人和窈窈刚落脚的时候,宴请不算频繁。
而钱夫人本就怵与世家往来,这次踏青,她没想过请谁,她不提,窈窈也只做不知,乐得只二人赏风光。
这般好天气,有心踏青的不止李家人,一顶轿辇缓缓停靠下来,赵华阴扶着婆子的手下了车,只消一眼,就被葱翠榴树下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婆子跟着瞧了一眼,问赵华阴:“姑娘,那是李府的女眷,咱们可要去打声招呼?”
赵华阴暗道不比谢窈窈差,不必避让,就板着脸,说:“去。”
…
钱夫人站在野石榴树下,频繁抬头瞧那树枝,根本挪不动脚步。
这时节,榴花凋零,一个个青黄色的小石榴挂在枝头,钱夫人口里滋滋冒涎水,面上一本正经,道:“我还没吃过北方的石榴。”
窈窈说:“我也没吃过这种石榴。”
钱夫人:“什么?你没吃过?那你可给吃一个试试!”
窈窈:“……”但是好像还没熟呢。
就算石榴未熟,也难挡钱夫人的热情。
李阿婶在周边寻到一根趁手的木棍 ,打枝头,石榴慌了几下没动,钱夫人双手捋起袖子,抢走木棍,道:“哎呀你不行,我来就是了!”
她大展神威,一顿乱搅,噼里啪啦地掉了七八个榴子,窈窈手掌遮了一下脑袋,好险,没被砸到。
李阿婶捡小石榴:“熟了熟了,摁着都不硬。”
钱夫人用手掌压开一颗石榴,里头的籽儿确实粉粉的,她塞了一半给窈窈。
窈窈忍不住轻笑了笑,接过钱夫人手里的石榴,突的,钱夫人盯着她身后,表情突然变得尴尬。
窈窈回过身。
郭夫人的侄女赵华阴站在她身后几步开外,她盯着她们,惊讶得深深皱着眉头,尤其看钱夫人,就像在看什么猴子。
虽然她早知道李家主母身份低微,也打心底里瞧不起她,但今日才知道,钱夫人行止竟和农妇一样,鲁莽无礼,竟然自己打石榴,谢窈窈不阻拦,定是为了讨好钱夫人,毫无世家女的风度!
她心内又惊又嫌,开口道:“你们洛阳来的,都是这样的吗?”
钱夫人捏紧了石榴,面色通红,脑中除了骂人的土话,一时找不到其他话了。
窈窈却没有理会赵华阴,她指端捻起石榴粒,吃了一小颗,木兰递上手帕,她抿掉里头的白籽。
她皱皱眉头,神色自然地对钱夫人说:“好像还没熟。”
叫她一说,钱夫人也想起自己馋石榴了,也朝嘴里放了一颗石榴粒,被酸涩得拧起脸,这么难吃,窈窈说话真是太委婉了!
二人自顾自品尝石榴,把赵华阴落在那儿,显得她方才太咋咋呼呼。
赵华阴脸色青了红,红了白,终是不愿被忽视,又道:“这也太不雅了。”
钱夫人怒目,要不是多年的经验让她知道,骂人反而让自己落了弱势,一句放你娘的屁就要出来了。
窈窈这才看向赵华阴,她摇了摇头,疑惑道:“什么是雅?”
赵华阴梗住。
窈窈:“若规行矩步就是雅,你方才对着我们露出的表情,才是大不雅。”
赵华阴的脸色更精彩了,钱夫人福至心灵,大盛说:“对啊,你算什么人,也敢对我的行为指指点点?”
赵华阴身边的婆子,是郭夫人指派到她身边的,见情状不对,连忙致歉:“是我家姑娘莽撞了。”
钱夫人“哼”了声:“窈窈,我们走!”
