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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综恐]与怨灵相爱的他

    第51章 绿川真奈美


    凌晨4点钟。


    绿川真奈美带着一身烟酒味, 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她坐在化妆台前,翻看了一会信息, 接着无趣地放下了手机。


    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漂亮,精致,眼尾却有着隐藏不去的细纹。


    她看着看着, 表情变得不甘起来。


    凭什么, 那些同龄不如自己的人已经结婚有了孩子, 而自己还在和各类男人相亲联谊。


    这种事情简直莫名其妙。


    她有着出色的长相, 曼妙的身材,性格也是无可挑剔,但是为什么, 事到如今, 她还居住在这个破烂狭小的出租屋里?!


    绿川真奈美捏紧了拳头。


    工作之后,她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男人,年轻力壮的男人没什么资产,家底殷实的男人是花心, 对她只是玩玩。


    同样年龄段的几乎全是秃顶大叔,就连大学凑合找的男朋友也变成挺着啤酒肚的丑男, 马上30的她迟迟没有合适的结婚人选。


    日复一日与那些倒胃口的男人聊天, 绿川恶心得都要吐出来。


    明明都是男人, 为什么有的就那么恶心, 有的就……


    她眼睛微晃, 想起了白天遇到的小林俊介。


    明明也快30了, 小林俊介看起来却和大学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不如说变得更有男人味了, 现在想想真是后悔, 当初就应该把握住这个优质男的。


    那个时候,小林俊介虽然神神叨叨的,但是疯就疯点吧,毕竟他长得帅,看起来也挺有钱的。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和他分手的话,现在他们会是什么光景呢?


    长相帅气,穿衣打扮也都用的是名牌,但是这样的男人却有了爱人了,而且……


    想到白天发生的事情,绿川忍不住恶寒。


    那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倒不如说是变得更疯癫了。


    居然幻想出一个女人陪在他身边,好恶心。


    但是,话又说回来,除了脑子不好这一点,又好像没什么缺点,如果和这个男人结婚了,再顺势拿到他的遗产的话……


    绿川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对啊,又不用长时间相处,只要结婚了,找到机会让那家伙意外身亡,那他的钱岂不都是自己的?


    哄骗一个有些疯癫的人,应该不是很难,绿川真奈美跃跃欲试地想着。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第一步应该是先摸清对方的底细,然后再制造偶遇吧……


    思索着卸完妆,她脱下衣物进了浴室,淋浴的水声响起,在她的梳妆台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女人。


    身穿白裙的女人站在镜子前面,灰白色的手垂着,如阴影般出现在房间里。


    啪——


    有什么东西被丢到了浴室的门上,正在洗头的绿川真奈美吓了一跳,她拿过一旁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就包裹在身上警惕的看着浴室门。


    发生什么了,什么东西被丢过来了,奇怪屋子里还有别人吗?难道进屋的时候自己的没有锁门?


    “是谁?”


    外面无人应答,一片安静。


    这给了绿川真奈美勇气。


    “有谁在吗?”


    她拉开了浴室门,朝外张望着,暖黄色的灯光照亮屋子里的一切,她狭小的屋子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这时,她身后洗手台的水龙头被扭开,涓涓水流慢慢蓄满水池。


    绿川低下头就看到自己的手机在脚边。


    刚才的声音应该也是手机发出来的吧,她蹲下身子捡起手机,奇怪、她明明把手机放在桌子上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只灰白色的手慢慢伸向她,绿川真奈美蹲在地上毫无防备,然后理所当然地被人扯着头发拖回浴室。


    尖叫声和咕噜咕噜的水花声响起,不一会,她埋在洗手台上,眼睛大睁,没了声息。


    从电视上看到独居女性溺死自家洗手台的新闻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


    彼时封敛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伽椰子正在给他削苹果。


    “死者是28岁的独居女性——绿川真奈美,事发多日,她于昨天被发现溺死于出租屋内……”


    啪的一声电视黑屏,但是封敛已经听到了死者的名字——绿川真奈美。


    他看着被刻意关掉的电视,哪里还不明白凶手是谁。


    “……伽椰子,你”


    他话还没说完,对方直接消失。


    封敛的话断在嘴边,眉心微蹙。


    一周前伽椰子袭击了他,他本来已经失去意识昏迷了,但是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了,是伽椰子送他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还是没有杀他,但是她去杀了别人。


    这次的受害者是绿川吗?


    封敛闭上眼睛有些疲惫,他希望伽椰子不要去杀人了,她自己就是鬼魂,如果有其他人回来复仇怎么办,再者,其他人死去了,可是他们活着的家人该怎么办,伽椰子不能在这样了,必须想办法阻止她。


    封敛睁开眼睛,看见一旁的盘子里多出了一个削好皮的苹果,他拿起那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看着被关掉的电视心中有了决定。


    他切掉了一个肾,麻药过去之后从最初难以忍受的疼痛到现在,他已经适应。


    不顾医生地反对,封敛手术后的第八天就离开了医院回家静养,本来医生是拒绝同意的,但是不知道伽椰子做了什么,他们毫无障碍的离开了医院。


    回家的当天,封敛就发起了高烧,伽椰子很着急,想要把他送会医院,但是却被他给拒绝。


    “我没事,伽椰子,再说如果就这样烧死,那我不是正好陪伽椰子作伴嘛。”


    他这样说完就浑浑噩噩昏迷了,伽椰子也不敢违抗他的意愿,她弄来凉水给他降温,额头、嘴唇、她日夜不停的照顾他。


    封敛一发烧就是三天过去了,第四天的时候他终于恢复了意识。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喊伽椰子拿来他的手机,他给家具店打电话过去询问自己当时订做家具的进度,然后就是婚服。


    他强撑着身子去了鹤塚屋。


    白无垢的制作相当费时费力。


    穗婆婆花了三年时间才赶制出两套婚服,只不过五年前穗婆婆通知他去拿的时候,因为已经和“真奈美”分手,他并没有去。


    只是在电话里拜托穗婆婆代为保存,每年都给穗婆婆打去一笔丰厚的酬金作为婚服的保管费。


    五年后的今天,他终于再次走进了店里。


    “穗婆婆,您好,我来拿婚服了。”


    他走进店,听到声音出来迎接他的人却并不是穗婆婆。


    “抱歉,是预约好来取那套鹤津布制作的婚服的小林俊介先生吗?”


    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看模样有点穗婆婆的影子。


    她是穗婆婆的孙女——鹤塚喜久枝,鹤塚屋第7代传人。


    封敛点了点头。


    喜久枝欠身,带他去了鹤塚屋深处的和室里,取出了那两套保管多年的婚服。


    婚服被装在螺钿工艺的大箱子里,绝非现在的封敛可以独自带走的状态。


    看着他面色苍白、拄着拐杖行走吃力的模样,喜久枝忍不住有些担忧。


    “小林先生,店里可以给您提供配送服务,您其实不用亲自上门的。”


    封敛笑了笑,抚摸着那精美的螺钿装饰,眼神是说不出的缱绻温柔。


    “这是我和我妻子最重要的婚服,我想亲自来迎接它们。”


    大病初愈的苍白脸颊,配上帅气的外表和深情的话语,这位名为小林俊介的客人,实在是让鹤塚喜久枝好感倍增。


    “祝您和您的妻子新婚快乐。”


    她真挚地祝福着。


    封敛刚想回应,喉咙一阵发痒,他低头咳嗽了起来,一个不小心,咳出来的血液便滴到了光滑的地板上。


    看见他咳血,鹤塚喜久枝的脸色瞬间大变。


    “小林先生,您没事吧?需要我为您联系救护车吗?”


    她取来纸巾和茶杯,看着眼前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嘴角的血液。


    “不用、”


    他喝下一口清茶,洗去嘴巴里的血腥味,俊秀的脸上展露了温和的笑容。


    “我是将死之人,不用再浪费您的时间了。”


    ……


    最后封敛还是选择了店里提供的配送服务。


    出于某种顾虑,他让工作人员把东西全部堆放在门口,禁止他们踏入这个屋子半步,他希望力所能及范围内,能阻止伽椰子杀掉更多人。


    过了几天,新定制的家具也到了,封敛依旧是如此操作,然后强撑着身后,自己亲手布置好了这个家。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像是暴晒在烈日下的眼泪,它一点点蒸发,却不被人察觉。


    封敛病得越来越严重了,他本想置办好结婚要用的东西,第二天就和伽椰子完成婚礼仪式的。


    但是封敛却没法那么做。


    他躺在病床上,每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


    他的意识总是昏昏沉沉的,偶尔几次清醒,都能看到床边伽椰子紧张的眼睛。


    他很想捂住伽椰子的手,告诉她自己没事。


    但是彷佛有什么东西在吞噬他的生命,他日渐虚弱了下去,连清醒的时间都慢慢变少。


    某一天傍晚,他从陈旧的记忆里,突然翻出了那样一件事情。


    那是他第一天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的时候。


    系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任务提示:任务执行期间,玩家若遭遇死亡,将在重要节点复活,该功能可执行一次,若任务判定成功,玩家死亡后将前往下一世界。]


    他好像能复活一次。


    意识到这件事,封敛突然来了点气力。


    如果伽椰子眼睁睁地看着他病死,结果他复活了,为了完成对伽椰子的承诺,他岂不是要在伽椰子面前,再死一次?


    那样子对伽椰子也未免太残忍了吧。


    意识到这样的事情,封敛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想要找机会,趁伽椰子不在的时候,把这次复活的机会用掉,但是无奈他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而伽椰子总是陪伴在他身边,让他无法秘密操作。


    于是他只能手足无措地躺着病床上,迎接着自己的第一次死亡。


    ……


    小林吐血的现象越来越频繁了。


    替小林擦拭着脸颊的冷汗,伽椰子攥着毛巾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听着小林不分昼夜昏迷时的呓语,伽椰子与病床上的小林一样,痛苦不堪。


    她有想过,要亲手杀掉小林,帮小林解脱。


    但是每当她的手落在小林滚烫的肌肤上,她就害怕得下不去手。


    好可怕、


    这样的恐惧与那天她被佐伯刚雄虐死,简直一模一样,甚至更胜一筹。


    看着躺在病床上日渐消瘦的小林。


    伽椰子害怕地牙齿都在打颤。


    她想要和小林永远在一起,却也不想让小林死掉。


    她矛盾着、挣扎着、


    终于某一天看见小林在睡梦中也不受控制地吐血之后,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


    那天夜里伽椰子爬到了阁楼里。


    这栋屋子被她的怨气笼罩着,在她的影响下,无数新的怨气产生,旧的怨念与新的怨念交织在一起,她日益强大,相对的,R体凡胎的小林受怨气侵扰,身体也虚弱下来,如果继续放任不管,小林会痛苦的病死,可是她无法阻止。


    因为那些怨气虽然是因她而起,但是事到如今,已经不受她控制了。


    这栋屋子不只有她的怨气,还有那些被她杀死的人的怨恨,那些怨恨使她强大,也慢慢影响她的灵魂,继续这样发展下去,她将被怨恨操控,所有踏入这栋屋子的生人都将成为她的目标。


    而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强行把这些怨气吸收,容纳在体内,阁楼是佐伯刚雄藏匿她尸体的地方,也是她怨念产生的地方,在这里她是最强的。


    她从没想过去主动吸收那些怨气,也没想过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只要是为了小林,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第二天封敛奇迹般的恢复了健康。


    虽然还会咳嗽,但是已经能四处走动了,他起来之后到处寻找伽椰子,可是哪里也看不见她。


    俊雄和小玛也不见踪影,他害怕伽椰子离开他去杀人,可是现在她已经不见了,即使想阻止也是有心无力。


    一天、两天、


    伽椰子始终不出现。


    又是一个星期后,长时间不见伽椰子几乎要让封敛怀疑她的存在。


    是消失了嘛?


    还是投胎转世了?


    他惶恐着,四处求寻通灵的门道,在这样疯疯癫癫的日子里,伽椰子依旧一无所踪。


    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有了其他的收获。


    封敛在二楼伽椰子寝室里的梳妆台下,找到了曾经见过一次,被黑布罩起来的、疑似画框的东西。


    他把那东西取了出来。


    是一块画板。


    看样式有点像孩子用的。


    封敛看着那有些有些熟悉的东西,瞳孔突然一缩。


    他发疯般拿出伽椰子的日记本,开始快速地翻找起来。


    因为伽椰子害羞,他从第一次看过里面的内容之后,就再也没有拿出来看过了。


    但是现在伽椰子失踪了,他又重新打开了这个本子,想要找到些线索。


    视线从伽椰子最后的留言划过,他快速地翻阅着后面空白的纸张。


    泛黄的纸页快速地晃过,一行字迹出现在他的眼底。


    封敛摁停了纸页,在本子空白页中的某一页,夹着一张写有字迹的纸页。


    ——在佐伯刚雄家看到了小林的画板、原来是他、六年前在面馆里和小林聊天……是他从维修店里拿走了小林的画板……这是天意吗?小林不在了,但是拥有小林的画板的佐伯刚雄却出现在我面前……


    ……


    ——我会嫁给佐伯刚雄。


    这过于荒谬的事情惊得封敛眼前发黑。


    他努力回想14年前,在佐渡岛发生的一切,想起了荞麦面馆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


    那个人、


    那个人居然就是佐伯刚雄?!


    命运的齿轮竟然从14年前就开始转动,他也好、伽椰子也好……佐伯刚雄也好……


    原来他们在14年前就曾交际过。


    某种可怕的猜想从他的心底闪过,封敛的脸色变得苍白。


    ——伽椰子、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画板,才下定了嫁给佐伯刚雄的决心吧……


    这真是拨开云雾窥见天光的感觉。


    封敛觉得一切说得通了。


    因自己而心灰意冷的伽椰子为什么会在沉寂一段时间后,果断地嫁给了佐伯刚雄。


    是那块画板。


    那块属于自己的画板。


    自己辜负了伽椰子,但是某一天伽椰子在佐伯刚雄那里看到了和自己有关的东西。


    于是伽椰子被触动了,她接受了佐伯刚雄,然后嫁给了他。


    ……


    封敛的瞳孔震颤着,抚摸着纸页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如果、


    如果他在14年前没有执着地去修那个画板。


    如果他没有带伽椰子去佐渡、


    那佐伯刚雄就不会得到自己因匆匆离去而忘记带走的画板。


    然后、


    八年前,伽椰子就不会因为看见了那块画板产生动摇,然后嫁给了佐伯刚雄……


    封敛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他完全不敢细想了。


    泪水不知何时充斥了眼眶。


    他眼底的绝望积压着,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封敛崩溃了。


    他用力扇着自己的脸,一下、两下。


    扇到嘴角出血,他也没有停下来。


    是他、是因为他……


    伽椰子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如果他没有去佐渡、


    如果他没有出车祸、


    如果他成功向伽椰子求了婚、


    他们现在该是什么光景呢?


