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送亲使团终于整装待发，不同之前拖拖拉拉，走走停停，似逛园子的节奏，这时所有人都全速进发。


    顾彦雄带走了两千人先行，剩下的一千人全部丢掉没必要的行装和仆从。


    马车全留在阴山，轻装简行，就连怀安公主都舍了厌瞿车，带着玄纱帷帽驱马狂奔。


    马蹄声如雷雨，人马冲下阴山北坡，空气陡然变得干燥，山风带走最后的湿气，黄沙渐起。


    一行人如闯进一堵风壁，扎进狂风呼啸的鞘阴关，迈入了祁沙哈山脉与苍玉山脉之间的险峻风谷。


    陈希青策马抬眼，只见一望无垠的黄沙席地卷起，与天相接，形成一道道风旋，遮天蔽日，目之所及全是灰黄沙尘。


    四周坐落被风化的嶙峋巨石，他们马行的道路便是绕着巨石盘旋向北的官道。


    说是官道，哪里有道，不过是蹄印多一点，压出来的稍平整之地。


    蹄印刚过，就又被黄沙盖住。


    风沙太大，所有人带着面衣。


    萧翊和吴曜用手势交流，陈希青看不懂，只一路跟着萧翊身侧，忽而发现旁边骑马赶上一个人，看不见脸。


    陈希青观他瘦削身型，是赵婴齐。


    奔行一个多时辰，他们到达一处嶙峋巨石的背风侧，萧翊驻马让众人休整，吃口饭。


    “腿疼吗？”萧翊靠石坐着，问身边的陈希青。


    陈希青不曾长时间骑马急驰，感觉身子都要散了，腿侧夹马肚的地方酸痛无比。


    “还好，”她从吴曜手中接过布包着的米糕，递给萧翊，“今天能到木里湖吗？”


    木里湖有片绿洲，那里可以扎营。


    萧翊用湿布给陈希青擦了擦眼，说：“想什么呢，最快也要走三天才到。”


    陈希青顿时要哭出来，萧翊抱着她，从她手里咬过米糕，道：“别骑马了，我带你。”


    “两人一起，多累呀……”陈希青道。


    萧翊笑，“带你，本王不累。”


    陈希青抬起润湿的眼睛，看着远处正□□料的白马，“我是说照夜太累了。”


    萧翊：“……”


    旁边走来一个人，坐到陈希青面前，不向萧翊行礼，萧翊也没说什么。


    陈希青给他递了块米糕，道：“赵公子。”


    赵婴齐放下面纱，接过米糕，“你能把那支珠钗给我吗？”


    陈希青微愣，即而想起他说的是行刺那日绯云戴的金珠花。


    陈希青着人从行装里找了出来，交给赵婴齐，说：“这珠花害她丢了命，你还要留着它？”


    赵婴齐将珠花放进怀中，道：“害她丢了命的是我。”


    萧翊听了冷笑一声，“你没了太子之位，她都愿意跟着你逃命。你竟将她推去陪狄人睡，好让自己脱险。”


    赵婴齐攥紧了拳头，后槽牙咬得劲蹦，像嚼着一口坚硬的馒头。


    “若你不执意救出赵无堂，回百越夺位，她也可以随你隐姓埋名，过平凡人的日子，”萧翊悻悻然说，“说到底是你的野心杀了她，现在留着件死物睹物思人，不觉得虚伪吗？”


    赵婴齐松开牙关，眼神一瞬变得死寂，强撑的火苗最终还是在这句“虚伪”中，熄灭了。


    “翎王记得，你回京复命之时，必须让太子放了赵无堂。”


    萧翊不以为然，“赵无堂到底是你什么人？”


    赵婴齐不说话，走到几个百夫长一边，坐下啃米糕。


    陈希青道：“王爷怀疑什么？”


    萧翊说：“狡兔三窟，赵无堂说不定也是赵佗的儿子，他死了，给自己多留几个保障。”


    “那他不是也可以争王位，”陈希青看着赵婴齐笔直的背脊，“他为什么这么执着救他？”


    萧翊笑一笑，“百越所有部族都在追杀他们，他们现在有共同的敌人。”


    陈希青点了点头，道：“那珠花，或许是他想提醒自己别忘了她的死。”


    萧翊看向黄沙密布的天边，若有所思道：“太专注权力的男人，真心不多。”


    陈希青饶有兴致地望向他，“那王爷呢？王爷的真心多不多？”


    萧翊挑了下眉，心里一阵痒，揽着她肩膀，“你有多少，本王便有多少。”


    是个不吃亏的。


    众人用过干粮，萧翊带着陈希青上马，神武营兵士早已习惯急行军，倒是乎伊那一队狄人，这一趟出使，个个胖了十来斤，腰上多挂上一圈肥肉，一大动，裘袄都崩开了。


    “走走走！”


    息影身材纤细精瘦，穿着劲装，带着帷帽，扬鞭空抽一计响鞭，英姿飒爽，呵斥乎伊道：“大使，不是怕耽误和亲时辰么？怎么还不上马，快走！”


    乎伊被当畜生一样驱赶，一脸的敢怒不敢言，心道这公主出了关，跟匹野马一样，她真的思乡吗？


    霞飞千里，猎风万顷。


    天边挂上星辰，黑夜如墨汁一般泼洒到黄沙里，天地浑浊，看不清界限。


    他们遭遇最大一处的风旋，无法再往前走，只能到沙丘的背风坡，各自抱团，放倒马匹，撑起简易的档风帐，趴下避风。


    陈希青与萧翊一处。


    萧翊将重剑插进沙子里，将一块涂抹油膏的麻布罩在剑上，狂风将麻布吹鼓。


    萧翊高大身躯靠在剑上，照夜很默契地嘶叫一声，卧在他身旁，马头和马臀压住麻布的另外两角，形成一个三角的避风空间。


    “抱紧。”