窈窈对着赵华阴二人点点头,跟着钱夫人转身离去。
钱夫人大悦,她第一次在这些世家女面前找回面子!窈窈从头到尾都没乱了阵脚,临走的时候,还那般彬彬有礼。
钱夫人不由回想自己一番“纳妾论”,被卢夫人怒斥后,窈窈也是很守礼地一拜,再离去的。
那时她怒得不行,如今才知道,当窈窈站在自己身边,成了自己人,是有多么痛快!
马车上,钱夫人恍然明白了,没错,谢家女纵然有过落自己面子的时候,但是当她是自己人的时候,多好啊。
她清清嗓子,将李阿婶捡来的小石榴,都塞到窈窈手里,道:“虽然不好吃,你拿去玩吧。”
窈窈不明所以,捧了一怀的石榴回了西府。
郑嬷嬷替窈窈收拾石榴,笑道:“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大姑娘快北上了,这时候收到石榴,可是保她和小外甥呢!”
听到这话,窈窈弯起唇角。
晚一些,门房有一封洛阳来的信,送到了西府,新竹拿进屋的,窈窈欣喜地打开,只是看完信后,她面色倏地泛白,手上的信,也掉到地上。
郑嬷嬷连忙捡起信看了一眼,方知晓:谢姝不小心摔落台阶,滑胎,心情郁郁,恰逢郭夫人相邀,卢夫人便带着她北上,是与窈窈团聚,也是为散心。
那个孩子没了,李府准备的东西,也都用不上了。
窈窈心内一痛,她扑进郑嬷嬷怀里,眼角倏地通红,眼泪流溢出眼眶,满眼的自责:“难怪,难怪薛家肯放人……”
郑嬷嬷搂着她,叹了又叹:“夫人,这是没办法的。”
而放在桌上的石榴,散发着未成熟的,苦涩的气味。
……
赵华阴落了个没脸,回到郡守府后,当晚说什么也不肯吃东西。
郭夫人劝了一下,得知她是在李家女眷那碰壁,气得不劝了:“随你罢!”
赵华阴埋在被子里哭,越想越恨,谢窈窈竟高高在上地羞辱她!明明钱氏那么低贱,作为世家女,怎么能自甘堕落,与钱氏为伍呢?
如果是自己,她对钱氏,不可能和谢窈窈对钱氏一样,钱氏能得一个世家女儿媳,理应感恩戴德。
她以为,窈窈也该这么想,那就会和钱氏关系淡薄,但她们并没有世家与贱民的隔阂。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那谢窈窈有婆母疼爱,岂不是既占走李缮的母亲,又占走李缮?
这和赵华阴本来所认为的,完全不一样,“谢窈窈在李家过舒心日子”这种想法,让她更恨自己错失的机会。
她起身,突的想到不对,如果一切那么顺利,谢窈窈为什么要找郭夫人帮忙请谢家女眷,为何不让李缮出面。
还是说,李缮其实完全不清楚。
她赶紧起身,叫那侍立的婆子,道:“赶紧备笔墨,我要写信!”
…
深夜,李缮拿到捷报,笑道:“司徒家的后方,也太空了。”
范占先早有预料,抚弄着下颌的胡须:“司徒浩在洛阳布置长线,所有银钱都拿去打点洛阳的关系,确实没钱招兵买马了。”
在天下初乱之时,幽州司徒家押错宝,还想和王家争那一套“携天子令诸侯”,然而,时局等不得他们了。
时代从未变过,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管用,李缮恰好是拳头最硬的那个。
高颛和卢氏麾下的将士,虽然有冀州的,也有幽州的,但其实全都是打的假名号,真正作战的兵力,是并州的。
这部分兵力,就是范占先悄悄从洛阳带回来的部曲,没出动并州边防,所以,一时没人能猜到高颛和卢氏背靠的,是并州。
不过,等李缮吞下幽州,想来冀州和洛阳也该发现了,却也为时已晚,因为自冀州幽州的动静后,中部西部各州,也有了烽火狼烟之预兆。
范占先拱手行礼,道:“臣恭贺主公奠定基业,称霸北方,以逐鹿中原。”
李缮:“有先生指点,乃缮之幸事!”