    ……


    封敛静静躺在榻榻米上,他抱着伽椰子留下的日记本,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果、


    如果伽椰子真的已经成佛转世了的话……


    那他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林——”


    在封敛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他听见了伽椰子的声音。


    ‘——小林——’


    封敛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扭头看向身旁,那是关得严严实实的壁橱。


    伽椰子在壁橱里?!


    来不及多想,他狼狈地爬起身冲到壁橱那里。


    用力打开推拉门,封敛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心心念念的伽椰子。


    伽椰子靠坐在壁橱的上层,看上去很疲惫憔悴,比起平常更添几分阴暗的味道。


    但是封敛不怕她。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从壁橱里抱了出来,坐在地上,他捧着她的脸蛋看了又看,非要确定这是不是真的伽椰子。


    苍白的脸蛋,漆黑柔顺的头发,瞳孔扩散的眼睛,毫无疑问这就是伽椰子。


    封敛用力拥抱住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拥抱住她。


    良久,他哽咽的声音才传来。


    “伽椰子,我们结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


    虫师傅玩得太开心,忘记更新了,实在是粗心,作为补偿,明天双更,正式完结咒怨篇。


    第52章 咒怨终焉


    结婚的东西, 在伽椰子失踪的这几天,完全被封敛搁置下来。


    于是第二天他们一起出门,采买结婚的婚礼用品。


    伽椰子失踪了这么久, 发生了很大变化。


    比如她可以说话了,不再像从前是那种虚无缥缈的空音,她是真真正正的可以讲话了。


    而且, 她可以在白天、在人前现身了, 接触过他们的老板笑呵呵地祝福他们新婚快乐, 在正常状态下, 所有人全部看见了和封敛牵着手的伽椰子。


    没人看出这个身穿白裙的女人,是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佐伯家惨案的女主人公佐伯伽椰子。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那通电话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打过来的。


    那是一串很眼熟的电话号。


    那个号码在封敛发疯的那段时间里也打过几次,不过都被他无视掉了, 这次他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 是小林俊介先生吗,是这样的,多次联系您,您的电话无法接通, 您在我们这里存放的佐伯伽椰子女士的尸体,由于滞留多日, 在昨天已经安排火化了, 麻烦您今天来处理一下。”


    是殡仪馆的电话。


    是的, 最近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 在那天把伽椰子的尸体认领寄存在殡仪馆之后, 就忘掉了, 现在因为滞留时间太久, 已经被烧掉了。


    挂掉电话后, 封敛看着安静的伽椰子, 努力整理措辞,想以一种委婉的语气和伽椰子讲这个事,没想到对方先开口了。


    “没关系的,小林,身体对我来说,不重要的。”


    但是封敛却不这么觉得。


    他带着伽椰子赶到了那家殡仪馆。


    索性也只是火化了,匆忙的穿上馆里提供提供的黑色和服,封敛花钱买下了店里最昂贵的骨灰坛。


    他拿着长长的筷子,一块一块夹着摆桌上的被烧得发黄的骨节,夹了两块,就再也下不去手


    封敛伸手撑住桌子,看着面前的遗骨残渣,眼眶微微泛了红。


    他做不来这么残忍的仪式,为什么要家人把死者的骨头夹起来?


    那么大的一个人,最后都放进这么个小坛子里,这样的事情,他已经经历了四次。


    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如今是他的妻子。


    看着那堆遗骨残渣,封敛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落泪的冲动。


    在这时,另一个冰凉的身体贴了上来,封敛转头,就看见伽椰子也拿起了一副长筷子。


    “小林,帮帮我。”


    她这样请求了,封敛没有再拒绝。


    他也拿着筷子和伽椰子一起,一块块、把伽椰子的遗骨放进旁边的瓷坛中。


    伴随着最后一块骨头的投入,封敛将瓷坛封住。


    伽椰子看着他用心的裹上层层纱布,就好像自己那不堪的过去也同着身体一起被封入瓷坛中。


    从今天开始,佐伯刚雄赋予她的痛苦全部逝去,她现在是全新的、完全走出佐伯刚雄这个阴影的伽椰子。


    ……


    但是一个人做过的事,真的能轻而易举抹除吗?


    ……


    封敛带伽椰子回了家,他们约好要在婚礼那天一起把这个瓷坛埋在樱花树下,埋在小黑身边。


    东西都安排妥当之后,他们的婚礼定在了第二天,在确定婚礼宾客名单的时候,封敛陷入了沉默。


    之前远山响子跑来告诉了他关于伽椰子杀人的事情,他把人毫不留情的赶走之后,就再也没有远山的消息,也许,他该去道个歉。


    打定主意,他拨打了远山的电话,那边无人接听,于是小林俊介和伽椰子交代了一下原委就独自离开前往警局。


    到了那里才知道远山响子生病了,听前台警察讲,是因为佐伯家的案子压力大,忙出了心理问题,现在在医院静养。


    问了医院地址后,他又买来百合前往医院探病,看着病床上的远山响子,封敛有些愧疚。


    “真是遗憾啊,远山小姐,明天是我的婚礼,你是我们唯一的客人,你也是我在这里唯一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你的事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佐伯家的案子,居然让你变成这样。”


    “之前你和我说的关于佐伯伽椰子的事情,我已经思考过了……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祝你早日康复。”


    他絮絮叨叨着自己的近况,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封敛就离开了。


    在他走后,病床上的浑浑噩噩远山响子突然又发狂,在漫长的嘶喊之后,恢复了意志。


    封敛回到家之后,一直和伽椰子商量婚礼的事情。


    伽椰子是死掉的人类,而明天他们唯一的客人现在也没法来,干脆把婚礼安排在今晚。


    伽椰子没什么异议,不如说越早结婚她越开心,看着她开心,封敛也开心。


    天刚黑的时候,伽椰子就上了二楼梳妆打扮,封敛也早早换上自己的深蓝色和服。


    深蓝色的暗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除了无法烙印家徽,这匹鹤津布简直完美无缺。


    封敛不由得想到了替他们制作婚服的穗婆婆。


    是退居幕后了吗?


    店铺里换了新的主事人。


    他想起了穗婆婆说过的话。


    他和伽椰子的婚服,大概就是这世上最后一匹鹤津布了。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虽然是按照传统婚礼布置采购的东西,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走西式流程。


    喝酒宣誓交换信物,因为时间过于匆忙于是这场婚礼也就尽可能简便。


    在这种彼此都紧张的日子里,时间也变快了,很快就到了约定的午夜。


    封敛抱着伽椰子的瓷坛站在客厅紧张的不行,想起伽椰子的嘱咐,他背对着入口面朝窗户,等待新娘子的华丽登场。


    他看着手中有点年代的黑色丝绒戒指盒。


    那里面装着八年前,他想要送给伽椰子的珍珠戒指。


    果然,他当年的想法是正确的。


    只要留着戒指和婚服,他总能等到他真正的爱人回来。


    他看着盒里的戒指。


    那颗圆润的珍珠,一如当年,完美无瑕,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还好,这枚戒指终于等到了它的主人。


    这样想着,在这时他确实听到了、伽椰子下楼的声音。


    面前的窗帘全部拉了起来,他看不见身后的镜像,木板吱吱呀呀响了起来,伽椰子停在了他的身后。


    “伽椰子,我可以转身了吗?”


    会是什么样的美丽光景呢?伽椰子,一定是最美丽的新娘吧。


    一个沙哑难听的男声回答了他。


    “可以哦,哈哈哈哈看看你的新娘吧——”


    接着一把厚刃菜刀从背后捅了进来。


    巨痛从胸口传来,冰冷的刀刃贯穿了他的身体。


    封敛一低头,就看见从胸口冒出来的刀刃。


    他抱着坛子的手瞬间脱力,那个装着伽椰子骨灰的坛子直直摔落在地板上,咕噜咕噜地滚远。


    这时,尖锐刺耳的嘶吼声突然响起。


    “——小林——”


    佐伯刚雄脸上露出凶狠又得意的表情。


    他还要说些什么,这时,黑色的头发如藤蔓般疯长,仿佛有意识般顺着他的脚踝把他层层包裹。


    须臾间,佐伯刚雄就陷入了头发的牢笼中,被拽倒拖入了黑暗。


    失去了佐伯刚雄的支撑,封敛摇晃着身体向后倒下。


    但是他没有倒在地板上。


    他倒入了一个冰凉柔软的怀抱中。


    是伽椰子、他的妻子来了。


    封敛仰躺在伽椰子怀中。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神情有些恍惚。


    鹤津布赶制的白无垢穿在伽椰子身上真的是很漂亮,白鹤衔樱,真是个不错的好意向。


    从打褂到腰间佩戴的小物,伽椰子身上每一样都是封敛亲手挑选的,他事无巨细,对伽椰子和这套白无垢灌注了同样的爱意与耐心。


    她戴着白色的角隐,一头黑发规规矩矩地盘在角隐之下。


    金银簪子交错插在发间,长长的流苏垂在她脸侧,像是金鱼的鳞片,晃动间,折射出溪水般温柔的光泽。


    她的脸上敷着细腻雪白的脂粉,让苍白的脸蛋有了几分人气。


    如此完美的装扮,却出了差错。


    伽椰子的脸颊上,被口红顺着嘴角划出了长长的痕迹。


    像是从嘴角开始,脸颊被生生撕裂,露出了鲜血淋漓的软肉。


    封敛的瞳孔微微收缩。


    八年前的某天,他曾经做过一个梦。


    他明明已经忘却了内容,但是现在,却想起来了。


    白鹤衔樱的暗纹被他流淌出来的鲜血给染红,像是鹤在泣血哀哭。


    这套他亲自挑选的婚服,竟与八年前梦里的那套一模一样。


    感受着小林不断流失的鲜血与生命力,伽椰子的身体颤抖,脂粉下的面容早已煞白。


    她匆忙而至。


    重逢的时候,是小林抱着她刚从壁橱里被搬出来的身体,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她揽着小林,两个人的婚服就交叠到了一起,凄靡奢美而又浑然天成。


    这两匹鹤津布本就是属于彼此、独一无二的。


    小林胸口上的刀刃泛着寒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小林的身体里漏了出来,他们两人身下逐渐漫开了一个殷红的血泊。


    伽椰子颤抖着伸手去捂那伤口,可是血液从她的指缝里溢了出来,她雪白的衣袖被染上了不祥的红色,然后那不祥的颜色就蔓延到伽椰子的眼底。


    “小林、你要死掉了……”


    泪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脂粉,悲伤与痛哭侵染心底的净土,血色便破土而出,化作血泪挂在了她的腮边。


    伽椰子起初还是哭着的。


    来自佐伯刚雄的恶意与怨气被她吞噬消吸收着,那怨念与小林受伤的事情掺和在一起,重击着伽椰子的神智。


    于是她捂着小林伤口的手慢慢不再发抖了。


    “这是小林送给我的婚服、”


    “我、漂亮吗?”


    她的眼睛黑沉沉的,泛着浓稠的恶意,嘴角勾着笑容,脸上却淌着血泪。


    封敛看着伽椰子,俊秀的脸上努力展露笑容。


    “漂亮、”


    “伽椰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新娘了。”


    欺霜赛雪的脸蛋被血泪冲刷着,化开了斑驳的红锈,伽椰子注视着眼前的小林,她能感受到属于小林的生机在飞速地流逝。


    她的灵魂在这一刻,像是被撕裂了。


    一半的伽椰子痛苦不堪,正崩溃地尖叫哭泣,另一半的伽椰子冷眼旁观,甚至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眼前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膜,伽椰子的睫毛微微震颤,一颗血泪就砸在了封敛的脸上。


    “没事的、伽椰子,我一点都不疼的。”


    两个人的泪水融在了一起,顺着脸颊流到了衣摆,于是白鹤的眼睛也染上了凄哀的淡粉色。


    封敛在此刻无比轻松。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他完全不觉得害怕。


    要问为什么的话,是因为他还有一次复活的机会。


    之前生病的时候没能用掉,没想到现在却能够救他一命。


    虽然对封敛来说,以身体之躯、亦或者是鬼魂之姿和伽椰子成婚,都是可以的。


    不过既然眼下他还能复活,那么还是要把话说清楚,免得让伽椰子为他白白流泪。


    封敛努力让自己笑得轻松点。


    他抬手,费力地一点点擦拭着伽椰子脸上的口红和泪痕。


    “伽椰子别难过,我和你说一个我的秘密好不好。”


    内脏碎片和着血液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我不会死的,相信我好不好?”


    伽椰子依旧是揽着他,她面无表情地落着泪,内里的早已一片狼藉。


    一半的伽椰子呜咽着、用力咬住嘴唇控制自己不要哭,另一半伽椰子则露出了贪婪的眼神。


    ‘……小林又在说谎了……’


    贪婪的那个她在心底喟叹,于是伽椰子抬起了睫毛,眼中涌动着无尽的黑暗。


    “我、要吃掉小林的灵魂,这样的话……”


    “小林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她自说自话地呢喃着,完全不理会小林在说什么。


    “这样吗?”


    封敛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嘴角却勾起温柔的弧度。


    “这样也不错、随伽椰子喜欢吧……”


    封敛突然来了点力气,他从衣袖里拿出了那个已经被血打湿的丝绒盒子。


    费力地打开盒子,他举起了那枚八年前就准备好的求婚戒指。


    “伽椰子,嫁给我好吗?”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伽椰子,逐渐开始失焦的瞳孔有些茫然地闪烁着。


    于是他没看见,那枚他好好保护珍藏了八年的珍珠戒指上,沾染上了血迹。


    殷红的血顺着珍珠光洁的表面,流到铂金戒托的缝隙中,像是某种液体宝石,在烛火下烨烨生辉。


    定定凝视着这枚戒指,伽椰子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她记得这枚戒指。


    是八年前,小林失踪前,买给其他女人的。


    伽椰子心底窜起了一股怒火,苍白的手背绷起了青筋。


    “八年前就想送给伽椰子了。”


    “但是,现在也不晚,对吧……”


    他这样说着,完全不知晓伽椰子瞬间变得空白的表情。


    她就像是被突然抽去发条的娃娃,卡顿着,无法动弹。


    “我、这个……这个、是送给我的?”


