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解是快乐的源泉，也是痛苦的根源。


    ——《仲夏夜之梦》


    凯瑟琳适时地出现了。


    她姿态优雅地缓步而来，仿佛刚才只是恰好路过，而非专程等候。


    “亲爱的姐姐，你总是这么毛手毛脚。”她语气轻快，带着一丝丝责备的笑意，巧妙地缓解了当前过于紧绷的气氛，也阻止了玛格丽特接下来可能的爆发。


    她转身走向格蕾丝，小巧的扇子遮挡住了细细的下巴，只露出一双恰到好处的同情的眼说道：“可怜的格蕾丝，快跟我来，让女仆帮你处理一下。卢卡斯大人的管家一定备有应急的去渍皂。”


    她自然地挽起格蕾丝被酒液浸湿的手臂，动作轻柔却带着强硬的味道，硬将她带离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目光中心，走向大厅侧面专供女宾整理仪容的休息室。


    玛格丽特站在原地，一时间孤立无援，承受着周围那些或惊讶或鄙夷的视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恼怒了一阵，她愤恨地走了开去。


    休息室里，凯瑟琳指挥着女仆用清水和去渍皂小心地擦拭格蕾丝裙摆上的酒渍。


    她站在一旁，眼里瞟着女仆的动作，语气温和地劝阻道：“玛格丽特一直都被家里宠坏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不过，”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这身礼服……确实有些仓促了。这样的声名传出去，母亲那里，恐怕又要不高兴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奈，仿佛她们是站在同一阵营的姐妹。


    格蕾丝沉默着，看着深蓝布料上那片无法完全消除的暗红污痕，即便女仆已经尽心尽力了，可这块污渍仍然丑陋地趴在裙摆的大块布料上。


    她只能一言不发，这一局她本不占优势，又已失了先机，不论如何回应都只是让人看了笑话。


    经过简单的清理后，凯瑟琳又强行挽着格蕾丝的手回到了大厅内，“好意”地将她安置在了一旁的坐凳上，让她多加休息。


    而等到舞会音乐再次响起时，凯瑟琳的目光在衣香鬓影中快速地逡巡了一遍，立马精准地锁定目标。


    随后她端起了一杯酒，姿态曼妙地走向一位独自站在角落的爵士。


    菲利普爵士，传闻中他那偏僻庄园里时常传出女仆难以启齿的哭诉。


    凯瑟琳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社交笑容，低声与他交谈了几句，眼神状似无意地朝格蕾丝的方向瞥了瞥。


    很快，菲利普爵士那张略显浮肿、眼神浑浊的脸上便露出一种饶有兴味的神情。他整了整领结，迈着略显虚浮的步子，径直穿过人群，停在格蕾丝面前。


    “小姐，”他微微躬身，一股混合着烟草和陈年威士忌的气息扑面而来，伸出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姿态，“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拒绝一位爵士的邀请，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是极大的失礼。


    格蕾丝抬眼，正对上凯瑟琳在不远处投来的目光。


    凯瑟琳优雅地举杯，向她微微颔首，唇边那抹笑意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幽深莫测。格蕾丝收回目光，将手轻轻放在达西爵士汗湿的手掌中。


    舞池里，爵士的手几乎像一把铁钳，紧紧箍着她的腰，力道大得让她不适。


    他浑浊黯淡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脸上、颈间流连，带着令人作呕的审视和垂涎。他随着舞步越靠越近，每一次旋转，他身上那股浓烈的酒气和烟草味道便近一步地侵袭格蕾丝的鼻子。


    格蕾丝越发感到胃部一阵翻搅，只能强迫自己挺直背脊，目光越过他肥厚的肩膀，死死盯着远处墙壁上挂毯的某个花纹，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努力跟上那令人不适的节奏，避免踩到对方。