君臣得宜不在话下,营帐外头传来报信:“将军,上党郡发来了几封信,是给将军的,待将军查阅。”
第一封是李望写给他的,李缮一目十行,无非是李望叫李缮低调,李缮都没看完,抛火盆里了。
另一封是“谢氏”写的,看到署名,李缮顿时想起窈窈,若这是她写来的信……他心内涌起一阵潮热。
但这不是窈窈的笔迹。
李缮:“谁送的信?”
那送信的书吏很快被叫来,李缮将那封信丢到地上,神色如霜:“这种信,也能混到这里头,看来你不想做了。”
书吏曾经受过郭家优待,收了赵华阴的钱,本以为写个“谢氏”能瞒过去,他本是想,只要李缮看了信的内容,应该也不会追究了。
没想到李缮直接不看。
书吏连忙跪下:“将军,小的失职!”
李缮挥挥手,这书吏被带下去,自是被革职。
而那封信最终的归宿,也是火盆,信封也没有被打开。
看着火舌一点点吞掉信件,李缮忽的眯了眯眼,不知道想到什么,倏地,他弯起唇角。
远在上党的窈窈掩着唇,轻轻打了个喷嚏。
第30章 第三十章睡了没
…
见窈窈打喷嚏,郑嬷嬷拿起一件湖绿织锦披风,小心地披在她肩头,道:“天气虽热起来了,夜风还是凉,夫人,这就去睡了吧?”
新竹递上湿润的手帕,窈窈擦擦手指,又轻抚琴弦。
明月如盘,月明星稀,清透的月光穿过窗棱窗纱,落到她膝前放着的鸣竹上,素白指尖摁在琴头,几分清冷。
她今夜过了平时睡觉的时辰,脑里却愈发清楚。
初时得知谢姝滑胎伤神,窈窈是悲伤的,没多久,她就知道哪儿不对,谢姝性子周密,却在这个关节意外滑胎,很不寻常。
虽然母亲的来信措辞谨慎,但大抵和她的去信,有理不清的关联,然而,想具体知道情况,还得等她们抵达并州。
郑嬷嬷压低声音,又说:“夫人,待主母和大姑娘到来就好了。”
窈窈轻点头,已然收敛好情绪,道:“这就睡了。”
木兰匆匆进门,道:“夫人,盂县来了一封信。”
李缮来信?窈窈没料到会收到李缮的信,她压下疑惑,信封不是常用的,大抵是从哪里扯了一张糙纸折的,信也没封口,拆开后,里头只有笔墨轻狂,潦草的三个字:
[十七,归。]
窈窈回想了一下,原先李缮说的五日归,今日是十三,是李缮离开上党的第三日,距离他口中的五日回来,还有两日。
如今,估计前线战事未休,他要晚一点回来。
窈窈倒也并不奇怪,如果不是李缮特意写了信,她其实也没发现,那就是离他回来,还有四日。
有时候,李缮的心思还是很好揣摩的,他特意提醒她,应是想让她惦记着的。
窈窈怕到时候又给忘了,就将李缮归期和郑嬷嬷说了一下,让郑嬷嬷帮忙记住,方擦了脸和手,躺进被褥里,睡觉去了。
殊不知,有人披星戴月,马踏尘土,一路疾驰如飓风,刮回了上党郡,城门守备原先也没收到信,骤然看到李缮的人马,都很惊讶,连忙开城门相迎。
彼时,天色微微亮,东方天际显出逼退夜幕的亮光,圆月却还高悬青空,清晨的空气里带着一股独特的清爽。
进了城后,李缮却不急了,引着逐日慢慢走回去,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轻轻的“踏踏”声。
只看天色,窈窈这时候定还没起来,李缮舌尖抵了抵犬齿,虽然心中存了闹她的心思,但终究做了回好人,没真实施。
马儿沿着上党中心的青石板街,缓缓走往衙署。
郡内官署分两邸,一块地方主管行政、经济、外交,李望和郡守等官员,便常于此,另一块地方,是李缮自用。
平时李缮在上党住刺史府,那是李望当家的地方,李望又会在气急败坏后让他滚出去,所以,李缮就在官署也常备衣裳与用品。
他一边大步往衙署走,一边拉了拉衣襟,嗅到一股汗味,皱起眉头。
只听一声:“李将军?”