    满腔的怒火被小林的温声细语给兜头浇灭,一场危机悄然无息地消弭。


    伽椰子颤抖着伸手接过那枚戒指。


    小小的珍珠像是凝聚了世间最美好的光泽,顿时散发出魔魅的魅力,伽椰子痴痴地看着,完全移不开眼睛。


    “嗯、”


    来自佐伯刚雄的怨气,在此刻彻底消散了。


    伽椰子颤抖着身体,透明的眼睛一颗颗滑落,痛苦、喜悦、幸福、悲伤……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怀抱怎样的心情,但是她抬起眼睛,不祥的血色已经消融。


    “小林是喜欢我的吗?”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将自己心底的自卑彻底挖掘出来,任由那腐烂的泥土暴晒在阳光下。


    然后,太阳也没有让她失望。


    “我、最喜欢伽椰子了……”


    他喟叹着,发出此生绝唱。


    一切的误会在此刻全部化解开来,温暖的阳光也终于照亮了这栋凝聚着怨气的屋子。


    “私も……大好き……”


    (我也……最喜欢小林你了……)


    寒冷从指尖逐渐蔓延,封敛的感官开始消失,他似乎是睁着眼睛的,但又好像没有。


    “我稍微有点困了,让我睡一觉,睡一觉……等我睡醒……”他这样说着,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等我睡醒,我们继续完成婚礼——


    他想告诉伽椰子不要伤心,他不会死,今天的意外只是他们未来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他们以后会幸福地生活在这栋房子里。


    当然,如果伽椰子真的想要吃掉他的灵魂的话,那样也好。


    只要伽椰子喜欢,怎么样都好。


    他恍惚地想着,然后失去了意识。


    “……小林?”


    伽椰子试探的喊了喊他,可是他没有再睁开眼睛。


    “————小林————”


    小林果然还是撒了谎。


    伽椰子伏在男人开始变凉的身体上发出哀鸣。


    大门外的远山响子听到她的哀嚎,也停下了所有动作。


    夜深了,乌云将月亮彻底吞噬,不留一丝光亮,在清风吹过的地方,樱花落了一地,一滴两滴,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三件重要的事!


    ①对标27章,伏笔收束。


    ②小林以为他还有机会,他不会就这样死去,但其实9章的时候,他就用掉了那次复活的机会。


    于是,在他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对伽椰子撒谎了。


    这是小林对伽椰子撒的第一个谎,也是最后一个。


    和伽椰子一样。


    ③撒花撒花!!咒怨篇完结了,短篇后记之后,就是白井篇啦!


    第53章 咒怨后记


    后记


    在佐伯家案子发生一段时间后, 人们渐渐忘却这桩惨案,有新的住户搬进了那栋房子。


    不止这一家,住进来的人越来越多, 离开的人却没有一个,他们全部都留在了那栋屋子里。


    在又一个哀痛的夜晚里,伽椰子默默吸收着萦绕在房子里的怨气。


    这一次的怨念比以往都要重, 那两个叫典子和柑菜的家伙对人世还是极为留恋, 不愿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收拾她们两个的时候, 花了点时间, 等到伽椰子疲惫地从廊道里走出来的时候,不知又过了多久。


    浓重的怨气聚集在一起,伽椰子身边的空间都因那恐怖的力量开始扭曲。


    她站在楼梯口, 本要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但是,眼前离奇出现的画面,实在是诡异又迷惑。


    瘦弱的女孩死死地抱紧身下的男孩,两个人抵在门板上, 似乎正胶着着。


    伽椰子定在原地,视线直直落在男孩稚嫩的五官。


    这个孩子……


    “川又。”


    那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称谓和声音。


    伽椰子的身体应激般僵住了。


    该不会是……


    她缓缓动了起来, 克制压抑着自己心中的狂喜与震惊, 朝着男孩逼近。


    越是接近, 就越是能看得清晰。


    眼睛、鼻子、嘴巴……


    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孩, 伽椰子弯下腰, 凌乱的漆黑长发下, 是盈满了泪水的眼睛。


    不会错的, 这张脸……


    小林、是小林!


    她欣喜地伸出手来, 渴望触摸小林的脸颊。


    “小林……”


    我好想你。


    “喵~”


    猫叫声从身后响起, 眼前的男孩如同老式胶卷电影一般,放映中途,猛然断带。


    消失了。


    她纤细苍白的手指定格在空中,捉了个空。


    “川又。”


    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无法接受这一切的伽椰子开始发狂,她凄厉地嘶吼着,无形的风压与音波将房子里的所有玻璃制品都震碎掉。


    ‘小林——’


    白色的别墅伫立在黑暗中,将女人凄惨的声音尽数封闭。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伽椰子已经开始淡忘这件事了,她再次在客厅了看到了男孩的身影。


    他盘腿靠坐在沙发旁,低垂着头颅,似乎是睡着了。


    伽椰子佝偻着身体站在沙发旁,她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男孩的脖颈。


    直到确认了男孩并非是幻觉,这才僵硬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


    她刚刚解决了一个讨人厌的家伙,周身被死气与怨念萦绕。


    没有了小林在身边日夜陪伴,她毫不顾忌地展露原型,任由自己鲜血淋漓地出现在人类面前。


    湿润的液体从她的发梢衣角滴落,不多时就把原木地板染上血色。


    她伤痕累累的手慢慢向男孩靠近,这时被她忽视已久的东西,突然彰显其存在感。


    “不行——”


    躺在沙发上的女孩发出刺耳的尖叫。


    然后男孩再次消失了。


    连同沙发上的女孩一起。


    滴嗒、


    滴嗒、


    血珠一颗颗滴落,砸在地板上。


    伽椰子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肩膀缓慢地抖动着,她抬起手将整张脸都埋在手里。


    “哈哈哈哈哈……”


    她嘲弄般地笑着,笑声越来越夸张。


    原来是她。


    原来是她自己。


    那个时候,困扰她的噩梦,那个噩梦里的女人,原来一直都是她自己。


    原来命运早已经被定下,她也早早就看到了未来。


    只是儿时的自己,尚不明白罢了。


    ……


    在那之后,伽椰子的生活回归了平静。


    直到那天,德永一家住进了这栋屋子,命运的齿轮再次开始转动,远山响子重新回到了练马区,她曾经负责佐伯家的案子,后来因身体原因辞职了并且离开了练马区,现在,在同样负责这个案子的五十岚的请求下,回来做顾问。


    这中间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五十岚和远山响子还是带着汽油来了这里。


    进了房子之后,五十岚走进厨房泼洒汽油,远山响子从客厅倒着汽油直接来到玄关。


    而楼上这个家的主人,伽椰子正跪坐在床边,她穿着华美的白无垢,脸上敷着厚厚的雪白脂粉,她把头上的角隐摘了下来放在床上,黑色的长发披散在后背。


    她全身的注意力都在床上那个男人身上,沉睡的男人有着俊美的脸蛋,他的皮肤是青白色的,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婚服,枕边放着一个精美的瓷坛。


    伽椰子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一看就是五年。


    非要说插曲的话,她曾经在某个白日里,在别墅外见到了小林的身影。


    她恍惚地跑出了别墅,然后扑倒了那个人的怀里。


    “小林……真的是你吗?”


    她哭泣着,眼泪一刻也无法停下来。


    然后得到了小林肯定的答复。


    “小林,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她捧着小林的脸,认认真真地端详,想要看出点端倪来。


    “你不应该在这里的……”


    小林的身体应该在她的寝室里躺着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小林、小林、小林……”


    她迷茫了。


    突然小林好像是有些不舒服的样子,把伽椰子吓到了,她紧张地摸着他的胸口。


    “小林怎么了?是胸口很疼吗?”


    她想到了那天,小林被佐伯刚雄用菜刀刺穿了心脏。


    “我知道一定很疼吧、都是因为我……”


    “那个时候,如果我动手再快一点,小林是不是就不会疼了呢……”


    如果那个时候,她装扮得再快些,解决佐伯刚雄的速度再快些,那么,小林是不是就不会死去呢?


    然后小林提出来要进房子坐坐的事情。


    伽椰子又紧张了。


    “小林想来我的房子吗?”


    她不安地又问了一遍。


    得到了小林肯定的答复。


    这下子就没法推脱了,于是伽椰子后退一步,回到房子的范围内。


    “这次,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不会让小林再疼的……”


    这次,她一定会保护好小林的。


    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小林。


    在那之后,她和小林又聊了几句,虽然小林还是没有走进房子里,但伽椰子的心绪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她换上了小林为她定制的婚服,开始期待小林的苏醒。


    小林说自己只是睡一觉,虽然已经五年了,但是没关系,小林的话,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她会一直等他,直到他睡醒。


    楼下五十岚和远山的举动都在她的掌控中,但是不值一提。


    唯一让人生气的是远山那个女人,明明是小林的朋友,却还要带陌生人闯入她和小林的家里,甚至还要放火,想要把这个小林精心布置的家毁掉。


    不可原谅。


    伽椰子离开了,她走出了房间,楼下传来惨叫声,但这些都与小林俊介无关,在他的枕边摆放着伽椰子的白色角隐。


    角隐是传说中为了隐藏妻子头上作为嫉妒和愤怒的角的头饰,新婚妻子戴上角隐,寓意以后万事都听从她的丈夫,但是伽椰子把它摘了下来。


    她希望她的丈夫能亲手为她戴上角隐,她必万事听从他,言出即随、必有回响。


    只要等丈夫睡醒了就好,所以,在这之前,任何踏入他们房子的人,都不能活着离开。


    后来,在练马区流传着这样的怪谈,在京都郊区的一栋房子里,在昏暗的二楼上,最角落的那个房间中,身穿白无垢的新娘守护着她的新郎,踏入禁区者,必死。


    学生们在课间闲暇的时候聚在一起讨论这个话题。


    “所以说,那个新娘叫什么啊?”


    “对啊,都嫁人了,应该和那个新郎一个族姓了吧?”


    “我记得,好像是叫佐伯什么的,啊记不清了。”


    “谁知道啊,这种东西,够无聊的,换个话题吧!”


    年轻的学生们嬉笑着略过这个话题,在没人知道的地方,那个女人抬起头脸上留着血泪。


    “——我的名字是,小林伽椰子——”


    【作者有话要说】


    儿时困扰着伽椰子的女鬼是她自己;大学休学后,能够被小林扣响房门,与小林重逢,也是因为身为鬼魂的自己在某一天扑进了小林的怀里。


    小林的出现是为了成就佐伯伽椰子,但是同样,佐伯伽椰子的出现,也在成就小林与川又伽椰子的感情。


    爱,是双向成就的。


    最后虫师傅有话要说:白井篇卡文了QwQ未来几天可能会断更。


    第54章 渡边将太


    [检测到宿主已死亡, 进行任务判定……]


    [通关任务:修复世界线,拨正佐伯伽椰子的命运。]


    [任务提示:任务执行期间,玩家若遭遇死亡, 将在重要节点复活,该功能可执行一次,若任务判定成功, 玩家死亡后将前往下一世界。]


    [任务判定中……叮!任务判定成功, 现在开始抽离宿体, 倒计时, 3,2,1……错误!错误!错误!请求宿体抽离, 错误错误错误……]


    机械音回荡在封敛的脑海中, 他安静的躺在床上,眼皮下的眼球左右转动着,他在与大脑中的系统进行对抗,他要陪伴伽椰子, 他不要离开。


    [检测到病毒,开始消毒程序。]


    伴随着那死板的声音, 躺在床上的封敛开始痉挛抽搐, 他身侧的陶瓷坛也随着他的动作被打落在地, 正在千里之外解决非法入侵者的伽椰子停下了进攻的动作。


    她恐慌着、焦虑着、快速赶了回来。


    [已杀毒, 请玩家继续完成任务, 开始抽离宿体, 倒计时开始, 3、2、1……抽离成功。]


    伽椰子推开房门, 冲进屋子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仔细辨别着生人的气息,整栋屋子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伽椰子理了理身上的白无垢,捡起地上的瓷坛放回小林身边,唤来俊雄帮自己解决刚才的事情。


    佐伯俊雄抱着小玛离开了屋子,伽椰子轻轻的倚在床边,她看着小林俊介清俊的脸庞,脸上勾起了甜蜜的笑容。


    没关系、小林就这样沉睡在自己的身旁就够了,没有其他人碍事只有他们两个独处,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在无人窥视、无法触碰的那个地方,系统开始进行运算。


    *


    [已载入废弃躯体:渡边秀明]


    [已加载任务辅助器]


    [通关任务:修复世界线,将白井的诅咒散播在全日本境内]


    [任务提示:任务执行期间,玩家若遭遇死亡,将在重要节点复活,该功能可执行一次,若任务判定成功,玩家死亡后将前往下一世界。]


    干燥的树枝被火苗炙烤着,发出了哔哔啵啵的声音。


    封敛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了某人拨弄火堆的声音,他躺在草地上,不知自己所在何处。


    “要下雨了啊、”


    背对着自己坐着的男人感叹了一声。


    他身上穿着款式古旧的粗布打衫,手肘和膝盖出有着很明显的补丁。


    封敛下意识屏住呼吸,担心自己惊扰到对方。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这里似乎是野外,树林葱郁,杂草丛生,远处还有鸟啼叫声。


    他们二人正坐在大树之下,昏黄的阳光从树冠斜斜投射而下,在地上画下碎星般的橘色笔触,风一吹,那星群就开始摇晃。


    视线从堆满了树枝的简陋背篓一闪而过。


    死前的记忆一一回放,泪水充盈眼眶。


    良久,封敛才颤抖着手擦去眼泪。


    他还是死了。


    在小林衫子把他带到公路那边之前,就脆弱地死去,然后脱离那个世界了。


    ‘系统,我那个世界不是有复活一次的机会吗?’


    ‘为什么,我连任务目标都没找到,你就带着我跳转下一个世界了?’


    他在心底尝试着和系统沟通,如果可能,封敛还是想回到小林衫子身边,他简直无法想象,当小林衫子看到他的尸体的那一刻,该有多么崩溃。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系统,虽然穿越的时间不长,但是他差不多已经能够接受这种事情了。


    [宿主,上一个世界的任务已经作废了,您无须留恋过去的事物与记忆。]


    这好像还是系统第一次和他聊天呢。


    封敛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但是,那对夫妇、’


    他还想再争取一下,不过系统完全不给他机会。


    [抱歉,宿主,您应该把重心放在接下来的任务上。]


    [您已经失败一次了,如果您本次的任务继续失败,那么系统将会清除您的灵魂,到那时,您就真正彻底死去了。]


    到底是在病房里度过了大部分时间的16岁少年,在经历两次死亡之后,听着系统的死亡警告,他陷入了沉默。


    一边是短暂相处过的小林衫子,一边是自己生命。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闭上了眼睛。


    ‘我明白了。’


    看着宿主终于接受现实,系统关闭了情感淡化辅助器,将多余的记忆完全封存起来,仔仔细细检查多次之后,它这才安心下来。


    [那么,祝您任务顺利。]


    系统消失了。


    封敛吐出一口浊气,努力吸收着来自这具名为渡边秀明的身体的记忆。


    这一次,他使用的这具身体,和他同龄也是16岁。


    他是村子里世代以卖柴为生的渡边家的孩子,上有一个大哥,名字是渡边将太,也就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


    最近外面的世道乱的很,他们兄弟俩捡柴卖柴能够赚到的钱财越来越少,听说山那边有个隐世的村子,便想着背着柴火来开辟条新门道。


    但是他和大哥在山里迷了路,“自己”又不幸从山上跌落,昏了过去,于是大哥带着昏迷的他找了棵大树,暂时落脚。


    “哦?秀明,你醒了吗?!”