    他见状越发放肆，低声说着话，内容轻佻、充满暗示，灼热的气息喷在格蕾丝的耳廓。


    每一秒都漫长得几乎如同酷刑。


    无法忍受。


    一曲终了，格蕾丝立刻借着抽回手的劲道狠狠地抽了这位爵士一巴掌，随后微微屈膝行礼。


    格蕾丝那“啪”的脆响声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有的人惊异地看着她和爵士俩，表情夸张地说着什么。


    爵士满是惊怒地盯着格蕾丝，他显然是没想到她居然敢反手打人，这样卑贱的女人他玩\弄的多了，没有一个敢知道他身份还反抗，更何况这种反抗也是一种猫捉老鼠的乐趣。


    菲利普爵士舔了舔嘴，有掌心缓缓地蹭过格蕾丝打过的位置，眼神露\骨了不少，但碍于场合没有发作。


    格蕾丝在舞曲结束后立马转身离开了舞池，而那道黏腻的目光仍然紧紧黏着她。


    “格蕾丝小姐，”卢卡斯爵士的管家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卢卡斯大人请您移步书房，有些关于赈灾物资的细节，希望能与您当面商定。”


    格蕾丝转了转手腕，将袖子放下，遮住刚刚打人的手，对着管家点了点头，随着管家的步伐离开了大厅。


    沉重的橡木门在他们的身后轻轻合拢，将舞会的喧嚣隔绝在外。


    书房内壁炉烧得正旺，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卢卡斯那张英俊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他靠在高背椅里，指尖漫不经心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格蕾丝小姐，”他声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按照你的要求，第一批粮草已经运抵你指定的流民收容点。还满意吗？”


    “非常满意，卢卡斯大人，”格蕾丝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我代表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感谢您的慷慨。”


    “慷慨？”卢卡斯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坐直身体，目光锐利地落在格蕾丝脸上，“不必道谢，交易是公平的。你既然答应了我之前提出的合作——成为我在埃斯特家族内部的眼睛和耳朵，那么我为此履行承诺也是应当的。”


    他话锋一转，眼神带着审视，“不过，接下来你希望的事，想要借由我的邀请函和影响力，让今晚这些贵族老爷们‘善意’地掏出粮食捐赠，那可就得看你的诚意了。拿出令我满意的条件，我自然会帮你。”他重新靠回椅背，姿态放松，等待着她的回答。


    格蕾丝的心沉了沉。这是预料之中的场面。


    壁炉的热力烘烤着后背，却驱不散她此时的寒冷。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迎上卢卡斯那双带着探究和某种势在必得的眼睛问道：“那么您的条件是什么？”


    卢卡斯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很简单。你的婚约。”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壁炉里木柴爆裂的噼啪声异常刺耳。


    格蕾丝猛地抬眼，浅棕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惊愕，随即是浓重的不解。


    她想过很多可能，金钱、情报、甚至是她的效忠，唯独没料到是这个。一个私生女的名分，能带给卢卡斯这种地位的人什么？除了流言蜚语和社交场上的笑柄，她想不出任何好处。


    “我的……婚约？”格蕾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干涩，“卢卡斯大人，恕我直言，以我的身份，与您缔结婚约，对您并无益处。您为何提出这样的条件？”


    卢卡斯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点轻佻，他身体重新靠回椅背，目光在格蕾丝脸上逡巡，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


    “为什么？”他拖长了调子，笑容加深，显得意味深长，“当然是为了爱情咯，我亲爱的格蕾丝小姐。你的……美貌，实在令我折服。”他刻意加重了“美貌”二字，语气里的虚假却显而易见。


    任谁都知道格蕾丝并非一个貌美的人，夸赞她美貌与其说是对她的恭维，不如说是对她的漠视。天花之前她不曾获与美貌的赞美，天花之后更是未有可能。


    于是格蕾丝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这是敷衍和嘲弄。卢卡斯根本就不愿透露真实意图，那层看似深情款款的面纱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目的。