李缮步伐一顿,疑惑地抬眼,连接官署内外宅院的空地,站着个女子,若他没记错,那人应是赵从事的女儿。
赵从事是如今上党郡守的兄长,六年前胡人侵入上党,他在上党担任从事,为了救粮仓的火,被熏瞎了双目,砸坏了一足,无法任事,自请回乡下养老。
却也因他的功劳,帮着弟弟争到了郡守的官职,赵府上对这位的女儿,是百依百顺。
赵华阴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李缮。
她这几日心情沉闷,家中能摔的都摔了,郭夫人与丈夫一合计,索性安排她去官署后院瞧瞧。
官署后宅有女眷居住的地方,供一些没钱买屋舍的小官家女眷歇脚,又破又小,郭夫人本想让赵华阴知道,女眷生活不易,别只盯着将军府的女眷,赵华阴有怨,干脆搬到这来住。
郭夫人操碎了心,随她了,赵华阴夜里难眠,便起来走走停停,透口气,听到前面有人开门烧火把的动静,就过来了。
她赶紧朝李缮走去,行礼。
李缮颔首,便又要朝前走去,赵华阴连忙叫住他:“将军!将军夤夜归来,可是因为知道了谢氏所为?”
李缮抬起眉头,这回终是停下脚步,盯着赵华阴。
他冷漠的眉眼,寒凉的目光,所带来的压力让赵华阴心生恐惧,她不禁害怕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旋即又想,李缮一定是因为知道了谢窈窈做的事而恼怒。
她紧张得有些磕巴,说:“是,谢、夫人她所做的,实在不把将军放在眼里了!”
下一刻,李缮冷笑:“我妻做什么,自有我的默许,你在用什么立场生气?”
一路迎风赶回来,他声音略含着沙哑,一字一句,语气讥讽,落在赵华阴耳里,远比一个个巴掌还要响亮。
她顿时面红耳赤,藏在暗处的心思被在乎的人洞悉,但这个冷峻的男人,根本不在乎她。
他甚至不屑与她说话,只是在转身离去前,对亲信道:“送她回去。告诉赵扬,家里教不好,就别拖着他侄女。”
…
李缮回了衙署,先是洗漱刮须,小憩片刻,待天色彻底亮了,他叫来杜鸣:“去查一查,少夫人这段时日,都做了什么。”
赵华阴所说的事,应该在昨夜那封无名氏的信里,李缮没看信,也不清楚窈窈做了什么,他却清楚,她不至于有损并州。
只是,李缮尤为厌恶被人蒙在鼓里,他会在外人面前回护窈窈,不代表自己不介怀。
等他在官署用过早饭,杜鸣也把消息带回来了:“少夫人请郭夫人帮忙,将洛阳的谢家女眷卢夫人、谢夫人,请到并州做客。”
李缮抿起唇角,他立刻回到李府,时候还早,李望穿着常服出府,看到他的时候,还吃了一惊:“前线不利?”
李缮:“打完了,母亲呢?”
李望:“吃早饭呢。”
李缮就往东府去,钱夫人桌上摆着一样鸡汁炖豆腐,一碟酸梅烧肉,一道切香瓜,她手里端着一碗粳米粥,见到李缮,叫来坐下,让人添一碗粥。
李缮没有拒绝,他端着粥,神色淡淡的,问:“谢氏没跟母亲一起吃么?”
