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

作品:《嫁给病弱太女A后

    第51章


    “咕嘟咕嘟咕嘟。”


    京口郡的天气干得像钝刀子割肉,为了预防嗓子眼冒烟,苟柔先喝了一大杯温水,润过口舌,然后才与商音说说笑笑的掀开帐门,走进萧瑟枯黄的秋日。


    甫一进大帐,两人就觉察到里面氛围的不对劲,对视一眼,双双闭了嘴。


    从前这个时候,床帐深处的两人早就睁开了眼,隔着一座步障,都能听见她们亲昵的私语。


    今日安静的像一潭死水,床上的人仿佛还在沉睡,帐中被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绕过瘫在地上的银箱,商音蹑手蹑脚的走进内间,却发现八娘不但醒了,甚至还坐到了妆镜前,用一把牛角梳慢慢梳理及腰的秀发。


    萧夷光见了她:“你来得正好,帮我编一个单髻。”


    罗帐半卷,元祯只着中衣,半倚在隐囊上,闻言笑道:“单髻要束在脑后,额前不留一丝头发,最是简洁大方,明月婢是想去打马球吗?”


    萧夷光语气冷淡:“不错。”


    “马上嬉戏时难免会垂下几缕发丝,打完球不就变成了堕马髻?”


    萧夷光没有理她,打开盛着螺子黛的银盒,将黛块蘸水,轻轻两笔,便勾勒出淡如远山的眉形。


    再用花露胭脂匀红面色,遮掩一夜无眠的疲惫,萧夷光就不再多做修饰,起身缄默地走出内间。


    商音初来乍到,哪见过她们不快的时候,忧虑的看了眼床帐中的人,才跟了上去。


    元祯也没有恼,慢吞吞的穿衣用饭,饭后还叮嘱上官校尉,教她牵几匹性子温顺的母马过来,给萧夷光她们打马球。


    仅仅一夜的时间,两人完全颠倒过来,昨日萧夷光有多温柔,今日就有多冷漠,而元祯却成了那个万般包容的人,和煦得像初夏的午风。


    酣畅淋漓的打过几场马球,苟柔与商音扶着腰粗喘,指头都累到抬不起来,唯有萧夷光一杖击起七宝球,还稳当当坐在马鞍上。


    球划出一道弧线,精准的落入栏中,她举目随球眺望,却看到王三娘从议事帐中钻出来,用拳头挥了挥空气,跑回帐中背起行囊就要走。


    纵马越过围档,萧夷光勒住马缰,唤住怒不可遏的人:“王三娘,殿下终于肯见你了?”


    冷丝丝的天气,王三娘气出一脑门子汗,她忍下怒火,行礼道:


    “见过太女妃,殿下这人好不痛快,彭城危在旦夕,她却一拖再拖末将,直到今日才说要我等归顺。”


    “你答应下来了?”


    “绝不可能!”王三娘翻身骑上马,斩钉截铁道:“朱大郎捉了白袍军两百多人,全都挖坑活埋了,我与校尉的骨头还没那么软,就是死,也要杀了他!太女妃,您多保重,末将告辞了。”


    商音拿着水囊走到马下,听见王三娘的话:“六郎君势单力薄,若没有殿下的帮助,他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八娘,我们要不要写信去劝一劝他呀。”


    “是该劝,不过我们要劝的人不应该是六郎。”


    萧夷光神情凝重,她早有一道救人之计藏于心中,只是此计颇为狠厉,若要使出,定会伤透元祯的心。


    头顶秋日烈阳,后背逐渐灼热。


    犹豫再三,救六郎的心思占了上风,萧夷光的唇瓣松动,她刚想吩咐商音,但还未发出一点声音,又紧抿回去。


    无奈自心底涌出,化成一声叹息,她终究还是不舍得教元祯难过。


    萧夷光垂眸:“去叫住王三娘,教他们固城自守,不要贸然出战,我会着人去信会稽,让阿姊想办法调兵过来。”


    ————


    脱下打马球时穿着的两裆衣,萧夷光坐到妆镜前,台上蹲了只螺钿百宝妆奁,打开抽屉,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叠未拆开的信。


    她们来到京口营寨后,并没有与建邺断了联系,每日往来送信的使者如梭,硬生生将沿途的荒草地踏出一条小路。


    朝中的萧国相与顾七娘等人,时刻监视着建邺与豫州,上午稍有风吹草动,下午元祯便能知道。她人在京口,却能与元焘在朝中争权夺利,都全赖信使之力。


    奔波在会稽与京口间的信使,主要护送着萧夷光的家书。


    因为同元祯的别扭,这几日的信萧夷光都无心去看,她用小银刀割破第一封信,取出信纸展开,唇边挂上一丝淡淡的笑。


    这封信是阿嫂王遗姜寄来的,因着陆续有族人逃到江南,府中便又置办了几座庄园,兰陵萧氏在会稽郡颇为兴盛。


    信纸最后,是稚婢的墨手印,据王遗姜说,稚婢每日餐饭都好,只是太想八娘,还控诉她为什么不进梦里与自己见面。


    第二封信是阿姊的手迹,薄薄几张信纸,萧夷光很快读完,唇边的笑意消失,眸色深沉如墨。


    阿姊在信中提了两件事,一件是元祯想招募流民组建京口卫,向朝廷索要粮饷。


    元焘本欲驳回,无奈元祯先一步向世家许诺,同意将他们的子弟安插军中,在世家施压下,元焘不得不打开国库。


    另一件事,萧琼则写得极为隐晦,原来前些日子元祯去信会稽,劝说萧氏做世家表率,减少对流民的买卖,并向萧氏许出京口卫招抚使的位置。


    “八娘,京口的情况,我们并不清楚,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去信与你商议。”


    作为太女外戚,萧氏若听从了元祯的劝告,不再买流民做佃户,其他世家的确会随之收敛行径,但这样一来,萧氏也势必会被推向风口浪尖。


    谁不愿趁着流民横肆的时候,只花极低的价钱,壮大自己的庄园呢?


    此事元祯教萧氏出面,自己却隐身在后,世家纵有憎恨,也只会攻讦到兰陵萧氏身上,所以萧琼才会在信中道:“非同小可,难以决断。”


    剥丝抽茧的想下来,萧夷光的脊背阵阵发凉,心脏跃动的声音又重又急,像校场外短促的鼓点,几乎快要跳出胸腔。


    元祯从未对她说起过这件事。


    萧夷光竭力在脑海中回忆,找出那几日元祯的神情态度,却发现还是一样的和顺温情,眼底眉梢对自己的爱重显而易见,不掺半分假意。


    爱与情的假象下,却是对萧氏不留情面的利用。


    手无力的垂下,信纸也飘落到脚边。


    不知过了多久,萧夷光恢复了丝气力,她冷静的将信纸全都扔进炉中,直到全部烧成灰烬,才起身唤商音进来:“教李大郎为我在京口郡买些……”


    商音眼睛瞪大,又惊又惧。


    看过信后,如今再说出那道救人计,萧夷光心中却没了波动,她催促道:“如此才能救六郎,快去。”


    ————


    隔了一日,朝廷不仅着人送来了粮饷战袍,还随行了十多位世家的郎君娘子。


    世家言而有信,元祯也信守承诺,先办宴好吃好喝招待,再带人去观摩京口卫的声势浩大的演武,震撼过后,再安排着住下来。


    第二日分别授予这些人“录事”、“主簿”、“记室”等幕府中的虚职,将无关大局的公文交由他们保管整理,至于紧要位置,元祯还是安排着自己人。


    不需要日日操演练武,只消坐在帐中保管抄录公文,世家子弟们都很满意。京口的将领们原本还怕这些纨绔会干涉军事,见元祯如此安排,也松了口气。


    营寨上下皆大欢喜,元祯回帐时,脸上也带着笑,直到看见眼前人,笑容才凝住:


    “明月婢,你这是在做什么?”


    像月宫中的姮娥仙子落入凡尘,萧夷光一身缟素,秀发堪堪挽了个垂髻,明明洗尽铅华,冷淡的神情却让人不敢接近。


    她身姿高挑,手里捧着三股线香,自上而下瞥了眼元祯,冷冰冰道:“妾在为六郎谋一出路。”


    “萧六郎,萧子敬?”


    短短几个时辰不见,明月婢变得既陌生又熟悉,端详片刻,元祯才明白那点陌生感从何而来。


    此时的明月婢不像她的妻子,反倒像极了长安城门外,与自己尚无情无义的萧八娘。


    她心中一紧,推着四轮车过去:“你若肯劝说萧六郎归顺京口,他不会不答应,只要合兵一处……”


    “不必劝了,六郎他脊背硬。”


    元祯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秋露似的白,她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


    萧夷光的胸口也好似压上了块千斤重的石头,她多想时光在拆信前一刻停止,让她永远不要接触到元祯的真相。


    可是这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想到信中元祯的无情无义,浓浓的恨意油然而生,她的指甲扣破掌心,带着满手鲜血,扬手揭开了蒙着黑布的长方匣子。


    里面竟竖着道木制牌位,上面清晰可见的刻着:“大周五营校尉萧子敬之神位”。


    将线香插入牌位前的香炉里,萧夷光淡淡道:“妾知道六郎此战一定有去无回,有感于他的英勇,所以提前备了些东西为六郎招魂。”


    苟柔看了大惊失色,她忙扑上去,重新遮起了牌位,还想拿走,却被萧夷光制止了下来。


    耳畔嗡嗡作响,元祯震惊,嗓音干涩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但我绝无逼六郎送死的意思。”


    第52章


    元祯急切寻到她的眸子,却发现明月婢眼中同样闪过一丝痛意,旋即这抹情绪就被淡漠掩盖了去,变回素衣般的寡淡。


    手轻抚上牌位,木头上的纹理如同她七零八碎的心,萧夷光轻笑道:“殿下若存了将妾当做玩物的心,大可不必装出情深似海的模样。”


    “我何曾有过这种心思?!”


    气从丹田冲上胸腔,元祯的声音蓦然拔高,她质问道:“我待你的真心,难道你看不出吗?”


    萧夷光只想冷笑,爱时的心自然为真,操纵萧氏的心也不是假的,归根到底,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罢了。


    她的语气比帐外的夜风还冰冷:“殿下为难妾的母家时,可曾想过妾?真情实意那时又在何处?”


    喉咙里像堵上了团棉花,元祯挺直的腰板摇摇欲坠,最终向后颓到椅背上,她艰难的开口:“你都知道了?”


    萧夷光反问:“若妾不说,殿下还想遮掩到几时?”


    元祯的沉默如同狂风暴雨肆虐过的荒原,冰冷的气息弥漫在帐内,教苟柔这个低头不语的局外人心底都腾起莫名慌张,感到十分的压抑。


    “朝政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但事关兰陵萧氏,你又极看重同族亲眷,如此担忧也是应该的。”


    长叹一口气,眉头没有舒展半分,她道:“萧六郎,我会想办法去救,这件事却无法更改,你我妻妻一体,还望你能多——”


    瞥见萧夷光眼底的失望,元祯嗓子哽咽,再也解释不下去,她无奈的笑了下,就让苟柔推着四轮车离开帐子。


    两人不欢而散后,不仅这天夜里元祯没有回帐歇下,一连好几日,营帐周围都不曾见到她的身影,仿佛凭空从京口郡消失了一般。


    ————


    炉上煨着的药咕嘟咕嘟冒泡,商音疾步赶过来,用湿布端起砂锅,将药渣滤出,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八娘,药煎好了。”


    萧夷光睁开疲乏的双眼,晃了几晃,才看清眼前的人,抬起手感觉从肉到骨头缝,没有一处不在疼。


    在商音的搀扶下,她靠上了隐囊,接过药碗,虚弱的问:“我这次睡了多久?”


    “您从丑时睡下,如今才到寅时,八娘,您吃完药再歇一阵吧,睡觉都睡不安生,身子哪能养好?”


    商音取下她额头上的湿帕子,浸到铜盆里的热水里:“孟医佐说您是风寒,可药吃了许多日,总也不见效果。”


    眼眸中透出一丝沉重的苦涩,这滋味,压得药里的黄连都淡了几分,萧夷光道:“心病哪能被风寒药治好。”


    水里的手滞住,商音叹了口气,才继续清洗帕子,她道:


    “您生病的消息瞒不住,营中上下都知晓了,李大郎都托奴婢送了几支党参,可殿下呢,不仅一个照面不打,连句话都没问过。”


    “她怕是……还怨着我。”


    “您为的不也是她们元氏的江山吗。”商音边给她敷热帕子,边焦急道:


    “奴婢也听外面的人说了,殿下不被大王看重,您若不逼她做出一番成绩,那可真要在京口呆一辈子了。”


    睡过两个时辰,萧夷光额头烫得能煎个鸡蛋,呼吸都带着一股灼热,纵然病得沉重,纵然元祯不闻不问,她想与人见面的心却迫切起来。


    与其说是迫切,不如说是张惶,她的心惴惴不安,潜意识里总觉得会有祸端找上元祯,于是在两人的僵持中,萧夷光先让了步,她道:


    “事情总要解决——或许里面另有隐情呢?商音,你去帮我请殿下过来。”


    商音给她掖好被角,奉命而去,不多时就走了回来。


    萧夷光睁眼看去,心里大失所望,原来跟在商音后面的不是元祯,而是苟柔。


    心里的痛又增了一分,她混混沌沌的想,自己先低了头,可这人连见一面都不肯吗?