    格蕾丝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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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拒绝吗？拒绝就意味着流民们唯一的指望彻底断绝。可应允？把自己绑在一个目的不明、深不可测的男人身上？


    就在她唇瓣微启，拒绝的话语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瞬间。


    “咚咚咚！”急促、猛烈，近乎砸门的声响骤然撕裂了书房的宁静。


    卢卡斯不悦地皱起眉，管家焦急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橡木门传来：“大人！布鲁诺队长紧急求见！”


    卢卡斯看了格蕾丝一眼，迅速收敛了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沉声道：“进来！”


    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冰冷的、裹挟着雪粒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温暖的书房。


    侍卫长布鲁诺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室外的寒气冲了进来，他的黑色斗篷上沾满了尚未融化的雪粒，脸颊被寒风冻得通红，眉宇间凝结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凝重。


    他匆匆向卢卡斯行了个礼，目光锐利地扫过坐在一旁的格蕾丝，那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忧虑，随即被他强行压下。


    卢卡斯注意到了布鲁诺那瞬间的迟疑，挥了挥手：“无妨，格蕾丝小姐不是外人。直接说吧！”


    布鲁诺吸了口气，再次抬眼，目光惊异地瞥了格蕾丝一下，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汇报：“大人，邻郡传来急报。那个犹太商人，雅各布·科恩，在通往我们郡的最后一个驿站里……被人发现死了。恐怕是谋杀。”


    卢卡斯霍然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死了？确定？”


    “千真万确，大人！”布鲁诺的声音带着紧迫，“现场非常混乱，打斗痕迹明显。他随身的贵重货物、携带的契约文件，还有随行的仆役，全都不见了踪影！郡里的治安官已经封锁了现场，但目前……毫无头绪。”


    他语速更快，仿佛要一口气把惊悚的消息倒完，“驿站老板是今早送热水时发现的，尸体都硬了。我们的线人接到消息，我立刻亲自赶回！”


    “雅各布·科恩……”格蕾丝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冲击着她。雅各布·科恩……雅各布·科恩……在哪里听过？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脖颈上的项链，在指尖感受到项链温润的手感时，她突然想起来了！是威廉抵押贴身佩剑时谈起的商人。


    就是他！那个与威廉做交易的商人！威廉为了筹集流民过冬的救命粮，几乎倾尽所有，不仅拿出了所有能调动的钱财，甚至将他珍视的贴身佩剑都抵押给了这个雅各布·科恩！只为换取一批粮食。


    可左等右等，说好的粮食迟迟未到。威廉记挂了几次……原来如此！商人的粮食恐怕永远到不了了！


    雅各布·科恩的死亡，让格蕾丝瞬间深深皱起了眉头。这不仅仅只是一场谋杀，更是对无数在寒风中挣扎的流民判下的死刑！


    威廉抵押了一切换来的希望，随着这个商人的死亡彻底化为泡影。那些瑟缩在破屋烂棚里，还有许多眼巴巴等着粮食活命的农民。


    这个漫长而残酷的冬天，距离结束还有漫长得令人绝望的时间。


    格蕾丝感到深深的沉闷。


    前一刻还在挣扎的婚约问题，此刻被这残酷的现实砸得粉碎。眼前，似乎只剩下了一条路。


    是谁？为了什么？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卢卡斯？是他干的吗？为了彻底断绝她的后路，逼她就范？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利刃般刺向书桌后的男人。


    卢卡斯正紧锁眉头听着布鲁诺的汇报，脸上是真实的震惊和凝重，不似作伪。


    格蕾丝的心猛地一悸。不，不像他。他刚刚才提出条件，没必要立刻用如此激烈彻底的手段，这反而容易引起她的强烈反弹。


    那么……究竟是谁？谁能在流民断粮的绝望中获得利益？艾米莉？凯瑟琳？还是那些视流民为麻烦、为负担的本地贵族？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炉火还在噼啪作响，却再也带不来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