    男人回过神来,对上封敛的眼睛,坚毅又瘦削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嗯、”


    “大哥”这个词还是有些说不出口,他嘴唇微动,最后垂下了眼睫。


    “除了脑袋,秀明你还觉得哪里有不舒服的地方吗?胳膊呢?脚呢?”


    渡边将太抛下手中的烧火棍,急忙将封敛扶了起来。


    “走走看?”


    封敛依言在男人的搀扶下,走了几步。


    “没事,还可以继续赶路。”


    站稳之后,封敛放开渡边将太的手,自己熟悉着身体,站立了起来。


    年轻的身体,蕴含着庞大的潜力与生机,封敛握了握拳头,感受自己掌心的力度,这是与小林俊介那具幼童孱弱的身体,完全不同的躯体。


    封敛有些激动,可血气上涌,他的眼前却是一阵眩晕。


    他踉跄了一下,被一旁的渡边将太扶住。


    “再休息一会吧,你脑袋上的伤还没好。”


    封敛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头上绑着一条手感粗糙的布条。


    他的视线落在渡边将太残缺的衣角上,瞬间明白了那条布条的出处。


    “马上要天黑了,我们今天应该是回不到村子里了,我在前面发现了一个山洞,稍后去那边待一夜吧。”


    渡边将太这样说着,封敛点了点头,没有提出意见。


    在短暂地休息过一段时间后,他们背着简陋的背篓,一前一后朝着渡边将太记忆中的山洞位置走去。


    山里的时间变换得实在是快,刚刚天还亮着,可是一转眼,昏黄的光线就黯淡了下去。


    封敛扶着树休息了一下,仰头看着青黑的天色,实在是辨别不出前方的道路。


    入眼所见,到处都是树,或茂密、或葱郁,很少有光秃秃的地方,现在是盛夏时节,山里异常凉爽,奇异的是没有任何虫子来骚扰他们。


    不只是昆虫,连鸟鸣声也在天色暗下来之后,就消失了。


    昏暗的山异常安静。


    青黑色的天地变得逼仄起来,无限挤压着行走在林中的人类。


    前面的渡边将太背着堆砌地高高的背篓,似乎是察觉到了弟弟没有跟上自己,他转过身来,看向了身后的封敛。


    “秀明,出什么事了吗?”


    背后背篓里的树枝柴火被渡边将太分去了大半,封敛其实并不怎么辛苦。


    “我没事。”


    他抓紧了藤条编制的背带,大步跟了上去。


    “快走吧,要下雨了。”


    看着弟弟跟了上来,渡边将太抬头看了眼天空,表情有些担忧。


    渡边将太的担心果然成了真。


    他们还没走几步,细细密密的雨水就落了下来。


    那雨起初还是绵密的,但是渐渐的,雨水变得越发沉重,像是豆子一样重重地砸在树叶枝干上。


    噼里啪啦的嘈杂声响,让封敛根本听不清,前面渡边将太的声音。


    他只能努力跟上渡边将太的身影,防止自己掉队。


    “秀明,把背篓扔了,我们跑过去!”


    渡边将太把身上的背篓扔在地上,作为家中的长子,他经验丰富,明白这样的山雨里,怎样才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但是封敛听不到他的声音。


    这场浩浩荡荡的山雨打在人身上,透过薄薄的粗布砸得人生疼,他想要睁开眼睛,看清渡边将太,那雨却如生漆一般,粘黏着他的睫毛,让他看不清前路。


    死亡的恐慌瞬间笼罩了封敛,他提高了音量,拼命确认着渡边将太的位置。


    “将太哥,你在哪?”


    明明两个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伴随着雨势的加大,两个人的位置却在不知不觉间拉开。


    渡边将太看到了弟弟越走越远的身影,顾不得其他,立刻顶着雨朝秀明的方向跑去。


    “秀明,回来!”


    “我在这边,不要往那里走!”


    他高喊着,努力朝弟弟靠近。


    可无奈,骤然响起的雷声,将他的声音完全掩盖。


    封敛隐约听到了渡边将太的声音,他刚要回头,闪电的光芒便让他眼前一白。


    于是在雷电过去后,渡边将太气喘吁吁地跑了过去,只在原先弟弟的位置,看到了一个跌落的背篓。


    秀明、不见了。


    *


    封敛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身下的泥土极为湿润,一旁的叶片在滴嗒着露珠,他躺在一处草丛里,被浓密的墨绿色给包围。


    脑袋昏昏沉沉的,他想要起身,却浑身酸痛没有力气。


    “将太哥?”


    他气若游丝地喊着渡边将太的名字,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有没有人,救命……”


    他一声声地求救着。


    然后有人拨开了他面前的阴绿。


    那是一只素白的手。


    “救命……”


    他拼命睁开眼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视线里却只有浓墨般的黑,和刺目的白。


    封敛最终还是昏了过去。


    身穿雪白狩衣的女孩站在草丛外,沉默地看着伤痕累累的男孩昏迷过去,漆黑的眼睛微晃。


    【作者有话要说】


    虫师傅(发出卡文的哀嚎):卡……卡、好卡……


    第55章 神罚天诛


    封敛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 是躺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的。


    这间屋子极为简陋。


    仅仅由些粗糙的木板拼接而成,房屋内部的结构一览无余,大概是存在时间十分久远, 大部分的木板都已经与草屑青苔共存。


    稀疏的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封敛感觉喉咙干涩得发疼。


    他艰难的坐起身,身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膝盖手肘等关节处传来不可忽视的疼痛感, 封敛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发现自己的伤势好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救治。


    在那泥污的粗布之下, 伤势较重的位置,依稀可见绿色的、疑似是植物被捣烂的绿色汁液。


    好像有人为他敷上了草药。


    正这样想着,眼前的光影发生了变换, 木屋外, 有什么人来了。


    一只残破的泥瓦碗从木板下的缺口处被推了进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推着褐色小碗的那只手,简直白到透明。


    如同画本里描述的山野精怪一样。


    “那个、”


    封敛犹豫着出声, 没想到手的主人却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样,猛地抽回了手。


    接着就是脚步急促跑开的声音。


    封敛有心挽留, 可是忍痛走到了门边, 刚要推门却发现那不算沉重的门板, 纹丝不动。


    他楞了一下。


    接着难以置信地再次推动了木门。


    “……”


    门好像从外面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遇到这种事情, 他迷茫地愣在了原地, 看了看四周, 发现这个简陋的屋子里, 除了床板, 就只有刚刚被人送来的泥瓦碗。


    他这算是被人给囚禁了吗?


    封敛郁闷地走到墙角的泥瓦碗旁, 低头一看,发现里面摆着些野果子,这应该就是给他准备的食物了。


    吃掉那为数不多的果子,封敛把碗放回了原地,他凑到木板的缝隙前,透过那小小的缝隙,努力看向外面。


    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确实是被人给囚禁了,而囚禁的地点,还是在野外。


    这里好像还是在他和渡边将太走散的森林里,只不过野外的景色都一样,封敛从那狭窄的缝隙里能看到的东西,实在是不多。


    于是在大致掌握了周边的情况之后,他就退回到了木板床边,开始寻找其他能够帮助他脱身的东西。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的天色变得昏暗起来。


    当那阵隐秘又轻盈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封敛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停在了与封敛一墙之隔的门板外。


    忌惮着封敛已经苏醒的事,来人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动作。


    封敛靠在角落的缺口旁,在长久的沉默后,看着一只木棍试探地伸了进来,在碰到缺口附近的泥瓦碗之后,又小心翼翼地碰了几下,确认了泥瓦碗的存在,把木棍撤了回去。


    一只手谨慎地伸了出进来,把那只小碗拿了出去。


    看手的轮廓,应该就是白天出现的那个人。


    封敛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泥瓦碗再次被递了进来之后,他瞅准时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


    “啊——”


    短促的惊叫声响起,随即被强行压制下去。


    但就是那短促的一声,已经足以让封敛确认对方的身份。


    女生。


    封敛愣了一下。


    手上的力道也下意识地放松。


    女生察觉到了他这一刻的松懈,猛地将手给抽了回去。


    接着就是跑远的声响。


    皮肉细腻的触感残留在手心,封敛怔忡地握了握手指,对自己的现状是越发看不明白了。


    视线落在因他的动作,而被打翻的泥瓦碗上,封敛捡起那倒扣着的小碗,碗下依旧是一些野果。


    他倒也不介意,随手擦了擦果子上沾染的草屑泥土,就送到了嘴边。


    不管现在是什么情况,当务之急,还是填饱肚子,养好伤再找机会离开这里。


    这样想着,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那个囚禁着他的女生都没再出现过。


    封敛去撞过门,可那看似简陋、摇摇欲坠的门板在他的撞击下,安稳如山,展露出它不该拥有的牢靠性。


    封敛也尝试着制造出一些动静,向四周呼救,可最后除了他的嗓子喊的生疼,并没有人来解救他。


    怪不得对方会安心把他囚禁在这里,也不日夜守着,原来是知道这屋子的牢固,以及周围的荒无人烟。


    到了后面,没有食物摄入,封敛不得不躺在门板床上休息,来保存体力。


    在被饿昏过去的瞬间,他恍惚地想着,这一次自己该不会被饿死吧。


    好在封敛的想法落空了。


    囚禁他的女孩回来了。


    似乎是知道自己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给封敛提供过食物,她在第三天晚上姗姗而来,透过门缝仔细观察封敛的状态,确认他昏睡过去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门栓与锁头,姿态轻盈地走进了屋子。


    只不过等封敛醒来的时候,他依旧没有正面与女孩接触。


    嘴巴里残留着甜味,他舔了舔嘴唇,知道自己被人喂下了食物。


    封敛扭头,就看见了木板床边多了一块还算是平整的石头,石头上用树叶垫着些白色的枫饼和一小碗清水。


    封敛端起水碗大口喝起了水来。


    他并不担心对方会在水里下毒。


    毕竟如果囚禁他的人想要杀他的话,放着不管,饿死了才是最简单的。


    在食物里下毒完全是多此一举。


    将一整碗水喝下肚,他喉咙里那甜腻干痒的感觉才算是被压下。


    但是水喝得太急,他有些被呛到了。


    封敛忍不住趴到木板床边咳嗽着,不经意地抬眼,就看到了角落的缺口前,出现了一抹白色。


    “那个、”


    门板后的人影猛的一晃,转身就要再次离开。


    “等等!我有话想跟你说!”


    女生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跑开了。


    第二天


    封敛躺在床板上,百无聊赖地敲着身下的木板。


    今天已经是他被囚禁的第四天了,这具身体的哥哥渡边将太还是没有找到他,而他也依旧没有找出离开这里的方法。


    他屈起手指,用关节有节奏地敲击着床板,嘴巴里哼哼着一支不知在何时听过的小调。


    今天的天气应该很好,灿烂的阳光透过木屋的缝隙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封敛就这样哼着歌,直到一曲终毕,这才发现角落的缺口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你不应该发出那样的声音。”


    少女的声线淡漠冰凉的,不含任何情绪。


    那声音给人的感觉,像是空谷幽兰,又像是午夜墓地里回荡的招魂铃声,空灵死寂,让人不寒而栗,感觉颅骨牙齿都在冒寒气,忍不住打个寒颤。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封敛说话。


    封敛眼睛一亮,刚想起身,想到了什么,随即又卸去了力气,平躺在原地。


    “为什么,很难听吗?”


    “……”


    少女似乎没想到封敛会怎么回复她,她沉默了几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会被发现的。”


    她言简意赅。


    封敛抬起了眼皮。


    “我可不这么觉得。”


    “被你关在这儿的四天,我可是发出了了不得的动静,但是,完全没看到除你以外的第二个人。”


    “……”


    少女似乎很不善言辞,她又安静了下来。


    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封敛扭头,就看到了一块又一块白色的枫饼被推了进来。


    数量远不是一顿饭可以解决掉的。


    封敛若有所思。


    “你又要消失几天了,对吗?”


    投递枫饼的动作一顿。


    “……等你养好伤,我会找机会放你走的。”


    少女若无其事地继续输送着食物。


    “我觉得我已经好了。”


    封敛觉得这样说话有些费力,于是他翻了个身,正对着那小小的缺口,看着缺口旁的枫饼越堆越多,他挑了挑眉。


    “除了这些饼子,就没有其他能吃的东西了吗?”


    然后,在封敛的注视下,一份青涩的野果子被推了进来。


    “……”


    他沉默了一秒,有些无奈。


    “就这两样吗?”


    似乎是和封敛较劲,下一秒,少女推进来了一小碗水。


    当封敛以为对方是故意这么做的时候,女生慢吞吞地开口了。


    “我能拿到的只有这些东西。”


    “两周后,村里有神事,到那个时候,我会放你离开的。”


    说完,女生就要离开。


    封敛愣了一下,撑起上半身,神情有些迫切。


    “你就这样走了吗?”


    “……”


    少女停在了原地。


    “这里没有被子,晚上睡觉有点冷,我可能会受风着凉。”


    少女没有回话,静静地离开了。


    但是不多时,一样粗麻编织的一角被塞进了缺口里。


    封敛把食物和水源弄到一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抽了进来。


    虽然和记忆中见过的被子都不一样,但是毕竟是可以御寒的东西,封敛也没再挑剔。


    “谢谢。”


    他收起了那块粗劣的“被子”


    少女没有回话,她迈开脚步想要离开,清脆的叶片草杆被踩断,她又停住了。


    “怎么,还有事吗?”


    察觉到她的动作,封敛不着急回到自己的木板床上,他抬起眼睛看向木板外女生所处的方向。


    “……”


    淡粉色的唇微启,黑色的眼睛微晃,少女白嫩的手指蜷曲,鸟羽般的睫毛轻颤。


    “那首歌……”


    她的声音弱不可闻。


    “什么?”


    封敛有些没听清。


    “没什么,抱歉——”


    少女的语气颇为急促,她转身离去,脚下的木屐第一次暴露出咯吱碰撞的声音。


    雪白的狩衣衣袖略过冰凉的草叶,穿插在袖尾的红色袖露顺着惯性向后飘去,像是蒲柳的枝条。


    “下次见面,就告诉你、”


    “那首歌的名字——”


    男生的声音遥遥传来。


    白井顿在原地,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清风袭来,吹拂起她脸颊的一缕黑发,她抬起睫毛,只能看到被天地裹寄其中的孤单木屋。


    *


    回到村子里,将自己外出的痕迹清除干净后,她带上了象征着神灵的女性能面。


    雪白的狩衣宛如月华,圣洁高凌。


    她跪坐在山洞中,轻轻摇晃手中的黄铜神乐铃。


    叮铃~


    叮铃……


    洞外传来了人类的喝声。


    “ヨシュア——”


    鼓点与脚步声整齐地响起。


    柳木被铁钉穿钉着,被众人合力背进了山洞。


    祭品被摆在注连绳前,白色的闪电形符文之后,是巫女跪坐的姿态。


    “大人,这次的天诛对象是柳生家。”


    烛火摇曳,她在忽明忽暗的光晕中转过了身。


    怪异的能面之上,被烛火染上了嗔怒的诡谲色彩。


    红唇,黑齿,怒目,神纹……


    这绝非是人世界流传的任何一种能面。


    “此间污秽之物、”


    “妾身视之,目尤狂癫。”


    她的声音变得尖细极了,像是狐狸的悲鸣。


    若是细细品味,那尖细的声线又如蛛丝般扩散,刺的人耳膜刺痛。


    那绝非是人类所有之音。


    “天诛、”


    人群开始应和。


    渐渐人声变得密集,那声音回荡在山洞里,简直震耳欲聋。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虔诚无比的癫狂之色。


    “天诛!”