    自商音来到后,苟柔便只跟在元祯身边伺候,这会猛然见到萧夷光的病容,不禁担忧道:“太女妃身子可好些了?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尽管吩咐奴婢。”


    萧夷光问:“殿下去哪里了?”


    “奴婢也不清楚,她、她今日不在营寨。”


    商音猜道:“那就是去了京口郡。”


    那双期待的明眸像含了一泓秋水,太女妃的病容也娇弱柔美,苟柔不忍去看,含糊道:“大抵是。”


    见她眼神躲闪,萧夷光却露出了然的微笑,“苟女史不要再瞒着我了,殿下她一定是去了对岸,否则不会不来看我。”


    殿下临走前,特意要求所有知情人不得向太女妃透露她的行踪,这几日太女妃都在帐中养病,她是怎么知道的?


    苟柔惊愕,心中先怀疑口无遮拦的曹楚,又想到在营帐附近转悠的李大郎等人,每个人都想了一遍,好像谁都有嫌疑。


    她只好承认:“是的,殿下为了救萧六郎,亲自渡过长江到了对岸,不过,太女妃您放心,殿下呆在安全的地方,没有生命危险。”


    尽管头脑还是昏昏的,萧夷光的心却沉了下去,方才她只是装出一副清楚明了的模样,期望能从苟柔口中诈出元祯的去向。


    没想到去向是得到了,竟还是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她怎么也想不到元祯会因为自己的一席话,竟去以身涉险,她从没涉猎过沙场,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萧夷光不敢再想下去。


    掀开锦被,她强撑着身子下床:“商音,命人备车,送我去京口郡渡江。”


    元祯的身子一直未大好,有她在,起码在兵事上就无需元祯操劳了。


    苟柔就是怕她会跟了去,忙阻拦:“千万不要啊,太女妃,您病成这样,去了不是让殿下担心吗。”


    萧夷光淡淡一笑:“苟女史不是说殿下所在的地方很安全吗?我在那里养病也是一样的。”


    太女妃实在聪慧,就算额头烧成烙铁,苟柔编出的伎俩也在她面前撑不下去。


    她索性不再隐瞒:“太女妃,殿下五日前还是安全的,这几日一直没有书信寄来,她如今到了何处,我们也不知道。”


    ————


    元祯渡江后,没有着急去萧六郎驻扎的彭城,而是在淮阴郡住下,打听齐全北岸的形势,才教牙侩充当信使,帮她向朱大郎寄了封信。


    朱大郎是当地豪族朱氏出身,为人好大喜功,雄踞一方后招才纳士,有从长安逃来的宾客为了奉承他,故意道:


    “长安有相士说‘东南有天子气’,此言连大司马都深信不疑,如今我等见刺史有龙凤之姿,都十分惊骇,想不到天命竟是应在了刺史这里。”


    听闻此言,朱大郎大悦,当即赏了他们彩缎布匹,并要人翻阅史书,查到高祖之子梁王生了一百多个乾元,后因犯罪被废为庶人,子嗣混乱,便自称为梁王之后,自立为王。


    只是朱大郎一无玉牒,二无证明身份的用物,出了他治下的三郡,无人肯承认他的王爵和宗室身份。


    他心中郁郁不平,正想攻打彭城,杀萧六郎立威,不料却接到了元祯的信。


    这位王太女在信中言辞谦卑,不仅攀上他新纳的妾室魏十三郎君,叙起亲戚关系,还肯自降辈分,称他为叔王。


    广陵王太女是正八经的高祖之后,血脉高贵,有她的背书,朱大郎的皇室身份也多了几分真实。


    他心中窃喜,又与元祯多往来了几封书信,被吹捧得飘飘欲然,果真以阿叔自居起来。


    两人越发熟悉,元祯投其所好,在信中多谈鼓吹宴饮之事,并装作无意的透露她手中正有一部皇室玉牒。


    得知这个消息,朱大郎大喜,玉牒唯有长安和诸王府中存有,稍远些的旁支子弟都无缘见得,若是能借元祯的玉牒一观,他也好为自己认个名正言顺的祖宗。


    朱大郎盛情相邀元祯去梁郡做客,起先他还怕人不敢来,没想到不过三日,元祯只带了二十随从,坦坦荡荡的到了城门口。


    两人把酒言欢,在元祯的“指点”下,朱大郎顺利认雍王第二十七子为祖先。


    有了祖宗,朱大郎的王位坐得就更安稳了,他心中乐开了花,当即赠了元祯五名坤泽暖床,好生将人送走。


    过了几日,许是他招兵买马攻打萧六郎的消息传到淮阴郡,朱大郎又接到了元祯的信,内容不再是美貌坤泽和好马,而是言辞恳切的求情。


    “叔王在上,你我俱娶了世家坤泽为妻,与萧六郎有姻亲关系,理应协心同力,外御其侮。何况萧六郎年轻气盛,现在早已畏惧您的威势,托我向您求饶,若叔王愿化干戈为玉帛,不妨与他都到淮阴郡一聚,侄女叩首。”


    羌人自北南下,对各郡虎视眈眈,朱大郎也不愿多生战火,削弱实力,当即回信应下。


    他的幕僚纷纷劝他不要去,朱大郎却不以为意,笑道:“孤的这位侄女文弱忠厚,怎么会害我?”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大王,不如教他们到我们这里。”


    朱大郎对元祯十分信任:“太女此前只带十多人就敢来梁郡,孤难道连她的胆气都没有?”


    当即布置好城内事务,他只带上两百骑卒,出城前又特意捎了魏十三郎君。


    据说到时太女妃也会在淮阴城,可以教她们姐弟叙叙旧情。


    第53章


    同兴二年,十月二十五日。


    广陵王太女元祯亲自到淮阴城郊迎接朱大郎,并携带美酒牛羊慰劳他的两百骑卒。


    酒酣耳热后,朱大郎见元祯神情谦恭,一直为萧六郎求情,便将戒心全都放下,晚间只带着十多位心腹入城休息。


    刚进城一里左右,只听身后爆出了个响雷,连他们□□的马都受惊跳了起来。


    朱大郎回头一看,淮阴城的闸门猛然落了下来,堵住了进出城的门洞,也截断了他们逃生的退路。


    “竖子竟敢欺我!”


    悬着的心一下子死了,他目眦欲裂,抽出砍刀劈向元祯的马车。


    一时间杀声震天,街边的小贩、买货的行人,都是京口卫假扮的,他们从果子下,布匹中找出隐藏的兵器,与朱大郎等缠斗起来。


    上官校尉一杆长枪斜出,拦住朱大郎砍向马车的大刀,接着拍马上前,眼如流星,手腕随眼波一挑,本想用长枪将人的刀卸下,没想到朱大郎喝得烂醉如泥,不仅砍刀脱手飞向路边的屋顶,连人都摔下马匹。


    朱大郎摔了一跤,头脑清醒片刻,身子还是软的,他手脚并用笨拙地往后躲,不等挪两步,就被上官校尉一枪戳进心口,在惊惧中结束了性命。


    其余人等见大势已去,纷纷放下兵器投降。


    “殿下,伪王朱大郎已死。”


    车帘掀开,元祯坐在车内,淡淡的扫了眼地上的血腥,沉着道:“割下他的头。”


    当夜,梁郡城墙下亮如星点。


    五百京口卫与萧六郎的兵马汇合后,每人手中都举起火把,营造出千军万马之势,佯装攻城。


    城门守将向下望去,漫山遍野的星火,不知来了多少人,正想向朱大郎报信,几次吊下去的信差都被杀掉,再无人敢去送信。


    突然一支长箭射上城楼门柱,上头紧紧裹着个包袱,里头渗出的黑血顺着柱子一滴滴的流。


    众将打开一瞧,肝胆欲裂。


    里面不是旁人,正是他们的主公朱大郎的人头。


    一步卒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将军,将军!城内衙署走水了,白袍军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正借着火光杀人呢!”


    他还未未站稳,一眼认出将领手中的人头,吓得转身就逃,边跑边把兵衣扔下来,自寻个隐蔽的地方逃命去了。


    内外夹击,军心大乱,将领们群龙无首,只好另投明主,打开城门迎接萧六郎进城。


    天还未亮,元祯就坐到了梁郡的伪王宫里,听上官校尉来报,京口卫的伤亡不过十人,她点点头,教人拿着朱大郎的头,再去劝降其他两郡。


    萧六郎、王三娘从宫外进来,他们脱下戎装,见到元祯便深深下拜,感激她的出手援助。


    尤其是王三娘,嗫嚅着嘴唇,面上红得像染了鲜血,羞愧难当。


    那日她见元祯无发兵之意,便直接掀了桌案,指着人鼻子骂了足足一炷香时辰。


    这事要安在其他宗室世家身上,两人早就反目成仇,没想到元祯不仅不计前嫌,亲自屈尊奔波,甚至还以身做饵,设计将朱大郎斩杀。


    若按他们原本的计划,合兵强攻,即便能杀死朱大郎,两支军队也剩不了多少人了。


    头磕到地上,她背着一根荆条,心悦臣服道:“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当日多有得罪,还请殿下责罚。”


    四轮车的轮子驶到他们面前,元祯亲自扶二人起身,又将王三娘的荆条扔到一旁,宽容的笑笑:“强敌在前,尔等却能重情重义,孤为何要怪罪?”


    见她不念旧恶,萧六郎同样拜服,他主动献上白袍军的兵权:“殿下有雄才大略,末将与王三娘商议好了,今后赴汤蹈火,只愿听从殿下一人差遣。”


    不出三日,其余两郡看到朱大郎的人头,先后投降。


    元祯任萧六郎、王三娘分别为晋陵、梁郡等地太守,暂时打理衮州等地,等她回到南岸,再正式向广陵王为他们请封。


    坐上回营寨的船,士卒们说说笑笑,莫不欢欣鼓舞,一是因京口卫首战初捷,士气高昂,二则是为元祯收服两员虎将而高兴。


    船只破浪又破风,风刮在人脸上生疼,上官校尉呼出一口白气,见天气冷,就忙转身为元祯搭上件狐裘。


    满船的笑脸,连经受过朱大郎折磨的魏十三郎君都微笑着,可元祯的眉宇却带着忧色,托腮怔怔的望着愈行愈远的对岸。


    “殿下可是怕萧六郎治理不好衮州?”


    元祯摇摇头,将身子全缩进雪白柔软的裘皮里,“他出身官宦世家,又做过一任县令,孤对他们是极放心的。”


    那为何还闷闷不乐呢?


    上官校尉琢磨琢磨,突然福至心灵,“殿下出来这么久,一定是想念太女妃了!”


    明月婢?元祯呼吸微窒,想起二人的不同立场,心底的忧虑更深一层。


    因为病弱的身体,元祯在感情一事上对明月婢多有包容,不仅纵容她与将领们接触,还强拖着病体辗转几城,亲入虎口杀人,就是怕看到明月婢失望的脸庞。


    但若涉及到皇室权柄,明月婢又站到世家那端……她错开眼道:“孤在想我们没有禀告父王,就擅自渡江作战,恐怕日后朝廷会有责怪。”


    “为什么呀?”上官校尉摸不着头脑,她道:


    “咱们的士卒死伤不多,还收服了衮州,战机稍纵即逝,来不及上报也是理所应当,大王不嘉奖就算了,怎么还会怪我们呢?”