钱夫人:“我让她不用常常过来的,逢初一十五就行了,省得我还得早起。”
婆母对儿媳有天然的权力,儿媳给婆母请安是立规矩的一样,那些严苛的家族,甚至能让媳妇站一个整个早上。
当然,最开始钱夫人和窈窈,也和那些婆媳一样,各自守着规矩,但踏青前的一天,窈窈来请安,钱夫人自己睡过头了,就说日后不必这么麻烦,各自轻省。
钱夫人说着,李缮已经往胃里倒了一碗粥,李阿婶看他嫉粥如仇似的,立刻给他又递了一碗。
李缮吞下那碗粥,又问:“她有和母亲说过,她母亲和姐姐要来并州么?”
钱夫人:“她母亲和姐姐要来并州?还有这回事啊,哎呀不是,她们为什么过来啊?我这不是得招待了么。”
李缮嗤笑了声,丹田里又猝然一股火似的,他再吞下一碗粥,道:“衙署还有事,母亲慢用。”
钱夫人用筷子夹了几粒米,缓缓塞嘴里,看着李缮叠在一起的几个碗,问李阿婶:“狸郎原来这么爱喝白粥啊?”
李阿婶摸摸下巴:“可能是我熬得香。”
……
李缮来得快去得也快,窈窈没让人专门盯着他的行踪,因此,她这一整日,同往常那样辰时前起床后,看书。
下午她调了琴,改了点乐谱,冯婆子有关于库内墨宝价值的事问她,她便去看墨宝了。
眨眼间就到了晚上,天色黑了下来。
新竹点着八角灯笼里的蜡烛,一边对木兰挤眉弄眼,小声说:“还有三天了!我真盼着这日子快些呢!”
三天后,等将军从盂县回来……小别胜新婚,新竹兀自乐着,木兰手肘捅了两下才回过神,窈窈和郑嬷嬷已经从外头回来了。
郑嬷嬷:“嘀咕什么呢?”
新竹:“没什么,就是、就是天热了,在说什么时候有冰可以用。夫人可要用饭了?”
郑嬷嬷点点头,与窈窈先进了屋中,窈窈趁着郑嬷嬷去拧手帕,她悄悄地吐出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憋着。
她没听到新竹和
木兰具体说了什么,但是,看着新竹的傻笑,她就猜她们在说李缮,分明这一天,她都没想起李缮,这时候就想起来了。
不多时,木兰挎着饭篮子回来,李阿婶也跟着。
李阿婶贴身伺候钱夫人,郑嬷嬷待她多有尊重,忙问:“老姐妹,你怎么也来了?”
李阿婶手上提着一盅白粥,她道:“我是来送粥的。”
“早上我按从前乡间的办法,熬了一锅白粥,将军回来后一口气吃了三碗!夫人就让我送点给少夫人尝尝。”
郑嬷嬷接过白粥,好奇:“侯爷回来了?不是说十七才回来么?”
新竹和木兰不解,既然提前回来了,也去了东府吃饭,为何不知会一声呢。
窈窈也看向李阿婶。
李阿婶:“十七?没有啊,早上就回来了。哦对了,少夫人晚点来一下东府,夫人要问问亲家北上的情况。”
郑嬷嬷心内又是一惊,窈窈神色倒是自然,道:“知道了,我吃过了就去。”
郑嬷嬷有种不好的预感,窈窈用汤匙搅搅白粥,舀了点放瓷碗试一口,对郑嬷嬷笑道:“着实好吃。”
用过晚饭,窈窈和郑嬷嬷去了东府,一路慢行当做消食。
郑嬷嬷刚刚怕影响窈窈胃口,始终忍着,此时再忍不住,道:“夫人,将军是不是……生气了?”