    “天诛!”


    嗡鸣的人声簇拥在一起,仿佛变成了天雷,隆隆作响。


    面覆能面的巫女端坐之中,像是被滚滚天雷簇拥的神。


    “妾身之眼已污、”


    她抬袖遮眼。


    “妾身之耳已秽、”


    衣袖轻移,遮住她的耳朵。


    能面上的神明表情变得越发可怖。


    石壁上,众人的影子如火苗般扭曲狂舞着。


    鼓点声在这一刻来到了高潮。


    紧密的梆子小调也拔到了最高。


    巫女保持着侧身的动作,从衣袖后探出半张脸,黑洞般的眼睛审视着众生,她身姿扭曲诡异,乌黑的长发垂在面具边缘。


    神明发出低语。


    “当论何罪?”


    “当以何惩?”


    “——”


    所有的声音都被掐掉,众人保持着兴奋的表情,眼睛虔诚地盯着神明,身体慢慢低到了尘埃上。


    “活罪、但请……”


    “……天诛。”


    不知是谁,喟叹般回答了这个答案。


    山洞外响起惊雷。


    柳木被一刀劈开,殷红的液体滴滴答答顺着供台,缓缓流淌到泥土里。


    此情此态,若说是神明,倒不如说是什么恶鬼在祸人。


    千米开外的木屋里。


    封敛猛然惊醒。


    【作者有话要说】


    根据电影考据,白井存活的时代是昭和初期,但白井的村子,目隐村已经存在了很久,或许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


    第56章 种子


    封敛在午夜惊醒。


    坐在木板上攥紧了那块粗糙的被子, 他瞳孔扩散着,久久不能回神。


    他又做梦了。


    被关在屋子里的这些天,他好像总是在做梦。


    有些记得, 有些却是模糊了。


    但是无一例外,他总能在梦里见到一个女人。


    黑长的长发,白色的衣裙。


    他好像一直在追逐着对方的身影。


    但是无论怎样拼命伸手去抓, 都抓不住, 只能看着她越走越远。


    一个名字停在嘴边, 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他彷徨地喘息着,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天边响起了惊雷。


    封敛眼睫微颤, 端起床边的水碗, 小小的喝了一口。


    还有两周。


    那个女生说,两周后就会放自己离开。


    拿起一旁的白色枫饼咬下一口,封敛眉心微蹙,嘴巴里面没什么滋味。


    这个东西、


    他举起那块被咬了一口的枫饼。


    渡边秀明的记忆里并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吃食,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只是吃起来完全没有味道,似乎是在制作阶段就没有添加调味品, 以至于成品只拥有能让人填饱肚子的最低级的功能。


    不过单看外表, 倒是规规矩矩地。


    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给鬼神供奉的食物呢。


    想到这里, 封敛笑着摇了摇头, 觉得自己多心了。


    接下来的两天, 少女果然没有出现。


    如上次一样, 她消失了整整三天。


    再次出现在木屋外时, 依旧是深夜。


    木板的缝隙间, 透过了些白色衣料,少女悄无声息地出现,不知在木屋外站了多久。


    “晚上好。”


    咽下最后一口果子,今天的晚饭就算是解决了。


    封敛笑着对少女打招呼。


    “看来你已经忙完自己的事情了。”


    少女靠在木板上,低垂着头,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并没有回答封敛的问题。


    不过封敛对这种相处模式倒是接受良好,他毫不在意地开启新话题,完全不会因对方的沉默而感到尴尬。


    这样的事情好像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他耸了耸肩膀,不再细想。


    “说起来,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狡猾地偷换概念,明明是被囚禁在屋子里,表现得却好像是来这个木屋里做客一样。


    少女不言不语。


    封敛倒是很有耐心。


    “我还没自我介绍过吧。”


    “我的名字是、”他迟疑了一秒,随即神情恢复正常。


    “渡边秀明。”


    “今年应该是16岁了,你呢?”


    “听声音,感觉你和我的年龄应该差不多吧。”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也才16岁,但是封敛感觉自己的思维好像变了很多,明明对方可能和自己是同龄人,却总是下意识抱着包容的心态和对方沟通。


    难道是因为死过两次的原因吗?


    他的思维漫游着,直到被少女的声音拉回。


    “歌、”


    “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有些凝噎,不复初见时的空灵,反倒有些艰涩,像是破损的琴弦互相摩擦一样,有些刺耳难听。


    “哦、那首歌吗?”


    “倘若——”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久久等不到下文的少女,疑惑地转过了脸。


    “倘若?”


    封敛琥珀色的眼睛晃动着,表情有些尴尬。


    他哼唱的歌曲,说来也有些不好意思,全名叫作“倘若爱上世间并非最好的你”,但是在这样的情景下,直白地说出全名好像也有些不合适。


    他的沉默,被少女当做了默认。


    于是白井重新低下了头,顺滑的黑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真是奇怪的名字。”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封敛张了张嘴巴,最后还是没有纠正这个错误。


    算了,毕竟是不知哪一世听来的歌曲,名字错就错了。


    “嗯,就是倘若。”


    他笑着给予了肯定。


    木板后的少女又沉默了。


    今夜无云,霜白的月光落在旷野上,在封敛的屋子里留下一道道倾斜的光幕。


    “已经很晚了,你不回家吗?”


    白井没有回话,只是把自己带来的食物,再次从门板的缺口下推了进去。


    封敛走到距离缺口一米的地方,拿过食物之后,就坐在了原地。


    “真的要等11天后的神事,才能放我走吗?”


    他看着那手边那熟悉的白色枫饼,表情相当无奈。


    “嗯。”


    “难道你需要我做什么事情吗,所以要囚禁我。”


    他试探着猜测少女将他囚禁在此的目的。


    “……”


    少女似乎有着很重的心事,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顿了几秒,她才慢吞吞地出声。


    “这里不欢迎外人。”


    “被发现的话,你会死。”


    她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但是封敛就是莫名听出了几分阴郁。


    “这么说,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做出这些的吗?”


    封敛眉心微挑,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这样的话,真是很感激你了。”


    “不仅把昏迷的我带回来救治,还给我提供容身之地,供我吃喝……真的、非常感谢!”


    越是沟通,越能发现对方的年龄尚小,封敛的表情变得更加柔和。


    “…不、那个……”


    少女显然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评价,她愣了一秒,声音明显有些慌乱。


    “看来你真的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呢。”


    他不自觉用着长辈的口吻说话。


    “善良什么的……”


    才不是。


    白井低下了头,黑色的眼睛晦涩如深海。


    “最近学校的课业,学习得怎么样?”


    完全不经思考,这样一句话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封敛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学校?”


    少女也有些疑惑。


    “啊、那个,刚刚——”


    “学校是什么?”


    封敛的话戛然而止。


    “你没有上过学吗?”


    他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表情十分不认同。


    “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应该在读国中了吧?”


    少女沉默了一秒,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下一秒,她冷不丁地反问。


    “那你呢?”


    “你读国中,是在那个、学校里读的吗?”


    “……”


    这下哑口无言的人变成了封敛。


    他的三段人生,好像没有一个是读过国中的。


    第一世,九岁之后住进了医院;第二世,作为小林俊介,刚病愈离开医院就在旅游的途中遭遇车祸;第三世、也就是现在,任他翻遍了渡边秀明的记忆,也没在里面找出有关学校的画面。


    这一世,他所处的这个地区似乎极为贫困,无论是经济、教育、医疗、还是生产力的发展,都极为落后。


    但是唯一知道的信息就是,这里还是日本,具体年代就不清楚了。


    山里的人普遍没有太清晰的时代意识。


    村子里连电器都没有,夜晚照明使用的传统工具还是灯笼和蜡烛,渡边秀明的记忆里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现代化的痕迹的。


    “没有、我也是听别人讲的。”


    他思考了一会,觉得还是不要暴露自己的与众不同。


    “别人?”


    “嗯。”


    封敛点了点头。


    “有外面的客人造访过我的村子。”


    毕竟是谎话,他本来是想结束这个话题的。


    但是,门板后的少女,意外的很感兴趣。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外面的世界吗?”


    封敛托着下巴,眼神悠远。


    “说起来,我也……”不清楚。


    深蓝色的天空、雪白的山巅、万寿菊般绽放的烟火、摇晃的小舟……还有淡青色的玉兰花……


    他愣住了。


    奇怪、


    脑海中闪回的片段是什么?


    他怔忡着,直到再次被少女的声音拉回,他这才回过神来。


    “抱歉,我没听清,可以重复一遍吗?”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下了泪水。


    “……在我看来,外面的世界很丑陋。”


    “丑陋?”


    他擦去眼泪,被少女的话里的内容吸引。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少女却不再言语了。


    ……


    静谧的夜里,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了蛙声,再远些的地方传来了蝉鸣。


    那些生灵的声音透过草木传递而来,与植物的芳香混合在一起,让人的心情忍不住放松下来。


    “大概是美丽的吧……”


    封敛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外面的世界、”


    “总感觉,会遇到很多幸福的事情。”


    “所以、”


    “我一定会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梦里的那个人,穿着白色衣服的女生,他一定会想办法弄清楚她是谁的。


    “……”


    少女默默地倾听着,并没有对他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想法表达什么意见。


    “白井。”


    少女冷漠的声音从木板外传来。


    “什么?”


    封敛没反应过来。


    “我的名字是白井。”


    被囚禁了这么多天,这还是封敛第一次知道对方的名字。


    这几天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交换姓名也是算个不错的开端吧。


    他笑弯了眼睛,发出了轻快的声音。


    “那么,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白井小姐,你好,我的名字是渡边秀明。”


    “接下来的11天,请多关照了!”


    “……”


    “……我知道了。”


    微凉的声线乘着夜风飘入封敛的耳中。


    这就算是他和白井正式认识的第一天了。


    第57章 白井/死来


    被囚禁在木屋的七天, 封敛终于和白井互通了姓名。


    按照白井的说法,等到十一天后,村子里举办神事的时候, 就会放封敛离开。


    虽然依旧被囚禁着,但封敛意外和白井成为了朋友。


    不、说是朋友的话,是有些名不副实的。


    从封敛的视角来看, 他倒是觉得自己更像是个树洞、老师这样的角色。


    “我讨厌村子里的所有人。”


    “村子里的人和外面世界的人一样丑陋。”


    白井靠在木板上, 自说自话着。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封敛努力去开导她。


    白井却又不说话了。


    沉默了几秒, 她就像没事人一样, 快速地转移了话题。


    “学校是很好玩的地方吗?”


    “大概吧?”


    “比起好玩,大家去学校里,主要是为了学习知识。”


    封敛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


    但是白井只是闷闷地哦了一声。


    她像是突然兴起, 又问了一句。


    “那学校里会有很多人吗?”


    这个问题倒是简单。


    封敛点了点头。


    “是有很多人。”


    “那我讨厌学校。”


    这样直白的表达自己的情绪, 让封敛忍俊不禁。


    “你讨厌身边有很多人吗?”


    白井又不说话了。


    真是奇怪难懂的孩子。


    不期然,这样一句感叹出现在封敛的心里。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并没有嫌恶白井的意思。


    “其实不只是学校,只要人活在世上, 身边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羁绊与亲缘,没有人是真正孤独、孑然一身的。”


    他想要开解白井那过于封闭的内心, 因为过于偏执孤僻, 对孩子日后的成长非常不利。


    但是看起来十分冷漠的白井, 却异常的聪明。


    “你是在说教我吗?”


    封敛愣了一下。


    “你是老师吗?”


    老师的概念, 是不久前封敛解释给白井的, 现在倒是被白井直接挪用了。


    老师什么的、他就是个连国中都没去过的孩子, 这样的自己又怎么可能成为老师呢?


    “不是啊,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那你不能说教我。”


    白井的意思, 这下子就很简单明了了。


    只有老师才可以说教她, 渡边秀明不是老师,所以他不能说教白井。


    封敛哑口无言。


    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面对这样的白井,他有些哭笑不得。


    一方面为白井拥有如此出色的思维反应能力而惊喜,另一方面又为白井从未受到过教育而感到遗憾。


    这样聪明的孩子,如果能送去学校的话,前途是有无限可能的。


    “抱歉,看来是我太没有距离感,让你感到困扰了。”


    他得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对待白井的态度了。


    明明是同龄人,但是自己却总是用着长辈的态度口吻对待她,这个样子,实在是傲慢。


    封敛有些懊恼。


    对于他的道歉,白井轻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我也有很多讨厌的事情,对你说着些大道理,其实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团糟。”


    这倒是引起了白井的一点兴趣。


    “比如呢?”


    “嗯、比如……我很讨厌吃药。”


    他想起了躺在病房的那七年。


    “药片实在是太苦了,苦到每吃一口都会呕吐。”


    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夸张,住在医院的那些天,每天各种形形色色的药品吃着,吃进他肚子里的药甚至比一天吃的饭还多。


    所以后面他的胃也出了问题,只能吃一些流食。


    “药吗……我也讨厌。”


    白井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她神魇的时候,喝下去的各种汤药,确实是难喝到让人想吐,往往是喝下一小碗,那苦涩恶心的味道会残留在嘴巴里整整七天。


    “其他的话、”


    封敛忍不住笑了一下。


    “其实和白井小姐你差不多。”


    “我也很讨厌身边围着好多人。”


    明明是正常地闭上眼睛睡觉,再次睁开眼睛却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天之后,病床边总围满了医生护士。


    所有人带着口罩忙碌地工作着,裸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冷漠又麻木。


    视线越过数不清的医护人员,在病房的外面,站在面带微笑的管家和前来慰问的各种小家族的陌生代表。


    他的病房里总是摆着各种各样精致昂贵的果盘和花束,那些全部都是前来探病的外人带来的。


    每次睁开眼睛,看到病床边围着的人,他都会发出无意识的感叹。


    啊、好像又差点醒不过来。


    所以,对于封敛来说,身边围了很多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白井猛地转过身来,隔着木板看向屋子里的封敛。


    她黑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知道她为什么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封敛点了点头,如实回答自己的感受。


    “嗯。”


    白井又不说话了,但是透过薄薄的木板,封敛听到了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如果、那个……就是说……”


    她殷切地开口。


    嘴唇开开合合,却让人完全摸不准她的意思。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白井又安静了下来。


    从这天起,封敛明显感觉到自己和白井的关系,变得不一样了。


    他说不出是哪种不一样,但是应该是向好的方向变化了。


    接过白井送进来的野果子,他拿到嘴边咬了一口,往日里酸涩的果子居然带着几丝甜味。


    是成熟的季节到了吗?