    ————


    稀疏的枝桠张牙舞爪,风一吹,颜色斑驳的树叶就全瓢到地上,踩着针织般的落叶厚毯,林中先后走出两人两马,向着江边跑去:


    “因为大王攻克豫州后还需时间喘息,江北有流民横在中间,可以避免直接与羌人起冲突,若是贸然扩张地盘,激怒到羌人,怕是短时间内就要有一场恶战。”


    萧夷光对商音说道,她身披雪白大氅,手拽住马缰,抬眼隔江对岸来往不息的船只,身形颇为落寞。


    在昏昏沉沉的病中,萧夷光命商音取出舆图,推演过羌人的南下路线,无人提点,她就明白了元祯的迟疑。


    衮州等州郡是广陵王与羌人的缓冲之地,若非万不得已,谁都不愿先跨越雷池。


    若广陵王惧怕与羌人起冲突,不肯发兵接管衮州,单凭萧六郎的白袍军,抵御不了羌人。


    攻克却不能久据,那么出兵就是在浪费民脂民膏。


    枕边人不是懦弱,而是思虑得太多,萧夷光自己因阿姊的信失了神智,竟将人逼上了刀光剑影的沙场。


    想通后,她彻夜悔恨,断断续续的睡眠也不安生,梦过几回与元祯相见,那人满脸鲜血,一边的袖子空空荡荡……


    商音焦心道:“那可怎么办?殿下这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只要处理得当,倒不会——”


    萧夷光刚想回答,突然瞥见岸边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抱着件簇新的冬衣,笑得露出一排牙,在阳光下都反光。


    “苟女史,曹将军,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突然有声音叫住她们,两人都吓了一跳,迅速分开眼神,挪远了两步。


    这里距离营寨有三里地,一还隔着片深林,她们能到这种地方见面,彼此的眼神情意绵绵,显然是在幽会。


    想起生死未知的那个人,萧夷光喉中哽咽,她微笑道:“看来苟女史的好事将近了。”


    苟柔羞出了个大红脸,她直摆手,解释道:“太女妃,不是您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还是哪样?”见人要出尔反尔,曹楚心中一急,不暇思索道:“你明明承诺过我,等殿下回来,就——”


    “就——我就给她做了件绵衣,毕竟冬日到了,她成日在外头招募流民,得穿点厚的。”


    苟柔瞪着曹楚,不过是承诺请殿下将她调入东宫,瞧她说得那么暧昧,简直是,简直是不打自招。


    她在元祯身边做得好好的,就算遇到个合眼缘的,也不想那么早嫁人。


    还好萧夷光没有继续探究她们的关系,转而问道:“曹将军,招抚流民的事做得怎么样?”


    若是差事忙得如火如荼,她至于能偷闲跟阿柔私会吗。


    不提倒罢,一提起来,曹楚气得直跺脚,她青筋暴起,指着江面的行船骂道:


    “营寨开头两天还好好的,不知是哪个王八蛋,造谣我们招募士卒是为了让他们当排头兵,去白白送死!”


    “这下好了,流民们就是饿着,也不肯参军。世家们还趁火打劫,拿出几箩筐银两铜板,就把这些人全抢了去。”


    “咳咳咳,你少说几句。”


    苟柔又是咳嗽又是使眼色,到底没拦住曹楚,南北两岸谁不知道兰陵萧氏买的人最多,她把实话全在太女妃面前说出来,这不就是当面打太女妃的脸吗!


    萧夷光看了眼苟柔,目光严肃,教她不敢再跟曹楚通声气,才问:“为何不查造谣生事的人?”


    “怎么没查?还会有谁,不就是——”


    曹楚及时住了嘴,她方意识到面前人的出身来历,就耸了耸肩,不敢再说实话:


    “总之,营寨招了不到八百人,江面上全是世家的船,营寨若想组建军队,还遥遥无期呐。”


    殿下不在,她一个小小的偏将,在营寨说话都排不到前头,更别说有能力同世家做对了。


    第54章


    靴底不耐烦地蹭着地上的沙石,曹楚收紧抱着包袱的胳膊,憎恶的看了眼江边的船:


    “太女妃放心,殿下既然将这件事交给末将,末将就不会辜负她的信任。大不了末将带人渡江,往北再走两百里,把流民们提前募来,这样就算有人想捣乱,也只能干瞪眼。”


    “啊?”


    苟柔心里咯噔一下,阻止道:“你可别凭意气做事,北岸又是羌人又是流民帅,盗贼横行,他们哪能容你肆意妄为。”


    “那就找块兵马少的山头——”曹楚又被瞪了眼,声音渐渐低下来,脖子依然梗着,不服气道:“那总不能也去造谣他们吧,我做不来。”


    “你个死脑筋!”


    苟柔劝她不听,只好望向萧夷光,求助道:“太女妃,您劝劝曹将军,殿下把士卒全带走了,大营只剩新募的京口卫,这点人又没打过仗,真要过去了,就是去送死啊。”


    曹楚将头扭到一边,在几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大的翻了个白眼。


    阿柔还是太单纯了,太女妃能说出什么好话?她自个就出身兰陵萧氏!国难当头,谁不是只为自己的门户算计,她怕是巴不得营寨招不到人,好全给自己娘家送去。


    干枯的树枝挽留不住黄叶,只能任由东风将它们卷走,空中只剩下叶落的沙沙与流水的轰鸣声。


    不时有落叶从耳畔、肩头飘过,在草木的清香中,林中四人都静悄悄的,一个赌气,一个焦急,还有两个面上掩不住尴尬。


    萧夷光脸色变了变,嘴角的笑意霎时没了,她慢慢道:


    “世家与京口卫争人之事,由我去斡旋。至于现在的境况,咱们不能束手待毙,但也不必深入北岸去募兵。”


    经历过家破人亡的剜心之痛,面对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亲眷,萧夷光不会没有私心,她下嫁给元祯,便是图谋家族的再兴。


    可亲眼见到京口卫的窘境、世家的猖狂后,萧夷光发觉自己已经置身在国与家的分岔路口,无论踏上哪一条,都是不能回头的路。


    元祯于国事上不留情面,袒护萧氏,萧夷光就不得不与她分道扬镳,选择元祯,兰陵萧氏则会受到世家的攻讦。


    世家围攻事小,但谁敢保证元祯的宠爱会十年如一日,永远不断绝?万一君恩浅薄,她与兰陵萧氏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中。


    她犹豫,她仿徨,如同溺水的人,抓不住救命的稻草。


    好在萧夷光并不愚蠢,也没有懦弱的逃避,经历艰难的天人斗争后,她的眸色恢复了沉着冷静,毅然选择理智中那条最正确的道路。


    没有国,哪有家?


    “曹将军,北岸的流民现在最缺什么东西?”


    曹楚一愣,这件事她还真没考虑过,印象里流民只有一身衣裳,似乎什么都缺:“他们什么都没有,有的人没处落脚,晚上还睡在山洞里呢。”


    萧夷光笑一笑,略提点道:“世家所能拿出的金银都是身外之物,流民们之所以在冬日难熬,就是因为挨不过饥寒二字。”


    “末将知道了!”曹楚一点就明,她举起怀中的冬衣,兴奋道:“明日末将就渡江,提前带上给他们的绵衣和几筐饼子,谁报名参军,谁就能吃个饱!”


    仆射府也常做点心,商音知道冬日的饭食都要蒙在食盒里,否则不一会就凉透了,她担忧道:“天气冷,大饼带过去不就凉了?”


    硬邦邦、干瘪瘪,又没点热水,流民们能心动吗?


    果然是锦衣玉食的世家,连婢子都对食物吹毛求疵,曹楚撇撇嘴,批判她的这种贪图享受的行径:“流民们靠着树皮草根过活,能有口大饼吃就不错了,根本不会挑三拣四。”


    “不可。”萧夷光否决,她虽未进过仓厨,却是设身处地的为流民着想:


    “商音说的不错,咱们既有心招募,就要拿出诚意。曹将军,明日你带上陈大娘子,下船后支起大锅,熬煮肉羹,肉的香气一散,就是不知情的流民也会闻着味道赶过来。”


    这法子倒是可行,曹楚听得点头如捣蒜,又紧跟着摇头,营寨里养的牛羊鸡豚都是专供殿下太女妃两人食用,她就算有八个胆子,也不敢从她俩口中抢肉。


    太女妃教到这个地步,曹楚再愚钝,也不敢再拿这等小事去烦她,她想了想:“行,末将这就带人去山上打几头野猪,杀了送到北岸。”


    “冬日野猪轻易不出洞觅食,营中不是养了些猪羊?”


    苟柔欲言又止,解释道:“太女妃,那些牲畜都是专供您与殿下吃用的,就是司马将军也无权处置。”


    萧夷光眉心一蹙:“难道我也没有权动它们?”


    两人异口同声道:“您自然是有的。”


    “羊肉性温,它们留给殿下。你们把猪杀了散给流民,若是不够,就去京口郡买。”


    ————


    一手抱着木匣,一手扯过风拽着的帐门,苟柔仔细掩好门,务求严丝合缝,转身就看见在空地里冻得直跺脚的曹楚。


    趁她们取个银子的功夫,她就迫不及待的换上新冬衣,抬起胳膊看棉布上密密麻麻的针脚,越看越喜欢。


    苟柔喜中含嗔:“瞧你这出息,真的一刻也等不得?”


    曹楚道:“我只穿一日,今晚就回去藏在箱子里,免得污了它。”


    “衣裳做了就是要你穿,压在箱底算什么事?只是得悄悄的,可不许到处宣扬咱俩的事。”


    “放心,遇见太女妃是意外,我的嘴很严实的。”


    曹楚知道苟柔在这事上脸皮薄,忙转移话题:“这就是用来买肉的银子吧,她从哪弄的?”


    听闻冬日肉贵,营寨里的猪又吃不了几日,太女妃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带她们回营寨,“筹措”了一笔银子。


    木匣花纹繁复,刻痕上描着金线,边角装饰珠贝,规制不是寻常人能用的,曹楚没见过这样的稀罕物,一边翻着个的端量,一边啧啧称奇:


    “世家的东西就是好,连装钱的匣子都能值几十两银子。”


    苟柔感慨道:“这笔银子是从哪来的,太女妃没有说,但我看她是从嫁妆箱子里取出的银匣,这只怕是太女妃的嫁妆。”


    “啊?太女妃能这么好心?”


    “呸,你把她想成什么人了。”苟柔啐了口,刚想去揪她的耳朵,又怕人见着,只能推了把,将人推搡到无人的空地上,才道:


    “隔墙有耳,你日后想去东宫,更得管管你这张嘴,就是殿下和太女妃不在乎,宫里也有的是妖魔鬼怪。”


    曹楚陪着笑,舌头却一点没歇着:“好好,我这不是怕她心疼嫁妆,别等我花完了再来跟我要。”


    苟柔闻言,哭笑不得,暗忖日后可得好好改改她这股流里流气,“别耍嘴皮子,你听好了,太女妃性子柔中带刚,你若不好好办差事,她可不会轻饶你。”


    ————


    不出三日,对岸的风向就全变了。


    曹楚拿着萧夷光的嫁银,到京口郡买了六口大锅,架上硬柴,一溜儿摆在北岸。


    锅里添上热油,陈大娘子从一走到六,一锅扔进一大把胡蒜片,等到爆出焦香,放肉翻炒,接着加水加猪骨加稻米,盖上盖子焖香。


    人们闻到香味,拖着饥困的步子,拥到锅边咽口水,若无京口卫拦着,他们恨不得冲上去抱着生肉啃。


    初冬风寒,没人能抵御锅里热度与肉香的攻势,当即报名参军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


    “到了京口营寨,日日管饱,每月还有饷银可以领。”


    曹楚带着京口卫向众人宣传,她大摇大摆的来到世家的船前,故意刺道:“不用签卖身契,子子孙孙都不做奴隶!”


    一穿长衫的男人从船中走出来,他的衣裳没有补丁,看样子是某府家令,男人捋了捋八字胡,没把曹楚放在眼里,用破锣嗓子冷笑:


    “大伙到我高府不仅不用愁吃穿,最重要的是,还掉不了脑袋,你们从北面过来,想必都见识过羌人的残暴,这会是还想跟他们见上一见?”


    人群中出现小小的骚动,但没有人舍得离开,肉羹的香味像一道又粗又结实的麻绳,牢牢的栓得众人的脚。


    “无人保家卫国,羌人照样会踏平江南,到时候谁的脑袋都保不住!”


    曹楚哪是肯吃气的,她一把推了八字胡一个趔趄,举着佩刀道:


    “大伙因为羌人,没了妻子儿女,没了土地屋宅,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报仇吗!眼下王太女赏罚分明,立有战功者可封侯受赏,与其窝窝囊囊的做奴做婢,不如杀回长安,博个封妻荫子!”


    不知谁先喊了声:“好!”


    “杀回长安!杀回长安!”


    流民们毛发倒竖,跟着喊叫,声音由小变大,如涨潮的海水,一波波冲上岸。


    世家的走狗们见状,忙灰溜溜的逃走了。


    “哈哈哈哈。”


    曹楚痛快的大笑,她踩上一条长凳,目送世家的人躲进船里,又转头欣赏流民们争相参军的盛况,眼神瞄到破屋烂瓦的拐角,竟看见了许久没见过的四轮车。


    “殿下,殿下,您回来了!”


    差点摔下凳子,曹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元祯身前,惊喜道:“您打败了朱大郎?这么快!末将以为还得一个月呢,啊,这些锅?”