窈窈抬眼,走在两府之间的甬道上,已经挂着灯笼,风吹灭了其中一盏。
过了好会儿,她才慢慢道:“他应该知道了。”
郑嬷嬷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将军这种喜恶两极的性子,夫人才不好跟他说这些事,否则,若将军不肯让谢家女眷北上,夫人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郑嬷嬷犯愁,而窈窈的心绪,比郑嬷嬷所认为的平静许多,与其担心李缮发火,不如等他真的发火了再说。
到了东府,钱夫人便提这件事,窈窈将郭夫人搬出来,说:“若是请婆母出马,我娘家父亲会认为是我在胡闹,所以我特意请郭夫人做东。”
“婆母到时候若是不喜欢应酬,谢家女眷可以住在郭夫人府上。”
钱夫人:“家里空房子多得是,哪有亲戚来玩住别人家的道理,让她们就住这儿吧。”
将此事定下,又问什么时候到,窈窈考虑到谢姝滑胎,路上不能操劳,便说:“大概半个月后。”
钱夫人:“哎哟,真折腾。”她没觉得不对,只当是一次寻常的亲戚走访。
窈窈没有久留,戌时就回西府了。
大门口,木兰正东张西望,瞥见窈窈的身影,赶紧小跑过来:“夫人,侯爷回来了,正在洗浴呢!”
…
浴房内,李缮一手搭在木桶边缘,闭着眼睛。
听到一些细碎说话声,他睁眼,眼中映出对面的洗漱架,架上搁着一块乳白色的香胰子,一盒不知道什么用的香丸,一盒润肤膏,一个巴掌大的青玉瓷瓶,上回他打开过,里面似乎装着花露……
不仅如此,还有大大小小的布巾,纹路不一,也不知道那么小只的身躯,怎么要用那么多布。
而在那之前,这个洗漱架上,空空如也,除了他一条擦身子的布巾。
他皱眉,倏地站起身,水声哗哗下滑,他扯下自己那条布巾,不经意间把摆得稳妥的盒子扫到地上,香丸掉了一地。
他随手擦擦身子,披上衣裳,走出浴房,窈窈正好从屋内出来。
浴房就在正卧隔壁,隔着一堵墙,李缮又不爱把门关实,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的。
窈窈看着李缮,问:“夫君没事吧?我听到……”
李缮压着眉眼:“没事。”
他越过她走进屋子,郑嬷嬷担心地看了眼窈窈,窈窈示意她去看看浴房,又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屋内。
李缮将巾帕丢到榻上,自己收腿盘坐其上,垂着冷冽的眉眼,在给自己倒水。
窈窈掩上门扉,到他对面也坐下,拿起桌上的银簪子,挑了挑烛芯。
火光跳动里,她低垂美好的眉眼,唇色轻红,如水波潋滟,因是晚上,发间没有任何首饰,乌黑的头发在光下,折射线条般的柔光。
似乎察觉他的打量,她缓缓抬眼,眼神却清澈而冷静:“夫君,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李缮轻蔑地笑了一声,端起水杯吃水。
他这般模样,窈窈早有准备,便稳了稳心神,道:“我叨扰郭夫人写信回洛阳,请我母亲、姐姐北上。”
“自夫君杀了萧家人后,我猜夫君有雄心壮志,只是,夫君也明白,女子保身之手段太少,若朝廷迁怒,谢氏恐怕……”
谢翡弃上党不顾而逃尚且能被保下,谢兆之总有各种手段,但母亲和姐姐,尤其是姐姐,就难做了。
她不能不去考虑。
李缮终于接话,道:“于是你偷偷准备,打算让我这个女婿、妹夫惊喜。”
他话里都是刺,窈窈只做不知,问:“那你‘喜’么?”
这回李缮气笑了,反问:“你看我像‘喜’?谢窈窈,世家将你培养出百般心眼子,你拿来对付我。”
这话有点冤枉窈窈了,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也没非要瞒着,就像现在,李缮只要一查就知道了,早晚的事罢了。
她咬了咬唇,又道:“我只是……怕夫君不同意。”
李缮目光倏地变冷:“对,如果让我早知道,你要护谢家人,我不会同意的。”
窈窈呼吸一滞,她早有猜想,可是李缮亲口承认,还是让她如坠冰窖,他果真厌恶世家到这种程度。
她站起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夫君从来英明,不会牵连……”
他冷笑:“我不英明,我最擅长意气用事,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将谢家人全赶回去,省得他们知道得太多!”