    他看着手里外皮颜色都变黄了不少的果子,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这个果子是什么品种呢?”


    他对着木板后的白井问道。


    白井显然有些诧异,不明白他询问这个果子名字的原因。


    “很重要吗?”


    “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还需要有名字吗?”


    她的语气透着迷惑,看来是真的认为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不需要名字。


    “当然,有名字的话,才方便下次再找到这个东西。”


    “然后再吃掉?”


    白井接上了封敛的话。


    “嘛、这个想法也没有错。”


    “这些天一直吃着这个果子,时间久了,总是会好奇它的品种的,如果白井小姐感到困扰的话,可以当做我没问过这话。”


    封敛露出了笑容。


    “最近变甜了,要尝尝吗?”


    他把碗里卖相最漂亮的一个果子拿在掌心,顺着面前的缺口伸了出去。


    来自男性的手掌从缺口处探出,它宽厚修长、长着许多茧子,和白井自己的手截然不同。


    一枚淡黄色的果子静静躺在掌心的纹路上。


    渡边秀明在向她分享食物。


    又不只是食物。


    她想起了这些天从渡边秀明嘴巴里听到东西。


    还有、


    ——禁忌。


    白井垂下睫毛,黑色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那枚果子,她的手指微蜷。


    巫女是不被允许接触本村以外的外男的。


    她们居住在山洞里。


    一切都吃穿用度都由狐隐负责,所有人都不能直视巫女的脸,神之威严不允侵犯。


    而现在,收留渡边秀明、


    她已经犯了大忌。


    作为目隐村百年来最优秀的巫女,她已经犯下滔天大罪。


    现在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拒绝渡边秀明的示好,把他的存在告知与狐隐,然后执行天诛,驱逐污秽。


    但是、


    白井一动不动。


    她黑色眼睛像是无机质的琉璃,又像是更古不化的坚冰幽泉。


    要接受吗?


    白井并没有思考很久。


    在封敛看来,她只是停顿了一秒,就接过了自己掌心的果子。


    “快尝尝,应该是好吃的吧?”


    咔嚓——


    白井面无表情地咬下一口果肉。


    她坚定又缓慢地咀嚼着,默默吞咽着自己的离经叛道。


    青涩的果肉口感清脆,蕴藏着丰沛的汁水。


    白井吃不出味道。


    她的味觉早在儿时的一次次神魇后就损坏了,但是那时的苦涩作呕,一直绵延至今。


    她接过了男生掌心的诱惑,然后将其吞咽下肚。


    “嗯。”


    将整颗小果子全部吃完,她的语气十分平静。


    擦拭着嘴角残留的汁液,她面无表情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焮天铄地的眼睛。


    日子一天天流逝着,封敛用石头的尖锐部位,在木板上刻印记录着自己来这里的时间,这一幕被白井撞了个正着。


    “你在干什么?!”


    白井似乎对他这样的行为极其抵触,她发出了很刺耳的声音。


    “你要在墙上贴什么?!!”


    封敛还是第一次见识到白井情绪这么激动,耳膜阵阵刺痛,他放下石头,安抚着白井。


    “只是在记录时间,没有做奇怪的事情。”


    白井沉默了下去,她似乎在透过缝隙,检查着屋内,判断着封敛话里的真伪。


    “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良久,她长松了一口气。


    “很危险。”


    白井在某些事情上,总是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


    封敛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雪白的足袜在来的路上,沾上了露水,看着足尖的湿意,白井惊恐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渡边……”


    她的声音有些晦涩。


    “你会写字?”


    和狐隐一样?


    “嗯。”


    毕竟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封敛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事情,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你——”


    白井皱起了秀气的眉毛,似乎想说些什么。


    “什么?”


    “……没什么。”


    她别过了脸,宽大的衣袖下,是攥紧的手。


    “说起来、”


    封敛却突然来了点兴致。


    “白井小姐的名字很有意思呢。”


    他在屋子的角落找到木板废料,大概是搭建木板床时,被劈去的材料。


    细长扁扁的一条,刚好可以写字。


    “白井小姐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意义?”


    她皱起的眉心有几分松动。


    “很重要吗?”


    “不、该怎么说呢……”


    封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给问懵了。


    “大部分情况下,名字都承载着父母对孩子未来人生的期待吧?”


    “……是吗。”


    “比方说,我的名字、秀明,大概父母是希望我的人生一片光明,成为了不起的人吧。”


    封敛笑着解释给白井听。


    “白井小姐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知道意义的话,才知道汉字该怎么写。”


    白井歪了歪脑袋,黑色的长发如水倾泻。


    “しが、くる。”(死,来了。)


    封敛愣住了。


    白井却点了点头,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名字。


    “しらい、”


    她轻声复述自己的名字。


    “你会写吗,渡边?”


    手中紧握的石头突然冒出股寒意,那寒意透过他的掌心,直达骨髓。


    封敛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睁大。


    しらい、


    如果、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那样的话……


    那么、


    那还真是个简洁明了的名字。


    ——死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白井的名字,读音为しらい、与死来是同音的。或许她的名字并非是生活化的白井,而就是“死来”这样直白又极复攻击性的名字呢?


    作为目隐村百年里最强大的巫女,虫师傅是甚至感觉她不应该有名字、或者说,她的名字不能被外人知晓,因为,神名是不可被直呼的。


    这并非说白井是神明的意思,而是名字在日本的阴阳学说里面,是很重要的东西,作为强大的、地位堪比神明的巫女,她的名字要更为敏感神秘。


    第58章 渡边老师


    “你会写吗, 渡边?”


    封敛的手腕停顿了片刻,最后还是在木条上刻下了划痕。


    “给。”


    他把细细的木条递了出去。


    白井从缺口处接过,那略微有些腐朽潮湿的木条。


    “这个, 就是我的名字?”


    手指流连在那凹下去的刻痕上,白井的神情微动。


    “嗯。”


    封敛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白井。


    他写下了这两个字。


    并非是白井口中那个“死来”。


    那样的名字实在是怪异可怖,完全无法从里面看出任何爱意, 如果是父母取下的名字, 那么毫无疑问, 白井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封敛不想伤害白井。


    更不想让白井因为这件事受到第二次伤害。


    所以, 他自作主张欺骗了白井。


    放下石块,拍干净手心的灰尘,封敛长舒一口气。


    “你愿意的话, 我可以教你写字。”


    白井微怔。


    “你要、教我写字?”


    她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嗯, 如果能帮到你的话。”


    “……好吧,渡边、老师。”


    她说的有些迟疑。


    但是尾缀的老师两个字,让封敛愣了一下。


    “那个、只是临时教你一些简单的东西,还称不上是老师的地步……”


    封敛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能被别人喊作老师, 但是意外的,感觉并不陌生。


    白井摇了摇头, 很固执。


    “你就是老师, 因为你会教我写字。”


    她似乎很看重身份和规则, 一遍遍和封敛强调着这些。


    这么多天相处, 封敛也差不多摸透了她的脾气, 于是虽然有些别扭, 但是还是默认了白井的称谓。


    “好吧, 但是不要抱太多期望, 毕竟我也不是专业的老师。”


    于是从这天开始, 封敛开始教白井写字。


    他回忆着第二世,小林俊介留给他的记忆,从五十音图开始,一点点把自己知道的东西传授给白井。


    白井的学习能力很强,甚至是过目不忘的聪明。


    仅仅两天就把日语学习的全部音标假名记了下来,并且可以做到融会贯通。


    “老师的名字,是这样写吗?”


    她甚至可以默写出封敛的名字,只不过因为没有学习过词汇,只在木板上写出了片假名。


    于是封敛把自己姓名的汉字规规整整地写下,然后展示给白井看。


    “渡边秀明,专有名词要用汉字表示。”①


    这又是新知识了,于是封敛让她背一些词汇,等待下一次见面抽查。


    因为两个人一直是在木条上写字,木条总有用完的一天,当封敛告知了没有书写材料之后,白井消失了。


    一天之后,她重新回到了木屋。


    并带来了纸笔。


    这倒是极为奇怪的事情。


    村子里没有学校,没有老师,而白井也不识字,那她是从哪里拿到的毛笔和墨水呢?


    看着白瓷碟子里的粘稠墨汁,封敛拿着那杆细细长长、造型怪异的毛笔,实在为难。


    白井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老师,怎么了?”


    “……不、没什么。”


    封敛欲言又止,想要询问这些东西的来历,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老师可以重新写一下我的名字吗?”


    “还有老师的名字。”


    白井想要看看真正的文字写在纸上的模样。


    学生的要求,封敛当然不会拒绝,明明没有拿笔写字的经验,可当毛笔沾上墨水,落在纸张上,他无师自通,当场写出了极为流畅的笔迹。


    看着白纸上规规整整地两个名字,封敛看着自己的右手,陷入了沉思。


    奇怪。


    自己九岁那年就住进了医院,没拿过笔;使用小林俊介的身体,也没拿过笔;现在作为一个樵夫,渡边秀明更是没有拿过笔,但是,为什么他会写字呢?


    “老师?”


    白井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等到墨水干透,封敛把纸张叠了起来递了出去。


    “……”


    白井摊开纸张,晴明的日光落在白纸上,那一笔一划的工整严谨,让她怔忡。


    原来,字还可以写成这样。


    她怔怔地看着两个人的名字,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仿佛可以透过白纸触摸到老师的笔触。


    因为她久久没有说话,封敛也有些忐忑。


    “怎么了,是写得很难看吗?”


    白井轻轻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很漂亮。”


    她把纸张叠了起来,放进了衣服的暗袋里。


    “渡边老师,请您教授学生笔法吧。”


    她的表情极其认真。


    封敛被她的郑重搞得有些不好意思。


    “教授什么的、太不好意思了,如果白井不嫌弃的话,好啊。”


    于是封敛开始教白井写字。


    两个人依旧是隔着木板。


    白井伏在地上写字,写完从木板的缺口递给封敛检阅。


    一来二去,封敛注意到白井那与众不同的衣袖。


    宽大的衣袖末端似乎是穿插着红色的装饰,那红绳、暂且称之为红绳,是厚细形的,以点横状形式穿插在白色的袖端,红白碰撞,颜色十分抓人眼球。


    无论是小林俊介,还是渡边秀明,他们的记忆里都没有这样的服饰存在。


    “白井的衣物很有意思呢。”


    他忍不住打趣。


    白井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猛地把手抽了回去,连同衣袖一起藏的干干净净的。


    这样的反应,让封敛愣住了。


    “……”


    细微的呼吸声隐在木板两侧。


    过了许久,白井才出声。


    “……老师,你不认识我的衣服吗?”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封敛谨慎地回答。


    “没有。”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他的话令白井哑口无言。


    “……这个、”


    她似乎是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把袖子重新展示到缺口前,方便封敛看清。


    “这个是、”


    舌尖抵在上牙膛,白井从来都没有觉得,说话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这个是巫——”


    “白井有难言之隐的话,就不要强迫自己说了,老师都明白的。”


    封敛打断了白井的话,这也是他第一次以老师自称。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琥珀色的眼睛里是如大海般温柔宽广的光亮。


    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无法言说那就不要说出来,封敛并不想窥视他人的隐私。


    就像是现在,明明他和白井都已经以师生相处了,白井却依旧把它囚禁在屋子里,没有为他开门,封敛虽然疑惑,但却不会因此感到愤怒。


    白井既然已经承诺了他会在七天后放自己离开,那么封敛愿意相信白井的话。


    他不会去做多余的事情,挑战自己和白井之间的友谊。


    如果七天后,发现白井的承诺是个谎言,那么到时再想些其他方法。


    看着门板缝隙处,少女若隐若现的背影,封敛忍不住动容。


    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衣服,白井的特征可以完美地和他梦中的身影对应上,但不知为何,封敛知道白井不是那个人。


    不过也许就是出于这层原因,爱屋及乌,他对白井的态度总是出奇的好。


    哪怕被对方囚禁于此,也没有因此产生憎恶的情绪。


    “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并不是非要得到一个说明。”


    “请不要因此产生负担。”


    出于尊重,他移开了视线,不再盯着白井的衣袖观察,但是他的话语却意外地打动了白井。


    “其实、”


    她沉吟着开口。


    “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如果老师你不知道的话,也许我可以简单说说。”


    也许是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能够向他人诉说关于自己的身份,在开了一个口子之后,白井的话变得滔滔不绝。


    不过她用到的词语,大部分封敛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又不想扫兴打断她的话,于是封敛微笑着倾听完全程。


    “这身衣服是巫女专属的,只有成为巫女的人才能穿,而且也只能穿这种衣服。”


    最后她意犹未尽地总结,回答了封敛最开始的问题。


    巫女。


    又是一个没听过的词汇。


    封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突然,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之前提到过的事情。


    “那神事是指……”


    “神事吗。”


    白井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她刚刚讲了那么多,但是唯独没有提到关于神事的事情,一是因为有些羞于开口,二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


    “……大概、类似于老师口中的成年礼吧。”


    她本想含糊过去,但封敛却对此很感兴趣。


    “成年礼?”


    “原来白井已经到了要筹办成年礼的年龄了吗?”


    封敛意外之余,为白井即将迎来这样盛大的节日而感到惊喜。


    “还真是意想不到呢……”


    “具体是要做些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成年礼,封敛的脑海里自动出现了男男女女身穿和服参加聚会的画面。


    难道是在电视里看过这样的场景吗,他没有细思。


    不问还好,一问到这个,白井的脸色又青又红。


    “要把牙齿给……”


    她语焉不详。


    “牙齿?”


    封敛实在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察觉出白井的难为情,刚想说要不要换个话题,白井就把事情和盘托出。


    “染黑齿,和剃眉。”②


    “居然是这种内容吗?”


    仅仅是听到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封敛的眉毛就已经皱了来。


    这可和他想象中的画面完全不一样。


    “要把牙齿给染黑吗?”


    他想象不到这是怎样的画面。


    白井点了点头,然后有些难堪地低头抚摸上自己的嘴唇。


    “其实,为了这场神事,我已经提前染了半年的牙齿了。”


    隔着木板,封敛从未瞧见过她的真容,自然也看不见她淡粉色的嘴唇里,那若隐若现的黑色牙齿。


    “对身体有危害吗?”