    没有半点迟疑,她把功劳都推给萧夷光,如实道:“末将与世家抢人,原本是抢不过的,这都是太女妃给出的主意。”


    第55章


    京口营寨向来过的紧巴巴,曹楚赶了几十头猪从京口郡回来时,肥猪在泥道齐奔,闹出的阵仗颇大,留守的京口卫都跑出门去张望。


    很快,这件事也传到了司马将军的耳朵里,她先跑去查点士卒的粮饷,发现没被贪墨才松了口气。


    后来听说这些猪是太女妃出的银子,为的是帮京口卫募兵,司马将军心潮翻腾,特意上门去谢。


    她为将几十年,见惯了中饱私囊的污吏,也见过两袖清风的好官,主动出钱为公的人,太女妃却是第一个。


    京口卫的困境暂且解决,萧夷光铺开信纸,开始着手处理萧氏与元祯间的矛盾。


    不论元祯待萧氏的心如何,她既然已经嫁进东宫,在旁人眼里,萧氏已经与元祯牢牢捆绑在一起。


    在这关头,各奔前程只有死路一条。麻绳只有扭在一起,才能扛得住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劝诫之语写满三张信纸,待墨字晾干,萧夷光盖上朱泥私印,亲手封进信封:“交给李大郎,教他让人送到会稽萧太守府里。”


    商音接过信,藏于袖中:“喏。”


    “殿下近来不在营寨,你与他递消息时也避着些人,免得教人见着,平白多出些闲话。”


    “喏。”


    这封信通过商音、李大郎与信差的手,将在五日内由快马送至会稽。


    阿姊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因眼前之利就丢掉太女这个有姻亲的盟友,只盼她也能顶住来自世家同僚的压力。


    目送商音带着信钻出营帐,身上背负的千斤枷锁才算卸下,萧夷光笑笑,她打开墨盒,取出一方新墨研磨,打算书一纸自叙帖。


    唯有气势贯通的狂草,才能发泄出心头对元祯的思念和担心。


    墨迹透过雪浪纸,用力时手背青色的血筋隐现,萧夷光随性挥毫,着迷在点线交错的乱美中,突然就听到大帐外人声鼎沸。


    欢笑与欢呼声此起彼伏,嘈杂的喧闹迅速蔓延到营寨的各个角落,也钻进了她的耳中,萧夷光手腕一歪,笔下展开一朵绚丽的墨花。


    她怔怔的看着污染的墨痕,心里却对喧嚷声模模糊糊有了个猜测。


    下一刻,商音推门进帐,步伐欢快,兴高采烈道:“八娘,殿下回来了!”


    不顾案上未临完的帖子,萧夷光来不及放笔,就疾走出去,因为裙摆太长,还差点绊了一跤。


    “八娘,您慢着些,哎,小心门槛!”


    商音看得是目瞪口呆,她与萧夷光相处多年,还从未见过她这样失态呢!


    她忙追上去扶,掀开帐门,萧夷光却已经在门口站住,落日熔金下,她微微抬首,目光随着那道青色的身影流转。


    寂寥的身形披上一段金锦,想上前相见的脚步迈出,踟蹰片刻,又收了回来。


    元祯被众将簇拥着去了议事大帐,她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连一瞬目光都没有分给这里,似乎也没有注意到翘首而望的萧夷光。


    暮色渐渐升起,欢欣鼓舞的声音被帐门遮住,地上只剩下凌乱的脚印。


    商音为她披上裘衣,劝道:“八娘,外头风大,咱们进帐等着殿下吧。”


    这时议事帐的毡帘飘了飘,萧夷光的心也随之一动,眼见毡帘重新垂下,她才发觉原来是风在淘气,不由握紧手中的笔,轻轻叹气。


    “阿姊!”


    穿着灰鼠皮的清瘦郎君站在远处,他激动的喊了一声,旋即超过引路的杜三娘,扑到萧夷光的怀里。


    “魏十三郎?”


    面前的人双颊消瘦,一双大眼睛占据了半张脸,与记忆里白白胖胖的魏十三郎判若两人。


    不过,他脸上那份熟悉感,还是让萧夷光心中一颤,像是阿母站在眼前……


    杜三娘慢悠悠走过来,拱手道:“属下将魏十三郎带到,太女妃若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就先告辞了。”


    “且慢。”


    萧夷光扳过魏十三郎的肩,柔声道:“十三郎,你随军赶了一天的路,先教商音带你去歇下,阿姊这里有事,等晚间时候阿姊再去寻你。”


    “好的,阿姊。”魏十三郎眼含泪花,局促的点点头。


    ……


    帐中。


    杜三娘讲得口干舌燥,端起面前已经温了的茶,仰脖一饮而尽。


    茶水已经进了肚子,茶香还停在舌间,她咂摸着嘴,就听萧夷光略带紧张道:“你是说,殿下亲自去了梁郡,只带了不到二十人?”


    “是啊,朱大郎残暴狡猾,殿下不用自己当诱饵,他还真不一定能上钩。”


    举杯饮茶,萧夷光想掩住眸中的神色,却不料手中不稳,直接撒了满襟。


    拦住商音的擦拭,她抽过帕子胡乱一擦,紧跟着问:“你们回营时,队伍中多了几名坤泽,她们又是何人?”


    “……朱大郎是酒色之徒,殿下为了接近他,只能投其所好,收了他送的五名妾室。”


    杜三娘不知道两人起了矛盾,只依稀听说过殿下舍身渡江是为红颜,说完这席话,见太女妃眸中寒意渐浓,又连忙道:


    “自然,这是朱大郎执意相赠,并非殿下本意。”


    顿了顿,萧夷光道:“既然她们都伺候过殿下,为何不来拜谒我?”


    “?”


    杜三娘眼皮跳个不停,心中像是用细绳吊起一块巨石,飘过一阵惶恐。


    她偷偷瞥了眼太女妃,见她垂眸用银签挑着香炉里的灰烬,神色从容淡泊,似乎方才的话只是随口一问。


    这可是一道送命题,杜三娘敏锐发觉,太女妃明面上对那五个坤泽云淡风轻,其实却是在拐弯抹角的问殿下是否负心,她灵机一动:


    “属下没有接触过那些坤泽,也不敢打探殿下的私事。”


    见太女妃勾起轻笑,似信非信,杜三娘即便挨着火炉,也生出了一阵胆寒。


    她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先是从杀死朱大郎那日说起,极尽渲染,描述殿下如何临危不惧,不仅面对朱大郎的临死一击面色不改,还带着千军万马一夜攻克城池,五日内收复三郡。


    经过层层铺垫,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最后暗搓搓点题:“殿下这么忙,事情又如此凶险,怕是没空去宠幸坤泽。”


    走出帐门老远,杜三娘摸了把脖子,发现自己的领口都被冷汗浸湿了。


    殿下,太女妃实在不好糊弄,属下好话都说了一箩筐,您晚上就自求多福吧!


    ————


    像是听到了杜三娘的心声,元祯当夜没有回帐,而是让苟柔搬了几床被子,歇在议事帐的内间。


    苟柔来取被褥时,头垂得很低:“……今晚殿下还有些信要处理。”


    明明是奉命前来,她却不敢对上萧夷光的双眼,左顾右看,眼神飘忽,倒像是在做偷被子的小贼。


    萧夷光的回答善解人意:“我知道了,你劝着些殿下,不要让她熬眼睛。”


    “喏。”


    苟柔一刻也呆不下,抱着被子夺门而去。


    回到议事帐,她还要经一遭元祯的刨根问底:“太女妃有没有生气?”


    “好像没有。”


    “哼,孤就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只有兰陵萧氏,对孤的去留才不在乎!”


    苟柔仔细回忆下:“不过太女妃脸色也不算好。”


    “有趣,魏十三郎救回来了,萧六郎也没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


    横竖都是错,苟柔不说话,专心致志给她铺床。


    发泄一通,元祯的气也散得差不多,苟柔在忙,她就自个动手,剪短烛花。


    离开那么久,手边积了一摞子来自建邺的密信,每一封她都要细细斟酌。


    天上好像开始撒沙子,打在帐布上沙沙的,吵得烛花都一个接一个的爆。


    苟柔铺好床,就去外头查看,不一会她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殿下,下雪了,奴婢再去取些炭回来。”


    说罢,她就踩着雪簌簌的走了。


    元祯不在意,低头读信,不时用朱笔圈点,不大一会,苟柔取炭回来,似是跑回来的,呼吸声略微有些急促。


    “你也早点歇着吧。”


    取过下一封信,元祯连头都没抬。


    不知过了多久,苟柔还是静悄悄的立着,既不放下手中的炭,也不离开。


    “你——你怎么来了?”


    萧夷光披着件柳黄缎面狐狸斗篷,丹唇微抿,长长的眉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不知是雪粒还是泪水,衬得人如冰雪般脆弱却美丽无暇。


    多日不见,猛的撞进她深邃的眸中,元祯的心又不争气的砰砰直跳。


    “妾听杜三娘说,殿下亲自带人攻城,马车又受了朱大郎一刀,心里总也放不下,所以过来看看。”


    元祯心里高兴,却故作冷淡,双手环抱于胸前:“孤没受伤,你回去吧。”


    萧夷光不肯,嗓音颤抖,像是一根细线在风中摇曳:“妾不信,殿下没有受伤,为什么今晚不肯回去睡觉?还不是怕妾见了会担心。”


    “我是有要事处理,脱不开身。”


    “妾可以陪着殿下吗?”


    元祯不肯回去,这在萧夷光的意料之内,好在她意志坚定,凡是下定决心的事,就从不轻言放弃,于是继续恳求:“殿下不在,妾也睡不安生,总梦到殿下出事。”


    她明眸湿润,双颊红晕,端的楚楚可怜,教元祯也忍不住犹豫,极想要揽上她不足一握的腰身,好好怜惜。


    听曹楚说明月婢在她走后生了场大病,病好后不仅夜夜噩梦缠身,整个人都消瘦了三分,想来是真的在为自己担心。


    捏了捏手,元祯装不了恶人,又拉不下面子与她亲近,只得道:“步障后阿柔已经铺好了被褥,你先睡,我就在外面,不会走。”


    “……好。”


    萧夷光垂眸,果真进了步障,窸窸窣窣的解下披风。


    元祯松了口气,若是教明月婢在身旁待着,她的心思哪还能聚在密信上,早就开始心猿意马。


    重新执笔,她的毛笔还未舔尽墨,身体却突然被一个柔软的怀抱抱住:


    “!”


    回脸蹭到滑腻如乳脂般的肌肤,耳垂也被温热的朱唇抿上,她方发现,明月婢的披风下,竟什么都没有穿。


    第56章


    明月婢吹灭了灯烛,帐中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火盆中的炭火色彩浓郁,如隐蔽矿藏里的红宝石,闪着纯净鲜艳的光。


    口中的幽香又悠悠吐在她的耳畔:“殿下,妾还是有些担心,还是请殿下脱下衣物,让妾好好看看。”


    沉沉夜色里,响起元祯的明知故问:“灯烛不明,你怎么看?”


    萧夷光轻轻一笑,手上的动作不容拒绝:“妾可以用手一寸一寸的‘看’。”


    说罢,那双纤手在黑夜里,像一对游动在水间的鱼,轻车熟路的解下外头的大袖襦、襦下的褶衣,衣下的白练衫。


    一件复一件,层层叠叠的堆积在元祯腰间,像是一朵繁复的莲花,慢慢绽开于萧夷光掌底。


    鱼戏荷叶间,还想咬碎与莲子相见的最后一层遮蔽,元祯微喘着,及时出手网起了游鱼:“阿柔取炭去了,怕是马上就要回来。”


    萧夷光早有准备,不许她临阵脱逃:“妾进帐前,已经教苟女史去歇下,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案上放着的都是治国理民的书信,元祯怎么都觉得别扭,还想挣扎:“那也别在这,你总不能,总不能站着或是坐在长案上吧?”


    话说到最后,脸已经红成燃烧的木炭。


    “后头的床,刚好能容下我们——唔!”


    元祯的唇覆上一片柔软,紧接着,明月婢跨坐到她腿上,引着她的手搂住腰,两人一同坠入欲海。


    ……


    日上三竿,士卒们训练的号角声将元祯吵醒,她闭着眼深吸一口气,鼻尖像是羽毛在挠痒,睁眼一看,是明月婢额边的蜷发。


    身下的这张床不大,容纳二人略显拥挤,她们为了避免半夜滚到地上,只好将被蒙在两边,又紧紧的抱在一起。


    这一抱,就抱到了天亮。


    明月婢额头磕着元祯的肩窝,手自然的搭在她的腰间,身体与身体严丝密合,亲密无间。


    她睡得正熟,就是新兵震天的号子,也没将她从梦中拉起来。


    目光向下,元祯钻过锦被的缝隙,能看到她锁骨、脖颈上青青红红的斑驳。


    她忍不住抽手去碰一块略有红肿的痕迹,只见明月婢眉头动了动,还不待完全蹙起,就又陷入深睡中,呼吸悠长,像是累坏了。


    昨夜,暧昧掺进帐内的每一丝空气,海棠花的香气也不受控的发酵,元祯受其蛊惑,轻轻拂动温香暖玉的琴弦,果然听到了宛如天籁般的‘琴音’。


    扫下案上的密信与奏章,她们撇开皇室与世家的纷争,摆脱太女与太女妃的身份,只用最坦诚的姿态面对彼此,在原始的欢愉中沉沦。


    长案上,步障前,甚至是四轮车里,两人偏爱狭小逼仄的地方,去探索一切的未知。


    旖旎氛围里,明月婢格外纵容,她心怀有愧疚,只想补偿元祯,不论她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总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一直贪欢到鸡叫,筋疲力尽的两人才略略收敛,用炉上的温水冲洗了下污秽,相拥着入睡。


    往日明月婢早就醒了,今儿个这般沉睡……


    元祯回想起昨夜,脸颊都快滴出了血,应是她自己连日的失眠所致,绝不是因为两人毫无节制的放纵!