窈窈身形僵了僵,面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像是一朵褪色的花儿。
李缮用力攥住杯子。
他不止是恨窈窈瞒他,更恨这一切,是在他的不经意间默许的,他已愿意接纳她为妻,与最开始娶她时候的心情,全然不一样。
但她,依然死死防着他,要等谢家女眷到并州,才和他说这一切。
李缮觉得他就像个傻子。
偏偏窈窈的声音,那么冷静:“夫君,我没有同家人多说什么。”
杯子在他指间碎了,他将瓷片丢到桌上,声音冷淡:“那日你发去谢家的信,我直接让人送了。”
“本来所有发去洛阳的信件,都得我过眼的。你到底说没说,只有天知道。”
窈窈倏地抬眼,她眼底轻轻动着,流光如碎金,像是什么有了裂痕,淡淡一道,蓦地皲裂蔓延。
李缮本是满腔的怒火,这一瞬,却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可窈窈很快垂着脑袋,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眼,只能看到她的长睫,以及用力咬着的唇。
他明知道窈窈不会那么做,可是此时被欺骗的恼怒,让他这样刻薄地质疑她。
她却不说话了。
李缮等了一会儿,怫然,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窈窈坐回榻上,郑嬷嬷悄声进屋内,还没等她说什么,窈窈勾起唇角,扯起淡淡的笑,道:“嬷嬷,你给我备上笔墨吧。”
将白玉镇纸压在纸上一角,她拿起笔,回忆着脑海里的措辞,没一会儿,写完了一封信。
窈窈动了动肩膀手臂,松了口气。
郑嬷嬷看了眼窈窈写的东西,一阵心疼,道:“夫人的为难,将军是一点都不考量的。”
窈窈本也没想过他能考虑,不过,这样也只是回到最初,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到底,李缮暴烈易怒,从未变过,他可以对她好,也可以这样怀疑她。
不知道李缮今晚还回不回来睡觉,窈窈想了想,还是等一下他吧,她拿出一本字帖,对着烛光练了起来。
这一练,就到了子时过后,屋外还是传来一道脚步声。
窈窈揉了揉眼睛,只看李缮快步走进屋内,拿起架上一本兵书,转身就又要走。
窈窈:“夫君。”
李缮走出好几步,才回过头,目光冷冷地看着她。
窈窈将她今晚写的信递出去,李缮犹疑了一瞬,拿过去,入目一行字:[……窈窈十分想念母亲与姐姐,盼望……]。
窈窈道:“这是那日送去洛阳的信的内容,我凭记忆默的,应有九成一样,若夫君不信,待我母亲到并州,可拿信对证。”
李缮:“……”
窈窈静静看着他:“我没有说不该说的话,现在不会,
以后也不会。”
李缮缓缓咬住舌尖,尝到一丝钻心的疼痛。
窈窈合乎规矩地福了福身,和以前似乎一样。
不对,李缮突的想,不一样了,她不看他了,她的目光就算对着他,也是浅淡的,没有情绪的。那不是看。
而现在不看,以后也不看。
…
窈窈转过身,等到这个时候,她很困,能做的事都做了,李缮怎么想,也不是她能控制的。
新竹替她褪了外衣,窈窈躺到床上的时候,发现李缮还是没动,但也没看她誊写的信件,那么高大的男人默默立在那,烛光将他影子嵌在墙上,几分孤高。
她沉重的眼皮一坠,合上了眼睛。
不多时,床上另一边,多出一道重量与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她听到李缮语气生硬蛮横,却问了一句:“睡了没。”
窈窈心道,睡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