    封敛的第一反应就是想知道白井染牙的那些染料安不安全。


    “如果会对身体产生不可逆的伤害的话、还是不要那样做了吧。”


    “但是,这是规矩。”


    白井也很不喜欢染牙的过程。


    巫女的真容是不允许被外人瞧见的,于是哪怕是伺候在身边的狐隐,也只能闭上眼睛奉着镜子,让白井自己进行染黑齿的工序。


    她虽然没有味觉,但却能从那一碗染黑齿的浆水里,嗅到极为刺鼻恶心的气味。


    每一次强迫自己张开嘴巴,暴露自己的口腔软肉和舌头,当着狐隐的面染黑牙齿,都让她觉得难堪得不行。


    哪怕知道狐隐是不会偷窥她的,可白井依旧很不舒服。


    但是真要打翻那一碗浆水,说什么不染的气话又是完全不可能的。


    自己可是巫女,而历代的巫女都是这样的。


    于是哪怕不喜欢,白井也依旧检查了下来。


    “但是、”


    封敛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又没有合适的立场,于是他悻悻地开口,又草草收场。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明白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实在是无奈。


    天色已晚,早已超过了白井要离开的时间,因为一时冲动,聊了许多事情,封敛有些白井。


    “如果还有什么事情的话,不如留到明天再说吧,白井,太晚了,你该回去了。”


    不用他提醒,白井也正有此意。


    只不过在白井收拾笔墨纸张的时候出了些意外。


    许是着急着离去。


    她袖子尾端的红色袖露被木板处的缺口给勾住了,一个不注意,等白井站起身来,刺啦一声,就传来了撕裂的声音。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袖子尾端的红色袖括已经被扯断,连接着袖露的那一端,挂在木板的尖锐处,她的袖口都因此抽紧,皱在了一起。③


    “不要紧吧?”


    封敛也注意到了着个小差错。


    他快速地解下木板这端的红绳,刚想递过去,直接缺口的另一端,轻飘飘的坠落了下半截红绳。


    “这是……”


    他下意识地勾了过来,发现那正是白井袖子上剩下的袖括部分。


    “坏掉了就全部扯掉。”


    白井淡淡的声音从木板外传来。


    “其实,如果拿着袖露那一端缝补一下,还是可以补救的。”


    看着那红绳精密的纹理,封敛有些惋惜。


    白井却不认同他的观点。


    “坏掉就是坏掉,哪怕是一点,整件衣服也都不能要了。”


    巫女的衣着必须得体,整洁神圣,哪怕是最不起眼的抽丝勾线,只要出现在问题,就必须抛弃换新,像这种程度的损坏更是完全没有必要继续爱护了。


    “这是村子的人人说的。”


    为了使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她搬出了来源。


    话都说到这里了,封敛也不能指责什么。


    看着手里的红绳,他沉默了几秒,在白井即将离开的时候,提出了个要求,希望白井可以把另一只袖子上的红绳也留给他。


    白井照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日本人的名字千奇百怪,因为?苗字必称令》的缘故,当时的日本人只有名而无姓,哪怕是没有什么文化基础的莽汉,都必须给自己起一个完整的名字,于是造就了许多奇葩姓氏诞生,大部分名字都是专有名词,因为是自己编的,所以读法和写法不太一致,也因此,后面诞生了日本特有的名片文化,只有看到名片上的注释,才能准确地喊出对方的姓名,不然喊错的话,实在是件极其冒犯、无礼的事情


    ②铁浆水染黑齿和剃眉,平安时代贵族女性之间盛行的审美,明治时代被明令禁止,现在时间线为昭和初期。


    ③狩衣袖子上的“红绳”,点排状分布在袖端的,叫袖括,袖子尾端垂下来的,叫袖露。


    第59章 败露出逃


    被关在密闭空间, 人的感知力被无限削弱。


    若非是封敛日日都在木板上记录日期,根本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


    不知不觉距离神事还有两天的时间。


    封敛坐在木屋里,为手头的事情做最后的收尾。


    现在是傍晚, 距离白井日常造访的时间点,还有一段时间。


    最近白井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木屋,和封敛练字, 并不会再隔三差五消失几天。


    用她的话来说, 因为神事将近, 所以驱魇的事情就可以暂时不用再做了。


    封敛不知道白井口中的驱魇是什么, 但是看白井满不在乎的样子,也就没有多问。


    被囚禁在这间屋子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16天了。


    他没有渡边将太的消息。


    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继续在山里寻找他的踪迹。


    虽然他和白井相处的时候,总是表现如常, 但是独处无人的时候, 他也会想到这具身体、渡边家的事情。


    渡边家说不上贫困,但生活也绝对不轻松。


    父亲早亡,母亲也卧病在床,家里的孩子只有他和渡边将太两个人, 平日里都是他和渡边将太去山里捡柴,拿到村子里以物换物, 以此来生活度日。


    钱财的通行率在村子内部很低, 不过为了生病的母亲, 他们偶尔也会背着柴火, 徘徊在其他村子里赚取钱币, 然后用赚回来的钱币, 去更远的村子里买药。


    大哥的年龄大他几乎有一轮, 当时父亲还没有去世, 母亲也没有生病, 生活还是比较轻松的,于是大哥在13岁的时候,就早早娶到了同村的女孩,结成了家庭。


    渡边秀明现在16岁,却还没有老婆,这在村里已经是属于晚婚的年龄了。


    但是无奈家庭的负担落到了他们兄弟二人身上,也拿不出多余的东西,为渡边秀明讨个老婆,于是渡边秀明至今还是单身。


    这一点,现在来看倒不是什么坏消息。


    毕竟如果家中还有妻子在等待的话,封敛的心态是绝对称不上放松的。


    但是如果暂时没有他在家里吃饭,只有大哥外出劳作,而大嫂照顾母亲的话,虽说依旧有些负担,但也能省下不少食物。


    这么一想,封敛的表情变得缓和了一些。


    等他回家之后,得想些赚钱的主意,来改善一下渡边家的生存条件。


    正思考着,封敛的动作一顿。


    ‘系统,我的任务,和我现在遇到的白井,有关系吗?’


    安逸了这么些天,他总算是想起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通关任务:修复世界线,将白井的诅咒散播在全日本境内。


    白井的姓名在这一刻,终于与任务内容中出现名字贴合在一起,但是经过这些天短暂的相处,封敛却对自己的任务越发摸不着头脑。


    先不提白井会不会做出诅咒这种事情。


    单单是后者——“将诅咒扩散到全日本境内”,这一条就足够令人匪夷所思。


    在这么个落后的地方,他到底怎么把那所谓的诅咒扩散呢?


    而且,这个“扩散”,总感觉不是什么简单的推广某个故事或者说怪谈,其背后,应该隐藏着某种更深刻的含义。


    封敛想不通。


    总之,这一次他接到的任务,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怪怪的,让人无从下手。


    [是的。]


    系统的回答,让封敛忍不住挑眉。


    ‘但是,为什么——’


    咚——


    封敛的话被打断。


    有什么东西砸到了木板上,发出了响声。


    他迟疑地抬头,想要从缝隙里看出些什么,但是天色将颓,屋外一片幽绿,他什么也看不清。


    因为待在这里这么多天,都没有见过除白井之外的第二个人,所以封敛第一时间并没有想到外面可能会有别人。


    但如果是白井,又有些奇怪。


    刚才的动静分明像是一块石头砸在了木板上,白井是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出于谨慎,封敛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出声。


    他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声音,除了旷野的风吹动树叶,他并没有再听到什么其他的动静。


    难不成是山里的动物做的?


    他犹疑着,打算等白井到来时,和白井讨论一下这个事情。


    但是当晚,白井并没有出现。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神事的前一天。


    某种不好的预感出现在封敛的心头,看着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他攥紧了手里的东西,表情是说不出的忧虑。


    夜色越发沉凝,木屋外的世界死寂混沌,他独自一人被囚禁在四面透风的房子里,黑暗的荒野里似乎隐藏着沉重的危险。


    封敛的心越发惴惴不安。


    咔哒、咔哒……


    那是木屐踩在细碎石子上的声音。


    “老师,我来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门外,封敛猛地站了起来,听着她略微带着喘息的话音,开心又疑惑。


    她是跑着来的。


    和白井认识这么久,封敛也只在最初攥住白井手腕的那一次,听见过白井慌乱的脚步声。


    “白井,怎么了?”


    他有些担心。


    “……没什么。”


    白井的声音和平时一样。


    “老师,不用担心。”


    封敛听到她这样说。


    “是吗,没事就好。”


    他的表情稍作缓和。


    但是隔着薄薄的木板,封敛看不到白井充满疑虑的表情。


    “老师,关于之前和你约定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等下我会把门栓拿下去,但是希望老师先不要出来,等到明天正午,太阳升到最高处的时候,再离开,好吗?”


    说着,似乎是明白封敛有很多疑问,她抢白道。


    “正午的时候,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在神事禁地,那个时候村子周围的巡逻者也会去到禁地,老师要想顺利离开,那是最安全的时间。”


    她的语气很快,一副急着要离开的样子。


    “拜托了,老师。”


    白井都这样说了,封敛还能说什么呢。


    于是他点了点头,答应了这件事。


    得到老师的同意,白井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快步走到正门位置,拆卸着门栓和门锁。


    听着她发出的动静,一想到明天自己就可以离开了,封敛有些开心。


    不过开心之余,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犹豫几秒,他把木板曾经被什么东西敲响过的事情,告知了白井。


    “……我觉得是山里的猴子做的,或者是风刮起了石头,白井你认为呢?”


    “……”


    白井并没有回话。


    她的手握着门栓,如雕像一般,静静地伫立在门外。


    良久,她的睫毛颤抖着,才有了别的动作。


    “……老师,你有发出声音吗?”


    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封敛记着最开始白井和他说过的话,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有。”


    他如实回答。


    “老师,闭上眼睛。”


    白井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封敛愣了一秒,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哎、好?”


    吱呀——


    木门发出了艰涩的声音。


    一股奇怪的味道由远及近飘到了封敛的鼻翼。


    那味道像是黍米掺和着烟烛的沉香味,潮湿腐朽,但又被股铁锈味给压制,让人鼻子一酸之后,细细嗅去,又只剩了墨汁油彩的刺鼻气味。


    封敛笔尖微动,有些疑惑。


    “老师。”


    白井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同时封敛感觉有什么冰凉柔软的布料被递到了他的手边。


    “拉着我的袖子,我们现在就走。”


    她的语气喑哑又急促。


    封敛依言照着做了。


    牵着那段触感细腻的布料,跟着白井走出了木屋,哪怕是深夜,扑面而来的夜风也足够让人心情顺畅。


    “老师,接下来请您答应我一件事情。”


    白井大步向前走着。


    封敛跟着有些吃力。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请不要直视我的脸。”


    “好。”


    封敛答应了。


    “那您可以睁开眼睛了。”


    眼前的视野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封敛看见身前的女孩。


    她头也不回地前进着,黑色长发向后飘散摇曳着,像是金鱼的尾巴,漂亮又灵动。


    身上的衣服款式也很奇特,雪白的、看不见一丝杂色,只有下面灯笼状的裤子和袖端的袖括是纯红色的,红与白碰撞在夜色中,她被满目的幽绿簇拥着,带着封敛朝未知的前方奔走。


    “白井?”


    他迟疑地喊了一声。


    “老师,是我。”


    这也算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了。


    “出事了,对吗?”


    封敛的声音很轻,流淌在风里几乎淡不可闻。


    他琥珀色的眼睛坚定地注视着前方的少女,隐约猜到了什么。


    “……”


    白井起初并没有回话。


    她脚下的木屐每一步都踩得很用力。


    “嗯。”


    她言简意赅。


    “老师被发现了。”


    似乎是应和着她的话。


    狂野的风变得喧嚣起来,像是行军前的战鼓,阴墨色的山林群魔乱舞,在为即将发生的战事摇旗助阵。


    远处的林间冒出了星点火光。


    接着火光由点连成片,燃烧连接成一条细长的蛇,那火蛇在山林间快速游动,目标正是封敛此前所在的木屋。


    “狐隐今天想要把我困在山洞里。”


    她的声音依旧是冷淡又平静的。


    “明天的神事是无法推迟的,老师只能在今天离开。”


    说话间,他们两人进入了树林。


    大片的墨绿遮挡着二人的踪迹。


    “跨过这座山,往西走,顺着西边的河往下走,就能回到外面的世界。”


    说着,白井迟疑了一秒。


    “老师,你识水性吗?”


    游泳的话,他儿时倒是学过,只是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了,不过这种危机时刻就不要说出来添乱了。


    封敛点了点头。


    “嗯。”


    得到了他的回复,白井松了一口气。


    “河的下游是一条瀑布,从瀑布下去,就能逃脱追捕。”


    她补充着。


    身后,大概是发现了木屋里的封敛眼睛不见,人群高举着火把正在朝他们二人的方向追来。


    哪怕他们已经先走一步,也依旧能够感受到那不断逼近火光。


    白井的脚步变得急促起来,跟在她身后的封敛也努力提速。


    “老师,你怕吗?”


    越过一颗颗古树,惊起无数鸟雀,他们二人的行踪彻底暴露。


    白井突然这样问道。


    “被捉到的话,会死的。”


    封敛露出了笑容。


    “当然怕了。”


    “毕竟我可是想要去外面的世界,好好体验这次的人生的。”


    “……是吗。”


    白井若有所思。


    同时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老师,我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的。”


    她做出这样的承诺。


    封敛被她郑重的语气所感染,原本想要开玩笑缓和气氛的心思也淡了下去。


    “嗯,老师相信你。”


    他认真地回答,选择相信白井。


    穿过树丛,越过山丘,他们两人仿佛不知疲惫般拼命奔跑着,可恶意的宿命始终紧追不放,那冰冷的火光想要将每个自由的生命都给吞噬掉。


    人群中,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身影。


    雪白的狩衣是白井一生都摆脱不掉的罪恶。


    “在那边!”


    “该死的家伙,别让他们跑了!”


    封敛听到了男人们的叫骂声。


    白井也听到了。


    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逼迫自己继续提速。


    啪啦——


    “嘶、”


    脚下的木屐布带断裂,白井左脚的木屐终于不堪重负跌落在原地。


    柔软的脚掌踩在尖锐的石子上,白井忍不住发出痛呼。


    “白井,你的脚!”


    封敛下意识想要停下,可白井依旧没有回头。


    “不要停,老师——”


    意识到老师的速度开始变慢,她干脆甩开袖子,主动牵上了封敛的手。


    “快点、”


    她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封敛愣了一下,被她大步带着向前。


    “我、一定会让老师活着离开这里的。”


    她坚定的声音被夜风捎到了封敛的耳边。


    少女柔软的手掌,带着炙热的温度。


    他们双手紧密连接,本应毫不相干的人生在此刻重叠,掌心相贴,命运从此摩挲交缠,互相传递着情感与心绪。


    “白井,和我一起走吧。”


    封敛用力握紧了白井的手。


    “到外面的世界,我们一起、”


    白井黑色的瞳孔猛缩,她下意识就要转过头去,但是脚下尖锐的疼痛又让她及时回神。


    “……我也走?”