    她为自己狡辩着,忽地腰上的软肉被按住,一低头,却对上一双悲痛的眼睛。


    似乎被她眼中的情绪感染,元祯的心都好似要碎了,她抚上明月婢的脸:“怎么了?可是又做噩梦了?”


    萧夷光紧紧扣住她光滑瘦削的后背,彻夜欢愉后,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还带着闷闷不乐:


    “妾梦到王后终于按捺不住,在殿下的饭食里下毒,妾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殿下七窍出血……”


    “我已经起了戒心,永远不会教这种事发生。”她的秀发沾了丝在朱唇,元祯轻轻挑开,看着明月婢毫无缺点的明媚脸庞,她怜爱道:


    “你是多思伤神,所以才会做这种梦,也怪我,没有寄信回来报平安,惹得你跟着担心。”


    话越说,元祯越有点心虚,信使有的是,写信的时间,挤一挤也会有,她每欲提笔,就想起明月婢对兰陵萧氏的偏袒,简直心里没有一点她这个妻子,就索性冷落了她几日。


    “不怪殿下。”萧夷光的心如刀绞,她神情窘迫,想说的话如鲠在喉,但不论有多难堪,为了消除两人间的芥蒂,她理应对元祯坦诚相待:


    “是妾太冲动了,过去这段时间,每逢想到那一日,妾都万般后悔,胸口像是刀扎了般痛苦。”


    萧夷光咬了下嘴唇,她道:“若是殿下出个什么闪失,妾也绝不独活——”


    元祯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沉默着坐起身,挑起床头两人混为一起的衣物,找出自己的白练衫,穿了起来。


    “殿下是不信妾会殉情吗?”


    “不是不信。”系云母扣的手停住,元祯摇头,她语气低沉:


    “只是不愿去想,我吩咐过司马将军,若我在梁郡出了意外,就教她立马送你去会稽,有兰陵萧氏这个靠山在,日后没有人敢欺负你。”


    她不是没想过失败的下场,真到了那一日,元祯宁肯让明月婢改嫁,也不愿她做出傻事。


    “兰陵萧氏或许能给妾一容身之所,但绝不是妾的倚仗,唯有殿下,才是妾与萧氏依靠。”


    萧夷光掀开锦被,露出光滑却青红斑驳的身躯,脖颈上却用丝绦悬着元祯送她的观音白玉佩。


    她倚上元祯的肩头,与其说是倚靠,不如说她也将元祯容入自己怀中:“流民的事,是妾错怪殿下了。”


    那日的不快太刻骨铭心,昨夜元祯没有无情的推拒自己,反而还愿意陪她坐在床上,好言安抚,这让萧夷光愧疚中又感到慰藉:


    “殿下说的对,朝堂的事不是非黑即白。妾已经去信给会稽,教阿姊听从殿下之命。这几日,妾也为京口卫做了许多事,弥补阿姊的过失,妾想厚颜请殿下饶过她这一次。”


    “我招募流民的事,萧太守先前并不知情,本就无罪。”


    两人分开的日子里,萧夷光在反思,元祯的心态也有了转变。


    朝堂中的姻亲两家,本就是一棵树上的不同枝桠,生死同休,荣辱与共。


    自己对兰陵萧氏太过苛刻,明月婢站在母族的立场上,自然会觉得她背叛了姻亲同盟,继而对她们的感情产生怀疑。


    昨夜春宵前,元祯只来得及看了三封密信,其中一封是萧国相让人快马送来的。


    信中说元叡已经攻克豫州五郡,为犒劳王后治理后宫,竟强夺了豫州百姓一万顷良田,赏给渤海高氏。


    反观明月婢,嫁给她后不仅随着被发配到京口郡,甚至还要母族主动让步,支持她组建新军。


    比起高氏的跋扈,可谓是十分委屈了。


    还好,两人虽生出了些间隙,却都愿意为对方考虑,露胆披诚的将话说开,才能更好的携手同行。


    沉默片刻,元祯的手指触碰到温润的观音玉佩,心蓦地漏了一拍,又顺着丝绦抚上明月婢的脸庞。


    她郑重道:“东宫与萧氏眼下唇亡齿寒,互为依靠,倘若日后得势,我必不会辜负你。”


    ————


    把话说开,时候也到了晌午,闻到灶房飘来的香气,两人才感到饥肠辘辘。


    步障内外,书信掼到了地下,裙衫反倒鸠占鹊巢,摊在书案上,胡床、香炉更是撞得东倒西歪。地上凌乱一片,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堂堂众将军的议事大帐,往日这里号令三军,是京口上下最具威势之地,今日却成了春宵迷窟,没有一处不充盈着靡靡荒淫。


    萧夷光见了,又羞又恼,顾不得身下的酸痛,扯过中衣披上,就要去收拾。


    哪知脚刚粘到地,痛楚自不可言明的某处钻出来,她腿一软,又坐回了床上。


    元祯心疼她:“你上来歇着,我叫阿柔来收拾。”


    脸颊染上绯色的红晕,萧夷光几乎耻于开口:“这种事怎么好教外人看着?”


    元祯不以为意,轻轻抓过她的袖子摇着:“怕什么,她又不是没收拾过咱们的烂摊子。”


    从前都是规规矩矩在床上,能跟昨夜的混乱比吗?


    萧夷光不想亵渎议事大帐的威严,无情的推开她的手,坚持下床“毁尸灭迹”。


    枕边人做事认真,元祯拦不住,只好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胡乱穿上衣服,扶着四轮车坐下,力所能及的扶起地上的花瓶。


    两人平时连穿衣都有人伺候,这等活计就更没做过了,齐心协力忙活了一炷香,好歹是让一干器物归了位。


    扫视整座大帐,半点欢好的痕迹都找不出来,萧夷光眸中流露出满意。


    只是,帐内的每个角落都留有她们交缠的记忆,萧夷光想驱走脑海中羞人的画面,连番错开眼,竟不知到底该看向哪。


    元祯开口唤人进来:“阿柔可在外面?进来吧。”


    “喏。”


    外头应了声,苟柔提着一铜壶热水走进来,刚一抬头,脸上轰的就红了个遍。


    不好,苟女史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萧夷光见她如此模样,也回眼暗暗打量,掠过几圈,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她们哪里知道,被奴婢伺候惯了人,眼里是找不到活的。


    比方说,撕裂了的垂幔、带有可疑污秽的步障屏面、东倒西歪的胡床……


    苟柔一打眼,就找出了许多二人激情后的证据,这脸能不红吗!


    第57章


    再看下去,脸皮都要臊糊了,苟柔自觉低下头,将热水倾倒在盆里,不敢继续想象昨夜帐内发生了什么。


    元祯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趁明月婢盥洗之时,将苟柔唤到内间:“阿柔,过来给孤绾发。”


    “喏。”


    内间的床反倒是帐内最整洁的地方,苟柔略自然些,束发时的手脚也放开了。


    “今晚将被褥送回去吧。”


    有美人抱着睡,谁还愿意孤枕冷榻。


    面对来回折腾的苟柔,元祯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这处帐子太大,清晨还是冷。”


    苟柔挑着发簪,看破不说破:“喏。”


    “今日司马将军要借这顶帐子议事,过会你带北面买的奴婢过来,把这里里外外再清扫一遍……不能留下半点痕迹。”


    这活可不轻啊,苟柔暗暗想着,照旧答应下来:“喏。”


    末了,见明月婢随商音回去上妆,元祯压低嗓音,连忙道:“帮孤跟孟医佐要……那种药,晚间悄悄送过来,不许教第三人知道。”


    “喏——啊,哪种药呀?”


    元祯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挤出来的:“还能有哪种?”


    阿柔平时多灵醒的人,她方才看了步障,瞄了床榻,就没看到明月婢都不会走路了吗?


    苟柔眼神迷茫,见元祯欲说还休,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顿时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奴婢,明白了。”


    用过饭,苟柔手脚勤快,又带着黄娘王娘两个奴婢一块忙,半个时辰,也只打扫干净了一半议事大帐。


    元祯进去看她们跪在地上一点点的擦拭,又连忙逃了出去,重新挑了个地方处理几日积攒的政事。


    看着司马将军坚毅的脸,元祯总会出神,不自觉想到明月婢梨花带雨的脸庞,以及坐在腿上时的娇弱。


    这等事食髓知味,一旦陷进去,心就静不下来,她哀叹一声,干脆挥手散去众将军,让上官校尉推自己回帐。


    刚走到帐边,就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元祯心痒,让上官校尉赶紧揭开帐幕。


    家具陈设都委委屈屈的挤到一起,凑出大约有二十步的空旷,元祯看到门前设了个球穴,旁边插了五只小旗。


    因为帐幕打开,风顺着吹了进来,原本该滚进穴的球慢慢停住,又一歪身,撞上了旁边的火盆。


    苟柔见了,不由捧腹大笑:“太女妃,承让了,哈哈哈,您的步打的技艺再高,也耐不住殿下跑出来捣乱啊。”


    元祯挑眉:“孤可什么都没做。”


    商音站在球穴边,也拿着根步打棒,经由她的解释,元祯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魏十三郎刚从朱大郎手下逃出来,心神慌慌,总怕京口营寨也不安全,萧夷光为了安慰他,就主动叫上两个女史与他玩步打球。


    萧夷光是步打球高手,带着魏十三郎一路高歌,将苟柔与商音杀得片甲不留,若没元祯突然进帐,她进了这第六只球,就能赢走苟柔商音押下的彩头。


    晨起时明月婢的腿心还酸痛着,想不到这会都能玩步打球了,还玩得这么好。


    元祯感慨她的精力惊人,又问询:


    “你们押的什么彩头?”


    萧夷光嗔了她一眼,让元祯自个去看一旁长案上的首饰:“妾押了对金镶玉臂钏,苟女史她们拿出了双青白玉镯。”


    苟柔补充道:“太女妃还许了我们三日的假,想去哪就去哪。”


    说着,她挥棒将球击进步障下的球穴,高兴的咧开嘴,忙教商音去插上根小旗,算上这球,她们已经进了三球了。


    嚯,这代价可真不小。


    元祯终于明白了明月婢眼里的嗔怪,她跃跃欲试:“下一棒让孤来,孤的步打也玩的极好。”


    苟柔听了,顾不得理会输赢,连忙将自己手中的球棒让给她。


    奴婢们唯命是从,只会纵着她,萧夷光却不由元祯破坏规则,先一步拦在她面前:“步打球没有半路加人的道理,倘若殿下想玩——”


    她故意顿了下,指了指苟柔三人,为他们讨赏:“可不能轻易就加入进来,必须也得重重的许个彩头。”


    “好啊,我站在你和十三郎那边,这一击若是进不了,就赏阿柔和商音每人一个玉带钩,若是进了,我也不要她们的彩头,都给你俩。”


    听到元祯想要同自己一队,萧夷光笑容凝住,她挑了挑眉,寻思自己的臂钏怕是留不住了。


    “你难道不信我吗?”


    元祯许久没有沾步打球了,一边玩球棒找回手感,一边兴致勃勃道:“在广陵时,我常跟宫婢们玩步打,还从没输过呢,不信你问阿柔。”


    苟柔点头,证实道:“殿下一月能玩七八次步打球,技艺早就炉火纯青了。”


    “殿下在广陵时的球技,妾自然是信的。”


    萧夷光微微一笑,按住元祯的肩头,用其他三人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道:


    “但是经过昨夜的殿下,恐怕就不那么让人信服了,今晨起身,殿下不是还说胳臂没力气了吗?嗯?”


    “这——”


    元祯气恼,推开她的手,“别小瞧人。”


    “哈哈哈。”


    萧夷光亲自将球棒放到她手上,再推着四轮车来到球穴正前方,意味深长道:“那妾拭目以待。”


    “等着吧,我这就帮你赢来她们的手镯。”


    元祯信心满满,让人将球拣到四轮车边。


    为了让明月婢刮目相看,她先抻了抻双臂,又对球的摆放位置精益求精:“不行,有点偏了,再往左手边挪挪。”


    苟柔照做,刚放下球,又听元祯道:“太靠左了,放回来点。”


    “喏。”


    “唔,还是有点歪。”


    苟柔:……


    见苟女史被磋磨得一脸无望,就差主动认输,萧夷光忍不住开口:“殿下,适可而止。”


    话音刚落,元祯挥臂击球,“啪”的一声,在场的四人齐刷刷看向步障。


    球在原地纹丝不动,球棒却脱了手,把步障砸出了个大窟窿。


    这场步打球胜负已分,因元祯双手松软无力导致球棒甩飞,太女妃输掉了原本形势大好的局面,还赔上了自己的臂钏。


    ————


    掌灯时分,帐内两人烛下对坐,不谈白日输掉的首饰,氛围十分的好,孟医佐也如约而至。


    她看着元祯喝下今日份的汤药,又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神神秘秘道:“殿下,此药方乃是我家祖传,吃一丸就管用,还不伤身。”


    扯开油纸,元祯蹙眉:“怎么是丸药?”


    红肿不应该用膏药去涂么?


    “殿下放心,与汤药比,丸药胜在见效快,保证药到病除,半个时辰就治好您肾虚手无力的毛病。”


    元祯:“???”


    瞥见明月婢眼中明显的笑意,她恼羞成怒,拍着案道:“胡扯,哪个传我肾虚?”


    “不是,是苟女史。”孟医佐傻了眼,退后一步,结结巴巴道:“苟女史说,殿下行房时亏了身子,想要些房中药,能助兴的那种。”


    元祯去看苟柔,果真见她含羞带怯的点点头,又猛的撇开脸。


    阿柔想到哪里去了?


    自己是让她去取消肿的膏药,又没让她造谣!


    掌心像是躺了块烧红的木炭,元祯将药丸扔给她,双眼中闪烁着气恼:“孤的意思不是这个,孤也没有事,快拿走。”


    太女连结契都不行,这会怎么还讳疾忌医了呢?


    医者仁心,孟医佐抱着不放弃任何一个病人的心态,小心翼翼的继续问:“既然殿下无事,那是——”


    见元祯忍着诛人九族的怒气,朝太女妃那一点头,她立马领悟,原来殿下不是不行,而是……孟医佐躬身退下:“谢殿下指点,臣知晓了,药待会就送过来。”


    “把丸药也留下吧。”


    萧夷光笑意盈盈,手悄悄放到桌下,勾上她的掌心,暗示道:“万一日后用得上呢?您说是吧,殿下。”


    昨夜分明是你先求饶的!


    元祯张了张嘴,见明月婢堂而皇之的将药丸收进百宝盒,放进随手可拿到的枕下,她突然想起白日玩步打球时的尴尬,干脆扭过了头,眼不见为净。


    装着膏药的宽口小瓷瓶很快送来,苟柔带着婢子们放下垂帐,整治好寝具,也屈身离开。


    外间的方角柜拉开,元祯双手拉出一只沉甸甸的枕箱,放在腿上。


    推车走进步障,她见明月婢已经脱去裙衫,只着单薄的中衣,乌黑的秀发垂在胸前,在灯烛下,披上一层静美柔和的光辉,不由一愣。


    萧夷光要扶她上床,看到箱子,问:“殿下,这是什么?”


    “我听曹将军说,为了募兵,你把自己的嫁奁都拿了出来。”


    听到此事时,元祯沉寂的心才鲜活起来,嫁奁是坤泽的私有物,也是坤泽与乾元和离后的退路,明月婢能拿出嫁奁给她募兵,说明是十分的在意她了。


    元祯问:“东宫有内帑,咱们到京口郡也带了不少黄白之物,你怎么不取用呢?”


    “殿下不在,妾也不好自作主张。”萧夷光笑笑,她指着枕箱,俏皮道:“看来是妾平日给殿下的印象太悭吝了,殿下刚回来不到两日,就惦记起还妾的银子。”


    “有借有还嘛。”


    元祯知道她出身富贵,平日用度虽奢侈,但从不吝惜钱财,执意将枕箱放在床边,道:“明早让商音替你收着。”


    萧夷光不置可否,她起身扶元祯上床,又缓步依次熄灭灯烛。


    两人依偎在一起,黑暗中,丹唇擦上脸颊,不知是谁先主动,紧接着又拥吻起来。


    昨晚的放纵并没有消融她们对房事的热情,品尝过唇舌的滋味,元祯呼吸较为急促,在明月婢的引导下,她颤着手挑开衣带,触上那一片温软。


    倏忽想起什么,元祯又缩回了手,“你的伤还没好,今日就先歇歇吧。”


    欲火被挑起,又紧接着熄灭,明月婢的声音有点无奈:“那罗延……可真是。”


    相拥的身子退开,元祯心中也空落落的,不料手中却被塞入一只瓷瓶,耳边传来明月婢的请求:


    “乌灯黑火,妾自己不便擦药,能否辛苦那罗延一遭——”


    元祯身子里的血又滚烫起来,她欲拒还迎,口不对心:“这不好,万一我下手粗鲁,又伤到你该如何?”


    “只要是你,妾就可以忍受。”明月婢的话充满诱惑,她带着笑意,抱着元祯的胳膊,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耳畔:


    “权当是还妾的嫁奁,好不好?那罗延,你就帮妾一次吧。”


    ————


    京口的初雪断断续续飘了三日,等天空重新放晴,大地已裹满银装,士卒们穿上了朝廷送来的棉战衣,持枪的手也戴上了手衣。


    据当地百姓说,京口再下过三场雪,长江湍急的江面也会结上一层薄冰,到时无论多大的船都无法渡江了。


    营寨招募了七千多士卒,虽然还有不少空置营房,但元祯怕树大招风,也是秉着宁缺毋滥的想法,叫停了募兵事宜。


    今日的募兵是最后一次。


    元祯与萧夷光下船时,陈大娘子的铁锅前已经排起了长队,还有不少人陆续赶来,看着锅中的肉羹咽了咽口水,就去后头排队了。


    曹楚对这里最为熟悉,她指着流民道:“殿下,天气越冷,参军的流民就越多,我们没有说今日是最后一日,就怕他们闹将起来,不好收场。”


    士卒在精不在多,元祯扫视一遍流民,发现喝粥的人中高矮瘦壮都有,于是道:


    “既然人多粥少,不妨将参军标准提一提,比如从前身高要求六尺,如今就拔到六尺三,若有识文断字的,更要优先招募。”


    “喏。”


    曹楚按着她的话去喊了遭,队伍出现骚动,果然有不少人不得不离开。


    当然,也有许多矮个子乾元照旧混在其中,希望能浑水摸鱼过去。


    通过检查的流民已经开始登船,元祯打量着他们坚毅的脸色,瘦削却不孱弱的身板,心中夸了曹楚几句。


    转头却看到有的人领到粥后,舍不得喝,端着送给陪在身边的妻子郎君和孩子,元祯心有不忍,就与萧夷光道:


    “天气冷,山上也没有能吃的东西,一个冬日过去,还不知能冻饿死多少人。”


    萧夷光明白她的意思,顺着说道:“殿下是想接济他们?”


    “是啊,乾元有气力,不论是为奴还是参军,总有条路可以走,坤泽只有卖身一个下场。”


    弯弯曲曲的队伍不远处,逼仄的巷子里也同样站了不少乾元,元祯早就看见了他们,靠着门的几个性子急,甚至提早就解开了腰带。


    一盏茶的功夫能轮流进去三四个乾元,出来的人衣袍敞开,脸上带着邪淫的满足,他们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元祯不忍看,刚想把脸撇过去,却发现里面抬出来个瘦弱男人,臀上沾了大片鲜血,龟奴背着他向斋堂跑去。


    原来里面卖身的是中庸,元祯略一想,便明白过来,乱世坤泽精贵,那些嫖客衣衫褴褛,手里又没有多少钱,自然只有折腾中庸。


    若是这些可怜人每日能有一碗粥喝,想必也不需要受这等苦楚了。


    元祯道:“营寨还有些余粮,我想再拿出一部分内帑,隔日施一回粥,好歹帮他们度过冬日。”


    萧夷光觉得不可行,她道:“殿下宅心仁厚,只是长江早晚会结冰,船只渡不过去的时候,又该如何呢?”


    要提前将米放到北岸吗?


    不成,不成,无重兵看管,这跟三岁幼童抱着金子招摇过市有什么区别。


    元祯长于深宫,没有赈灾的经历,在这一块是短板,思索到许多法子,自己倒先否决了去。


    第58章


    她遗憾道:“能招到营寨去最好,可惜这些人身无长处,营里又不能白白养着他们。”


    不料,萧夷光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没有长处,倒也不是特别要紧的事。”


    元祯疑惑,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想到明月婢自幼在大司马的公府里入学,应是学到不少治国之策,便虚心请教:


    “大司马从前也赈济过流民吗?”


    萧夷光忍不住笑:“她做的事与我何干?”


    “看过总是会有经验嘛。”


    不过,明月婢聪慧绝伦,天大的难事到她眼前,都会化成轻飘飘的羽毛,她能自己想出安置流民之道,也不足为奇。


    若遇上那等嫉贤妒能的乾元,见自己的坤泽崭露头角,心中妒意滔天,恨不得在萌芽里就将其念头掐死。


    可元祯胸怀开阔,只要身边人有治国良方,不论他们是何身份,她都愿意移樽就教,“不妨说来看看。”


    拥护左右的将领们苦思冥想,对流民们也一筹莫展,听太女妃这样说,便竖起耳朵格外留神。


    “殿下是知道的,赈济灾民的法子不过两种,以工赈灾和以钱粮赈灾。”


    在众将面前,若只顾逞能使气,则会驳了太女的脸面,萧夷光考虑充分,语气便就略含蓄:


    “以京口郡的境况,若想妥善安置流民,以工赈灾是最好的法子。”


    第一回重新踏上北岸,纵然周旁的护卫挡成一堵墙,萧夷光还是在虎豹骑魁梧身姿的间隙,瞥见了坤泽与中庸们的悲惨掠影。


    若乾元是在夹缝中求生机,那他们则是捡着乾元吃剩的渣滓,苟活在肮脏阴暗的角落。


    身为坤泽,萧夷光更容易看到弱者,回到营寨,她就开始思索如何赈济灾民。


    直到今日,有元祯的支持,她终于可以对这些可怜人施以绵薄之力:“营寨附近有深山,据说山上遍植野桑树。”


    萧夷光之所以知道桑树一事,还得归功于她前段日子患的风寒,桑叶有疏散风热,清肺润燥的功效,孟医佐特意进山采桑叶为她治病,顺便就提了嘴漫山遍野的野桑树。


    桑树浑身都是宝,叶、皮、根、枝都能入药,桑叶还能养蚕,最重要的是这座桑山没有主人,或者说,无需任何人准许,元祯天生拥有对它的处置权。


    “你想让他们去采摘桑叶,明年养蚕缫丝?”


    不用萧夷光多说,元祯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斟酌片刻,也觉得办法可行:“中原家家养蚕,想必流民中也不缺缫丝的好手。”


    “只是会缫丝,还远远不够。”萧夷光道:


    “妾是想世家逃难前,定会舍弃大宗衣物,只带着金银珠宝轻装渡江,等他们在江南安定下,一定会思念从前穿惯的绫罗绸缎。”


    “江南比较中原,人烟稀少,桑户与织户更为珍惜,到时丝缎必然供不应求。殿下若能办一座丝坊,让力气弱小的坤泽中庸采桑缫丝,织成绸缎货与世家,也是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萧夷光的肌肤娇嫩,有时元祯手上的动作略重些,就能擦起一片红晕。


    所以她贴着身子的心衣是专用水丝织出的重莲绫裁成的,重莲绫光滑柔软,穿上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水丝只出产于益州,益州刺史萧岧是她的阿舅,听闻萧夷光的亲事,萧岧命人快马千里送来好丝缎作为贺礼,为了及时赶到,马都累死了几匹。


    对华美衣饰的追求,其余世家有过而无之不及,有他们的追捧购买,元祯就不需再为粮饷发愁了。


    元祯听了若有所思,手指也无意识的在扶手上点着,她暗忖寻常人怕得罪世家,即便心有妙计也不敢说出,眼下唯有明月婢肯直言了。


    “除了缫丝,桑果也可以酿酒。”


    闻一知十,元祯由桑叶想到桑果,桑树五月就结桑果,江南人多粮少,若是用桑果酿酒,拿到建邺售卖,不仅也能获得利钱,还可以节省粮食。


    提到酒,将领们的馋虫也勾起来,他们想果酒清冽不醉人,若是能酿出来……虽然司马将军禁止营寨酗酒,但日后受伤,也能用酒冲洗伤口什么的。


    开办丝坊与酒坊,既赚世家的银子,又安抚骚动的流民,还能使元祯从中获利,简直是一箭三雕。


    元祯看向她的目光越发爱重,萧夷光回顾时也佯装羞意,唯有将领们纷纷错开眼,不忍直视,也不敢直视。


    回到南岸,元祯将李维从郡治唤来,确认桑山无主后,将其划归太女妃名下,第二日,又带萧夷光去山脚,寻一宽敞地方建屋舍。


    桑山占地五十亩,附近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


    她们跨过小河,才来到山下,山与河的中间,是一片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的荒地。因为附近住着的百姓少,地上的积雪像一大块藕粉糕,平整洁白,踩下去能没过脚踝。