    “嗯,白井一起。”


    白井不说话了。


    但是封敛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力量。


    他迈大了步子,几乎要与白井并肩。


    “外面的世界到底丑陋与否,用你自己的眼睛来判定,老师会和你一起。”


    “不要继续待在这里了。”


    “去外面的世界、”


    “白井、”


    “你的人生会有无限可能。”


    对外来者格杀勿论,对无知少女洗脑,大行封建迷信的事情,这样愚昧落后的村子,完全没有继续待着的必要了。


    封敛的眼睛极为明亮,哪怕是黑暗也无法覆灭他的信念。


    “一起走吧,白井。”


    “……”


    不知何时,白井的另一只木屐也跑丢了,她赤脚踩着土地上,雪白的足袜被泥土弄脏,一路裸露的石块,也让那雪白染上红色。


    但是白井不觉得痛。


    明明厌恶外界、厌恶和人类相关的所有事情,但是这一刻,白井的眼睛里也亮起了光芒。


    如果、她有朝一日也能离开村子的话……


    白井的脚步又快、又轻盈。


    血色斑驳的脚印残留在二人走过的地面,但是那是要通向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


    “老师、我也能去学校吗?”


    她的声音带着小小的疑问。


    “能!”


    封敛大声地回答她。


    “读书、写字、学习新的知识,你可以做一切村子里不允许的事情!”


    白井安静了下来。


    那是心满意足的沉默。


    他们像是狂风暴雨下,报团取暖的菜花蝶,孱弱又渺小。


    他们跑得很快、


    他们跑得太快了。


    与夜色赛跑,与命运赛跑,与死亡赛跑,与阻碍他们自由的一切赛跑。


    封敛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看向白井的眼睛,却在某个瞬间突然恍惚了。


    树林依旧是葱郁的树林,只不过他看到了自己牵着白裙女孩的手,在树林奔走着。


    他们两个人停了下来,他把某样东西低给了女孩,然后他们一起看到了红色的鸟居,接下来……


    “这是什么,老师?”


    白井的声音,将他从恍惚状态拉回。


    耳边传来了潺潺流水声,封敛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西边的河边,然后,自己正在把某样东西递到白井面前。


    ——跑这么远,***应该很累了吧。


    封敛摇了摇头,低垂着眼睛,对着白井露出了笑容。


    “这是给白井准备的成人礼礼物。”


    “用之前白井留下的红绳编成的。”


    白井接过那样东西,正是封敛用原本红色的袖括,编制成的红绳。


    “材料有限,等我们离开这里,我再准备些更好的礼物。”


    封敛有些不好意思。


    追捕他们的村民就在身后,现在可没时间再讲这些,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状态。


    “好了,快走吧,一会要被追上了。”


    他转身要下水,发现身后没动静,看着白井背对着自己站在原地,刚要走过去带她一起走,就被白井呵止。


    “不要过来。”


    她攥住那段红绳,手指用力到发白。


    “老师,你自己走吧。”


    片刻,她压抑着自己的心情。


    “我、并不识水性。”


    这是说谎,其实白井是会下水的。


    封敛愣住了,这倒是他从没考虑过的事情。


    “那其他路呢,有没有其他离开的路?”


    可是事到如今,他不想抛下白井。


    白井却摇了摇头。


    “没有其他的路了。”


    封敛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他向前一步,下一秒却被白井给用力撞到了水里。


    “老师,离开这里,把我忘掉吧。”


    看似平静的河水实则湍急至极,封敛被猛地撞进水里,一时间根本无法控制身体。


    “白井!”


    “不可以——”


    大量的河水涌入他的喉咙,封敛被呛得说不出话。


    冰冷的水花冲刷着他的身体,他狼狈地拍打着水面,在水中沉浮。


    模糊不清的视野里,是人群逐渐逼近的火光,和伫立在原地的白井。


    她黑色的长发披在胸前,真容完全暴露在他的视野里。


    封敛的瞳孔微缩,下一秒,白井转过了身去。


    孤身一身,面对无数来追捕他们的村民。


    看着火把逼近到白井身前,封敛有心回到岸边,可是无奈河水过于湍急,几乎眨眼间,他就被带出了很远,看不清白井那边的画面。


    【作者有话要说】


    封敛眼神明亮,表情坚定:跟我走吧,白井,我们一起!


    白井激动:老师要带我去哪?


    封敛:新中国!


    白井疑惑:去那儿干什么?


    封敛:入党!


    ——?人民的白井?


    跟隔壁的贞子小姐一起,战斗吧!


    第60章 神事人牲


    目隐村是世代避世的村子。


    村子的起源最早可能要追溯到战国时代。


    村子里生活着以调伏为业的族群。①


    该族群为了保证血脉的纯粹与灵力的强大, 世代近亲通婚,族群会在每一代的新生儿中选出灵力最强大的男女。


    女婴作为核心巫女培养,男婴作为巫女的近侍狐隐培养, 待巫女满十六举办神事之后,由先代牵头,为狐隐与巫女举办仪式, 期盼巫女能诞育下一任巫女。


    巫女年满十六之前, 只能进行神魇等咒杀他人及族群的祷祝,


    进行过神事仪式之后, 巫女的力量得到完全释放,人祭、瘟疫、夺势……


    越是强大的巫女,能做的事情就越多。


    鬼石曼子、西国之雄、鬼义重、出羽之骁将……目隐村悄然周旋在大名之间, 巫女的祷祝悄无声息地影响着国事。②


    据说在当时某位大人物的重金请求下, 他们甚至还咒杀了德川家名为本多忠胜的武将。


    目隐村世世代代为掌权者服务,随着幕府的消亡,村子也开始衰败,到现在, 哪怕是普通人,只要有门路, 付得起酬劳, 也可以为其服务。


    哪怕村子想过为天皇服务, 但无奈, 从明治时代, 到现在的昭和, 巫女的能力一代比一代差, 一度甚至要泯为众人, 与其被天皇降罪, 倒不如隐姓埋名。


    真真是末法时代,而白井的诞生,打破了村子衰败的命运。


    纵观百年历史,目隐村都从未诞生过拥有如此可怕灵力的孩童,仿佛两个世代巫女们流失的灵力全部都聚集在了她一人身上,白井是史无前例的强大。


    与她的光辉相比,先代的巫女们仅仅只是米粒,米粒又如何能与明月争辉?


    巫女?


    不、如此强大的白井,其磅礴的灵力宛如江海,那并非是人力所能及,若说是人类简直是玷污了白井。


    那是神。


    新世代的神明。


    那样强大的姿态是如此的美丽,没人能否认白井的身份,她是村子里百年不遇的真神!


    神明的的名讳岂是渺小人类能够染指的?


    于是无人为白井正名。


    “那位大人”是白井唯一的代名词。


    直到某一日,一代狐隐犯错,被压制在白井面前,被执行天诛,他面色惨白,第一次直视了白井的面容。


    利刃劈下的瞬间,他癫狂悲凄地盯着白井的眼睛,脱口而出一句“しが、くる”,天诛事件后,在二代狐隐被选拔的日子,听着众人喊出二代狐隐的名字,白井从高台之上站了起来。


    “私、しらい。”③


    她如此说道。


    于是从那之后,神明就有了名字。


    ——死来。


    托神明的福,村子的财富得以继续延续。


    百年前沉淀的人脉与财富早已断层流失,村子开始向周边的城镇,筛选可以让神明注视的家族,于是外来者开始出入村子,白井也正式开始进行神魇仪式。


    所谓神魇、就是对某人或者是某人的家族进行咒杀。


    这种事情本来是只有神事过后的巫女才可以做到的,但是白井是个例外。


    她并不需要像先代一样,诵念繁长晦涩的咒语来咒杀对方,只是几句话,一切事情就能全部遂了她的心愿,村子里的人都说,这是灵力具现化,法随言出。


    这也是神明与人类的区别。


    人类会犯错,但是神明不会。


    神明只会被邪恶的人类蛊惑。


    穿过粗壮的树干,雪白的神明就站在那里。


    人们大惊失色,当即高举火把跪拜。


    他们的头颅低垂、紧紧贴着泥土,崇拜却升得高高、拥簇桎梏着神明。


    “大人!”


    “请回来吧!”


    “请即刻远离外来者的蛊惑,回到您的仆人身边吧!”


    整齐划一的声音,仿佛精心排练过,人类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慌焦虑,生怕神明出走。


    “您是目隐村的一切,您不可以放弃我们啊!”


    哀怨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间,信仰与血缘系带化作无形的纽带,束缚着人神。


    跪伏的人群中,缓缓走来一人。


    着白衣,提青灯,面覆狐面。


    他走过了众人,最后来到了白井面前。


    “大人。”


    他轻轻地喊了一声,随即从怀中取出了一直保护着的能面。


    “您的真颜,不容人类窥视。”


    他跪在地上,高高捧起了那副纯白色的能面。


    白井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听着身后河水潺潺,最后她抬手拿起了那副白色的能面。


    “回去。”


    能面后发出了尖细的、刺耳的声音。


    狐隐起身,恭敬地垂下了头,视线落在白井袖子尾端露出的一小截红绳上,他手指微动。


    “今日事如浮尘,风过无痕,且余流水洗练,尔等皆忘怀。”


    狐隐的声音响彻整个岸边。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安安静静地走。


    白色的神明被簇拥着,走出了树林,明晃晃的月光落在了身上,那身雪白的狩衣更添圣神。


    狂野之上,邪肆冰冷的火燃烧着。


    腐朽的木屋被火焰舔舐着,慢慢坍塌融化。


    火光透过白色能面的空洞,倒映在白井黑色的眼睛里,她的瞳膜都隐隐泛上了不祥的火光。


    白井没有停留。


    狐隐跟在她身边,村民跟在她身后,她在牵引着他们,也在被他们操纵着。


    夜色无声。


    白井回到了居所,在稍作休息之后,进入了后山的山洞。


    巫女的一切法事都要在这里进行,这是被世代的巫女们选择,灵力最充沛的地方。


    到了山洞,村民都自发退守在四周,只有狐隐可以跟着她进入内部。


    进入山洞,白井将能面换下,转而佩戴了藏布,白色的方形布料虚虚遮掩着她的眉眼鼻子,只露出嘴巴。


    狐隐托来石砻与镜子。


    白井按照惯例,张开嘴巴,浆洗着自己的牙齿。


    做完准备工作,狐隐端来了金盆。


    清澈见底的水泛动着涟漪,倒映着白井的身影。


    “什么?”


    白井注视着眼前的狐隐。


    “大人,您需要净身。”


    狐隐放低了水盆,顺着他的动作,白井看到了从洞口蔓延到自己足底的血迹。


    白井的睫毛微颤。


    随即她脱下足袜,露出了被碎石划得惨不忍睹的足底。


    狐隐没有资格触碰她的身体,于是白井忍耐着疼痛,面无表情地舀起清水,清洗着自己足底的脏污。


    淡红色的血水晃荡在黄金打制的盆中。


    狐隐奉上了盛有衣物的托盘,接着转身离开。


    白井脱下了雪白的狩衣。


    宽大的衣服滑落在地,暴露出了她一直紧攥的红绳。


    那是老师送给她的礼物。


    白井脸上的表情,实在是称不上高兴。


    换上款式简洁的浴衣,她拿着那段红绳走到了山洞深处。


    角落的烛火因她的靠近,开始摇摆闪烁。


    越过注连绳,朝着黑暗深处走去,她脚下的木屐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咔哒、


    咔哒、


    最后,她停在一面墙壁之前,脱去木屐,跪坐在草席上。


    草席上摆着方形托盘,陈列其中的,赫然是与她手中一模一样的红绳。


    唯一不同的是,盘子里的绳子尾端,都挂着两个黄铜的小铃铛。


    这是生铃,人祭的重要法器。


    所谓神事,就是要巫女进行人祭,杀死自己,然后死而复生,解放灵力。


    白井是想离开的。


    但是她不能离开、也离不开村子。


    老师递过来的红绳就是一个警示。


    这根红绳没有系起两人通向自由的未来,反而是唤醒了白井的理智。


    巫女是被诅咒的。


    历代没有任何巫女能够离开村子,这是巫女的宿命。


    奔流不息的河水就近在咫尺,可比河水还要汹涌的,是白井心口狂乱暴躁的灵力。


    会死。


    然后、老师也会受次牵连,被卷入死亡。


    不行。


    白井收回了将要迈出去的脚步。


    她对老师说了谎。


    然后把老师撞到了水里。


    去到外面的世界,老师会像他所说的那样,变得幸福吗?


    然后、


    老师会忘记她吗?


    还是说、会记得她吗?


    会记得自己这个连脸都没有露过的家伙吗?


    白井不知道。


    她只是人类。


    并非是全知全能的神。


    于是,当太阳升到正午,换上了隆重华美的神祈狩衣,站在阴暗的山洞中,拿起了刀子对上人牲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犹豫就刺了下去。


    红色的花濡湿了她雪白的衣袖。


    狐隐压制着人牲,这倒是极为奇怪的。


    正常来说,人牲都是村里自愿献祭生命给神明的村民、大家都是心甘情愿赴死,绝对不存在强迫的事情。


    一刀刺下,看着人牲的身体开始颤抖,白井的动作迟疑了。


    见她迟迟不拔刀,狐隐开始低声催促。


    “大人,请继续仪式。”


    他越是催促,白井越是迟疑。


    某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不仅停下了拔刀的动作,甚至抬头看向了人牲身后的狐隐。


    她没说话,但是隔着天毘罗能面,狐隐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尖锐的目光。


    “大人……”


    他扣着人牲肩膀的手指微微收紧。


    “您不能再被外村人蛊惑了。”


    他略微颤抖的声音压抑着某种情绪。


    听到这话的瞬间,白井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她顾不得村民的目光,抬手掀开了人牲的头套。


    然后,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老师——


    她的嘴唇微动,无声地喊出这个称谓。


    本应顺着河流离开的渡边秀明,被捉到了白井面前。


    “大人、”


    “您不应该与外乡人同流合污的……”


    狐隐的声音压得极低,甚至带着恨意。


    “您是神、”


    “是属于我的、神明——”


    【作者有话要说】


    ①电影原台词


    ②战国时代的大名,毛利元就,称号“西国之雄”;岛津义弘,称号“鬼石曼子”;佐竹义重,称号“鬼义重”;最上义光,称号“出羽之骁将”;本多忠胜,称号“鬼之平八”,是德川家的武将,也曾经是一方大名。


    ③“私,しらい。”字面翻译“我、死来”,情景下语序自动通顺,可理解为“我的名字是,死来”


    ④好冷啊,冷到虫师傅的创作灵感都枯竭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