    站在白玉般的雪地上,萧夷光难得起了些许童心,她弯腰捏起一只雪团子,回身扔向元祯。


    她出其不意,上官校尉的刀更是快如闪电,雪沫子都没挨上元祯分毫,雪团就被刀劈成两半。


    潇洒回刀入鞘,被元祯不满的眼光一扫,上官校尉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扰了两人的情趣。


    还好那不满旋即又变作殷切,元祯注意力重新放回太女妃身上,上官校尉讪讪一笑,站到人群后松了口气。


    “咳咳,许久没有到郊外走走了。”


    元祯使了个眼色,她坐在车上没法抓雪,就让杜三娘给自己悄悄揉个雪球。


    这点小动作全被萧夷光看去,她装作不知情,却放缓了脚步,自然而然地站到元祯身后,接过苟柔手中的四轮车推着,顺便还能监视杜三娘手中的雪。


    可怜的杜三娘,在袖底捏了个大雪球,有她在背后盯着,丢下也不是,递给元祯也不是,冻得手都红了。


    众人沿着河边走去,用脚丈量着土地,萧夷光道举目远眺:“这里地势平坦,离桑山和大道都很近,又有河水可以汲取,是建丝坊的好地方呢。”


    元祯惦记着雪球,敷衍的心不在焉:“是啊,等教他们装一皮囊河水,回去尝尝,若是味道尚佳,酒坊也可建在此处。”


    笑意爬上唇角,萧夷光噗嗤笑了:“哈哈哈,酿酒用的水可是要入口的,这条河旁有了丝坊,水就被污染了,怎么还能酿成好酒?”


    元祯一怔,方回过神,也笑道:“啊,我倒是忘了。”


    左手装作拂去右臂的雪花,她一扭头,正好撞见杜三娘正捏碎雪球,将雪漏出去,一边抓紧捏碎还一边偷看明月婢,好像她会吃人似的。


    一个也指望不上!


    元祯愤愤瞟了她一眼,心思回到酒坊上:“山中桑树多,也必有好泉,到时教他们去寻一寻,用泉水酿酒也好。”


    泉水发自深山,上游无人迹污染,确实比一般河水要好,萧夷光颇为赞同:“殿下说的是。”


    看过地势,元祯开始建造丝坊,她先派人圈了地,然后拨了五百京口卫去山中砍树建房。


    冬日的桑叶品质最高,曹楚招募完京口卫,又奉命马不停蹄招纳坤泽。


    北岸报名者如云,都希望能摆脱这个魔窟。曹楚精挑细选,本着以会缫丝者优先的宗旨,择了肤白体健者五百人,用船送到营寨暂住,歇过一日就让他们去采桑了。


    看起来一切有条不紊,实际上却出现了新的难题。


    采桑酿酒者都是坤泽,这两项又都是能过手银钱的肥差,托给身为乾元却不懂买卖的将领并不合适。


    本钱既然由东宫所出,元祯自然也想让东宫的人牢牢把握住这两座工坊。


    一日,同司马将军布置过军务,元祯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大帐,却看到萧夷光倚在美人榻上,手持《周民要术》,在翻阅古法酿酒,她心意一动,道:


    “以工赈灾是明月婢出的主意,眼下人已募到,却没有能胜任管事者。”


    自元祯从梁郡回来,就常拿白日举棋不定的政事回帐,与萧夷光参详,两人百无禁忌,常常商议到深夜。


    今日却与往昔不同,萧夷光品出她话中有话,便扣下手中的书,揣摩着元祯的心思道:“殿下身边有不少贤才,上官校尉稳重,杜三娘灵活,都堪当大任。”


    哪知她每提一人,元祯就摇一次头,萧夷光最后无奈,只得道:“想必殿下心中已有人选,又何苦让妾白费口舌?”


    元祯坐上美人榻,环着明月婢的纤腰,又捉住她的手,将一枚方方正正的小印握给她:“我身边最合适的人,除了你还有谁呢。”


    摊开手,两坊令的信印就在掌心,萧夷光微微怔住,心中过了百转千回,竟开口婉拒:“妾资质愚鲁,又不善与人打交道,当不得这项差事。”


    送出的印信又回到自己手里,元祯兴奋的心情一滞,先是沉下脸色,后又寻思明月婢性子外柔内倨,果真教她与几百名乡野村人混在一处,恐怕也难以忍受。


    这般想着,元祯的不快也就消退了些,又听明月婢举荐他人:“术业有专攻,帐中就有极合适的人,殿下为什么不考虑她们呢?”


    “帐子里?”


    元祯随意一扫,只有苟柔在用力擦花瓶,于是道:“阿柔还要跟着我,脱不开身。”


    萧夷光笑了笑,走到步障边,唤进在外间做针线的婢子:“黄娘,你过来。”


    步障外果真走进一位粗壮的妇人,她肤色黝黑,双手倒是生得纤细修长,施礼道:“奴婢黄娘,见过殿下、太女妃。”


    元祯识得她,接回商音那日,听牙侩说她与另一婢子王娘曾在京兆魏氏府里做工,明月婢说不好教她们流落在外,便将两人一起买了回来。


    她们倒也兢兢业业,自来后就接手了大部分粗活,也从不过问主子们的事情,大大减轻了苟柔身上的担子。


    “妾想,缫丝与酿酒的都是坤泽,真教乾元去打理,少不得会生事。”


    乾元性淫好色,就是授以一阉人权柄,再将他放在五百名坤泽当中,不出三日,他也会起不该有的心思。


    为了从源头上截断这种可能,萧夷光直接向元祯推荐坤泽为官:


    “所以妾想,不如直接委任对殿下忠心耿耿的坤泽,再将印信一分为二,分做丝坊令与酒坊令,也好让她们互为掣肘,不敢从中贪墨。”


    当然,除了为元祯着想,她在这项差事的人选上,还有另一层的考量。


    第59章


    正如元祯所想,萧夷光外表温柔,里子倨傲,她虽怜悯流民,却也忍受不了与他们长久相处。


    况且此事并不轻松,她若真投身进去,日日早出晚归,势必会对元祯这里有所冷落。


    两相权衡下,萧夷光婉拒了元祯,又转而推荐起他人。


    这项差事丰美肥腴,既然元祯有心让她参与此事,萧夷光自然不会放过机会,所举荐之人既妥当,又与她熟稔。


    黄娘听说太女妃愿意荐她去管理偌大的丝坊,感激之色像酒爵里的酒香,快要溢了出来,登时跪下磕头。


    不消元祯多问,黄娘极为上道的交代家世:“奴婢祖祖辈辈都为魏府种桑缫丝,蚕的好坏,丝的品类,绸缎的花样,就没有奴婢不知道的。”


    她伸出手给二人看,那手上的中指没有指甲,短了一截,“奴婢三岁就开始摆弄丝车了,如今已有三十年了,这指头就是不小心被车轧断的。”


    元祯瞥了眼断指,头皮有点发麻,就挥手让她收回去:“既然太女妃看好,就暂且是你了。”


    由婢女升做丝坊令,这种翻天覆地的好事,黄娘从前想也不敢想,她连忙谢恩,眼底藏下对萧夷光的感恩,轻手轻脚退出去。


    “至于酒坊。”萧夷光的眼神微微在苟柔身上停留,转而笑吟吟的望向元祯:


    “妾记得曹将军入伍前,家中在山阴开着有名的酒垆,恰巧殿下答应过女史,日后要将曹将军调入东宫,若是将酒坊交给她,也好预先观其才干。”


    苟柔背着身子,正一点点擦拭柜橱上的花纹,觉察出太女妃话里的笼络,她蹲着的腿先僵了。


    好在,身后的两人不知在做什么,只听元祯低低笑了几声,语音含糊不清的应下:“好,都依你的。”


    两坊令的差事金贵,到任就能沾上一手油水,这两天有不少人拐着弯跟苟柔套近乎,想要请她在元祯面前美言几句。


    若没有萧夷光的求请,酒坊令绝不可能轮到曹楚,感慨于太女妃身上的盛宠,苟柔贴着额头的发丝渗出一滴汗。


    她放下抹布,回身代曹楚谢恩,算是应承下太女妃的人情。


    床中没有回话,钩着床帐的银钩却滚落到眼前,苟柔心里如明镜似的,照旧低着头,匆匆躲了出去。


    罗帐落下,掩住一室春光,里面的一对璧人只来得及褪下半边衣裳,便陷入活色生香的纠缠中。


    云雨罢休,元祯的鬓边少见的起了层细密的汗珠,她歇息片刻,感觉身体里好似又充满无限的精力,连胳膊也不疲乏了。


    难不成是孟医佐的药起了效用?


    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元祯边寻思着,边由背后圈住明月婢的腰,手探向她紧实的小腹,还想再来一回。


    两人肌肤刚贴近,燥热之意滚至全身,元祯畏寒,这还是第一次觉得火炉可恶,她高声唤道:“阿柔,阿柔!”


    颈后的心衣没有解开,就被元祯没耐心的推到胸乳之上,萧夷光忍着羞怯,正颤着手褪下,就听元祯胡乱叫人,忙翻身捂住她的嘴,责怪道:


    “殿下这是纵欲忘形了吗?”


    一边挑弄她,一边让人进帐,她们就差赤裸裸在苟柔面前演活春宫了!


    世家的乾元坤泽荒淫无度,在床事上多多少少都极放得开,更有凶残者,甚至还将刑具请到寝房使用,以为情趣。萧夷光耳濡目染,自然也不例外。


    可让外人见着最隐私的狼狈,就像是在自尊上戳了个洞,纵然萧夷光不拘小节,心间总会升起一种莫名的屈辱。


    所以欢好后,她几乎不教婢子们贴身伺候,而是事事亲力亲为,这会萧夷光忍不住揪住元祯耳朵:


    “有什么急事,殿下不能先与妾说吗?”


    她就不该当着苟柔垂下的脑袋,主动吻上元祯的唇,瞧把这人纵容成什么样子了,再不拦着她,萧夷光深深怀疑,元祯都想叫一队虎豹骑到床边观摩。


    元祯捂住耳朵,声音委屈:“你刚刚不是说没有力气了,所以我才唤的阿柔。”


    床笫中的话,岂能当真?!


    萧夷光哽住,她怎么思量,都觉得元祯就是故意的,于是扭着耳朵的手转了半圈,控诉道:“妾方才还要殿下轻点呢!殿下怎么也不听?”


    “好痛哇。”


    明月婢怒目而视,也不放手,颇有给她个教训的意思,元祯没办法,毕竟耳朵上全是肉,总不能拿自己的肉去拔河。


    僵持间,她很快想出围魏救赵的妙招,扑到枕边人身上,香肩、脖颈、脸颊,亲吻如雨点般落下,手也滑进堪堪遮住腰的锦被里。


    耳朵上的禁锢果然松开,明月婢忙去阻拦,只是那双手软绵绵的,在元祯的攻势前,没了揪耳朵时的力气。


    “殿下,奴婢进来了?”


    门拉开一条缝,苟柔肩头落了层薄雪,提着灯笼走进门,极有分寸的停在步障外。


    萧夷光推着她的肩膀,声音已经颤得不成样子:“那罗延,女史她来了。”


    元祯充耳不闻,她的手如游鱼,根本不会因苟柔的到来而停下半刻。


    简直要被她逼到墙角,萧夷光瞥见元祯眼中的得意之色,不由又羞又愤,回手抓过一只隐囊塞到她怀里,自个则拉起锦被,迅速坐到床尾。


    “殿下,殿下?”


    听得红罗帐摇动,就是无人说话,苟柔纳闷,怀疑起自己方才是不是幻听了。


    元祯一时大意,竟让人逃了,她双腿不便,又不能追上去,只好先将苟柔打发走:“帐里太热了,撤走一个火盆。”


    待外间门关上,元祯拍着枕头,哄劝道:“人都走了,明月婢还不回来吗?”


    “那罗延,你是不是……偷偷吃了孟医佐的那颗补药?”


    往日元祯的身子虚得很,今日不仅穷追不舍,还嫌弃起帐内的火盆,倒像是吃错了药,萧夷光用锦被遮住身子,狐疑的看着她。


    元祯视线游离不定,“没、没有啊。”


    晚间喝药时,趁着明月婢去看魏十三郎,孟医佐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在汤药与针灸的双管齐下下,她体内的陈年毒素已然荡清。


    也可以说,元祯距离结契就差一个契机,为了制造这个契机,孟医佐又在药里新增了几分助兴之物。


    虽然被明月婢猜出来了,元祯依旧不打算承认,她贪婪的吸了口帐内的海棠信香,胡诌了个缘由:“今日只是想试试与你结契。”


    萧夷光表示不信,但对于她结契的请求,又不能拒绝,只好慢慢放下遮身的锦被,由着元祯拉她入怀。


    ————


    折腾到半夜,契也没有结成,元祯睁开眼,望着帐顶的结绳,眸里尽是疲乏,回想孟医佐信誓旦旦的保证,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诈骗。


    不多时,枕边人的睫毛动了动,萧夷光从好梦里醒转,眼眸清醒后第一刻,就是从被里伸出手,摸到后颈,光滑如初,还是没有一点结契的痕迹。


    她忍了又忍,才按下将元祯踹下床榻的心思。


    帐中的气氛着实尴尬,再想到昨夜夸下的海口,元祯恨不得长出六条腿,赶快带她逃出这个地方。


    怎奈何夙夜纵欲留下了后遗症,她的身子像是被掏空,连手都抬不起来,就更别说逃避了。


    元祯索性又闭上了眼,装作睡觉,希望能躲开明月婢无声的谴责。


    外间苟柔端进了新火盆,将早食吊在上头温热着,忙好一切,又到步障边请示:


    “殿下醒了吗?昨夜您提拔曹将军任酒坊令,今日她知晓了,想来谢殿下的赏识。”


    按理说,她应当见曹楚一面,再恩威并施的敲打敲打,教她好生做事,不要偷奸耍滑。


    可是元祯的腰软的像汤饼,还是泡坨了的那种,几次伸手撑着床,腰使不上劲,脊背连动都没动。


    她放弃了,将锦被拉回肩头,直接吩咐苟柔:


    “去军中寻杨主簿,教她起草一道调令,黄娘任丝坊令、曹楚任酒坊令,她们之上,再设一职两坊使,由张十一郎担任,总辖两坊事宜。”


    听到元祯在黄娘、曹楚上增设两坊使,紧接着安插自己的人,萧夷光心道果然。


    不管她昨夜多耽于情欲,又轻易许出多少好处,一旦涉及根本权力,元祯总能瞬间清醒,然后将主动权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


    或许酒坊丝坊两令,在她眼中只是不足为道的小玩意,所以才会慷慨的拿出来,笑着与自己消遣。


    ————


    临近年关,营寨中终于建好了一座三进的院落,元祯命人将大帐拆除收好,就与萧夷光搬进更为温暖舒适的屋舍。


    院中没有亭台楼阁,只是整整齐齐三排小屋,条件比不得建邺王宫,可元祯不打算在此久住,所以就没有叫人精益求精。


    她收到了萧国相的密信,广陵王已经攻克豫州,杀光了陆氏与豫州刺史满门,留下出身弘农杨氏的杨华做刺史,不日就要班师回朝。


    到时元祯照例要上贺表,国相建议元祯在表中提及先王后,勾起广陵王的父女之情。


    她再在朝中联合众臣,向广陵王建言,以期能将元祯从京口调回建邺。


    元祯从善如流,当即亲笔写下一封哀感顽艳的贺表,让人快马送到建邺。


    哪知贺表刚走一日,广陵王的使者便来到了京口郡。


    第60章


    从建邺来的使者是位高个子郎君,他面白无须,开嗓的声音尖溜溜,进了辕门,连马都没下,就喊着要见王太女。


    他大呼小叫,随从们也横冲直撞,活像一群发情的野狗,因求偶不成就摇着尾巴狂吠。


    将营寨上下的官吏都喊了出来,使者又挑了块平坦开阔的地界,让人供上香案,说要宣读王谕。


    当着他们的面,摊开大王的手谕,他挤眉弄眼,竟然在元祯头上清了清嗓子。


    使者举止粗俗无礼,显然没把太女放在眼中,众人忍着怒火跪地,手暗暗捏成拳头。


    地上乌压压跪了一片,若不是元祯的腿实在无法支撑,使者也不会放由她坐着的,他阴恻恻的笑了声,鼓出中气,高声念道:


    “王上谕旨……太女无知,挟势弄权,薄一郡之卒,渡江……禁足三月,非王命不可出营,以儆效尤……”


    谕旨揪着元祯出兵衮州一事,指责她大好喜功,不顾人力艰难,直骂了个狗血喷头,遇着言语狠厉处,使者格外拉长声调,生怕他们错过。


    一鼓作气念完,众人哑然,杜三娘更是愤愤捶地,纷纷抱不平。


    在他们眼里,收复衮州兵不血刃,是大胜,广陵王不嘉赏就算了,竟盯着微末的过错不放,还专门派人责骂。


    这不光是羞辱太女,也在把京口营寨的脸扔到地上踩。


    使者折起手谕,直呼其名的大喝:“元祯,你可知罪!”


    他有意羞辱,不完全是自个抖威风,见手持王谕的使者就如见君王,凡他所骂,每一个字都有广陵王的授意。


    元祯的脸煞白无血,唇上倒咬得鲜血淋漓,她俯首认错:“臣女有错,望大王饶恕。”


    “接谕吧,太女殿下。”


    使者原还想阴阳几句,只是拿眼一瞧,周旁的将领像一群发了怒的狮子,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便悻悻闭了嘴。


    既然谕旨里要禁足,自然一刻也宽缓不得,在使者的催促下,元祯不得不当场划定那三进的院落为禁足之地,从此之后,其他地方她都不能涉足。


    除了限制她的自由,广陵王在谕旨里还上了层重锁,在禁足期间,他剥夺了元祯调兵遣将的权力,严禁她与将领们接触,更不许与营寨外的人有信件往来。


    使者带人检查了院落,为确保没闲杂人等藏匿其中,连锅上的釜冠都揭开来看,苟柔一路跟随,见他们吹毛求疵,没好声气道:


    “这底下还烧着柴火呢,哪个脑子进水了,会藏进热锅里?”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


    使者挑不出刺,又不愿轻轻放过,便站住脚盘问起了人。


    “哼!”


    鼻子里轻蔑一哼,苟柔眼睛撇向房梁,还是商音好言好语的解释:“奴婢与苟女史都在殿下身边伺候。”


    “好。”使者点头,他踢开釜冠,斜起眼睛,偏要好好磨磨太女及身边人的锐气:“除了太女妃和你们二人外,殿下不许见任何人,也不能有其他奴婢伺候!”


    禁锢于一方小天地,日日只能对着三人说话,这不是打断殿下双腿后,还要戳瞎、戳聋她的眼睛和耳朵吗!


    苟柔瞪大眼睛,呵斥道:“殿下千金之体就算禁足,也不能只留两人侍奉,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也是大王的意思。”


    ————


    遣使谩骂、禁足、削兵权,一连串动作下来,广陵王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想要废太女。


    可能是听进了王后与元焘的谗言,也可能是广陵王本就打着先平豫州后废太女的主意,他当日将元祯禁足,当日就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


    京口卫的建设刚刚起步,元祯羽翼未成,连起兵造反的本钱都没有,只能被软禁起来。


    使者不是不想接管京口卫,只是司马将军对元祯忠心耿耿,只拿他当空气,营寨上下运转如旧,倒也不需她太过担心。


    丝坊、酒坊尽管有黄娘、曹楚在,却因万事都不完备,处处少不得元祯拍板,她这一禁足,两坊几乎要陷入停滞。


    在此关头,萧夷光站了出来,她的出行没有被限制,就主动充当起元祯的口舌,代她面见大小官吏,安抚京口卫将士,甚至还冒雪去了一趟桑山,将酒坊的选址定了下来。


    朝中党羽很快得知了元祯的处境,也在尽力挽救,建邺、会稽的密信来往不断,只是使者看管严密,无法送进院子。


    这件事难不倒萧夷光,她拆信背下内容,回去再口述给元祯,有时加上元祯的回复,萧夷光一日间不仅要处理政事,还要背默二十多封信。


    如此繁冗的事务,就是老练的权臣也会心力交瘁,还好她耳闻则诵,又天生精力充沛,在外间工作到深夜,回去又照顾元祯,从不觉得累。


    “……再写一封信给萧六郎,大王不承认衮州,也不出饷银养兵,让他自立为衮州刺史,筑墙存粮,应对羌人。”


    加上这封,萧夷光在心中记下了六封信,为确保准确无误,她慢慢将这些信的要点复述一遍,而后用目光询问元祯。


    “很好,没有纰漏。”


    元祯坐在空荡荡的长案后,手指拨弄着念珠串,眉眼神色抑郁,望向明月婢时,才稍稍带些柔情,她道:“只是辛苦了你。”


    许是怕元祯写衣带诏,案上的笔墨纸砚,书格里的典籍书册,全都被使者搬空。


    若不是兰陵萧氏在朝中尚有地位,使者又极瞧不起坤泽,认定萧夷光掀不起风浪,她的来去也要受限制。


    萧夷光发自内心道:“事出突然,那罗延没有一蹶不振,妾就极为感激了。”


    她走到四轮车边,为元祯理了理领子,又在脸颊留下一个吻:“你好好养病,要记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元祯笑笑,目送她出院润色写信,从窗缝里看到明月婢的身影消失在仪门,才开口唤道:“阿柔,进来吧。”


    苟柔闻言,进来打开橱柜,在角落里取出个油纸包,用食指蘸了一小块,轻轻揉搓在元祯额头两边。


    禁足后,元祯忧思过度,先是口中的牙痛,过了一日剧痛转移到额侧,最后几乎半边脸都要痛麻了。


    严重时,夜里都能生生将她痛醒,元祯怕萧夷光知晓后,跟着忧虑,就忍到天明,才偷偷教苟柔去找孟医佐。


    孟医佐没法进来把脉,问过她的症状,先开了些外敷的止痛药。


    擦过药,凉滋滋的感觉缓解了元祯的偏头痛,她一吐胸中浊气,声音虚弱道:“阿柔,莫忘了开窗。”


    通通风,免得药气积郁在屋里,再教明月婢觉察到。


    苟柔推开格子窗,外头的风又干又冷,冻得手疼,于是与她商量:“只开一小会,要不然殿下又该发烧了。”


    元祯点点头,太阳穴突突的跳,痛感随着跳跃涌来,她几乎没有力气再开口。


    床边搭着两人昨日换下的衣物,苟柔顺手收拾干净,走出院子交给洗衣婢,又去找曹楚,询问了些酒坊近况,回院时照例遇着使者的随从搜身。


    她身上一无所有,连个香囊都没挂,随从咂咂嘴,找茬道:“进进出出,我看你心里有鬼!”


    苟柔没给他们正眼,拔腿就走,回屋先关上了窗,才道:


    “殿下,曹将军打探到了,使者出身渤海高氏,行七。宣读谕旨那日,他对您百般羞辱,恐怕也是奉着王后的意思。”


    双头的珠穗坠在春碧色的中衣上,元祯手腕上久违的缠上三圈琥珀念珠,她不急着出声,而是一颗颗默数着大小均匀珠子,使气息渐于平稳。


    大婚后,她鲜少读佛诵经,一来是因为京口郡事务繁忙,二来她夜夜与明月婢缠绵,再举头见佛,总有言行不一的别扭。


    这会佛珠于指尖划过,元祯的头痛似乎也好了许多,她问:“阿舅知道孤的事了吗?”


    苟柔忧心忡忡,手揉搓着衣襟:“消息是递出去了,可是,曹楚说羌人突然南下,与郑刺史在江州鏖战,连郑娘子都连夜赶了回去。”


    “那她们是无暇顾及这里了。”念珠停住,元祯冷笑:“大王故意挑了这么个天时地利的好时候,恐怕过不了过久,他就要活活将孤饿死,好给元焘让位。”


    苟柔大惊失色,她连忙劝说:“殿下不要乱想,就是看在丹阳县主的面上,大王也不会这么对您的!”


    大周三百年国史上,从未有禁足后能顺利登上王位的太女。


    元祯已经能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死是最轻松的事,但真到不得不饮下鸩酒的那一日,她心中还是有放不下的牵挂。


    若安置不好明月婢,元祯去了阴曹地府都不会安心。


    “幸好酒坊、丝坊的土地,买来时就挂在明月婢名下。”元祯无意识的甩着念珠,思来想去,自感是活不成了,就对苟柔交代起“后事”:


    “告诉上官校尉,即日起,虎豹骑听从太女妃的吩咐,一旦……”


    ————


    营寨后头建了一溜儿的灶房,晚间没人吃饭,炊家子们都锁了门回帐休息。


    没了锅铲瓢盆的碰撞,灶房后却并不平静,一道女声突兀的响起来:


    “郎君是王后派来的?”


    高七郎倚着墙,漫不经心的侧过眼:“不错,她有个口信,要我告诉你。”


    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高七郎明面上是广陵王的使者,背里又受了王后的指使,打算在京口营寨里,搅个风雪不停。


    心娘边留意着周旁,边狐疑的看着他,假笑道:“王后有什么吩咐?”【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