    萧翊将陈希青拢在怀里，要她环腰抱紧自己。


    外面漆黑一片，狂风打着旋疯狂肆虐，奔走千里，如野兽发出咆哮。


    陈希青抚了抚照夜的马颈，仰过头，将脸埋在萧翊脖颈间。


    干爽的皂荚气味伴随他的体温，像一副温柔的铠甲。


    黑暗中，她脸颊碰到他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抽出一只手去摸包袱里的军用油膏，想要给他抹点。


    萧翊却低笑，隐约看见浓黑中的一点晕红。


    他一手捧起她的脸，循着那点红，将唇压在她唇上，碾磨她馨香的口脂，久了又牵动心中情欲，张口含吞她的舌，诱她深吻。


    陈希青从未有过这般奇特的体验，于风沙绝境中相拥热吻，这一刻的安全感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只觉在萧翊身边，任何危险都不复存在。


    吻罢，萧翊从麻布缝隙看到天边几颗闪亮的星，“这几天辛苦一点，应该能赶回州府过除夕。”


    “和亲良辰定在初二，”陈希青突然想到说，“除夕过完，王爷就要为怀安公主送嫁了。”


    萧翊低低应了一声，又道：“你在州府等我来接你，跟我回雪玉关军营过一阵，待同城建好府再……”


    萧翊的话渐渐隐在风声中，那风如刀割，割到陈希青心里。


    她攥紧他肩口的皮甲，眼眶微红，缝隙投出的丝丝疾风，将她青丝扬在空中。


    “明赫。”


    虚空中传来她细碎的一声，萧翊愕然怔了怔，她从未在清醒时，叫过他的表字。


    陈希青手指摸到他英挺的鼻梁，“明赫，吻我罢……”


    ——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这天，京城徐府门庭若市，都是来道喜的。


    户部主事徐宁擢升礼部侍郎，正六品跃升至从二品，可是史无前例。


    更何况，他还是个无门第依傍的寒门子弟。


    岳紫嫣和轻燕在徐府门前站了两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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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不少墙角。


    同是寒门出生的户部同僚说：“他本就是陛下钦点的状元，要不是为岳太师求情，他少说也能外放做个县官，三年回京至少也是个侍郎，现在耽误这么多年，才混上，还是可惜的。”


    “你眼睛长在天上了，”另一位佩玉带今的公子说，“他一寒门子弟，还是通敌罪臣的学生，如今陛下宽宏，给他这位子坐，已是天恩浩荡。他也就是捡了个便宜，宋大人才是可惜，正强仕之年，怎么就病逝了……”‘’


    “诶，我听说，徐宁这个侍郎也做不了多久，可能马上要被举荐成礼部尚书，他定是攀上了高枝，才有这等官运……”


    “那小子穷成那样，礼都送不起，他攀上谁？”


    “巴结人，也不一定要送礼，干脏活也一样能。再说，他不是被香阳郡主看上了么？香阳公主今日一早就来了，足足坐了两个时辰才离开，指不定他要高娶了……”


    “怎么是高娶，他那是高嫁！”


    “哈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


    “吱呀”一声，府门开了，徐宁抱手躬身，一副儒生模样，面秀神清，向各位同僚行礼，道：“多谢各位光临寒舍，准备了薄酒，里面请。”


    同僚们马上忘掉刚刚所说的一切，拱手道贺：“恭喜恭喜，英才得展，步步高升呀！”


    轻燕背靠柱子，一手掐住自己脖子，做了个呕吐的样子。


    岳紫嫣摇摇头，“走罢。”


    轻燕一惊，“不找他给王爷传信了吗？”


    “他刚升了官，人多眼杂，又不受朝中之人待见。我们不能暴露身份，他如果冒然见我，教旁人知道了，恐旁生枝节，”岳紫嫣缓步走在长街上，“而且，现在也不知子佩和王爷到走到哪里，我也不知这信该传去何处，又怎么向他开口。”


    轻燕一个机灵，“王爷令牌不是在我们这里吗？我们回王府，要府上的人设法联系王爷。”


    岳紫嫣抬拳敲轻燕额头，“我们回王府，所有人都会知道王爷姬妾若璃回了府，那他带走的那个女人又是谁？盯着翎王府的人多了去了，我们这一回去，子佩被人替嫁的事都要被扒出来。”


    轻燕捂着额头，一脸无辜，“那怎么办啊，都快过年了，初二和亲公主就要出嫁了，王爷他们不久就要到北狄了。”


    的确事不宜迟，那秘文即便是他们拼凑出来的猜测，她也宁可信其有，让陈希青与萧翊多一分小心，也是好的。


    只是现在如何向边关传递消息，这几日真的难住了她。


    她倒是想到了一个人，但找他……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叹了口气，又想，轻燕说去王府报信也不是完全不行，她们也许可以不露面……


    正琢磨着，两人转进隐雀庵的后巷，看到后巷站了两排京兆府的差役，拿着木棍向从后院里走出来的女人们挥舞。


    女人们捂着脸走出来，打头的正是收留岳紫嫣的庵主，她身后跟着花容失色的红秀姑娘，差役给她们挨个上枷。


    狭窄巷道里，顿时围来好些看热闹的百姓。


    岳紫嫣暗道不好，拽着轻燕胳膊转身，“快走。”


    一个魁梧官差，举着木棍对着女人们大声道：“京兆府捉拿私科子【1】，你们都站好了，别拿手挡脸，都露出来，等会去游街。你们看看还有没有漏掉的，告发一人，可少关几天，自己掂量。”


    岳紫嫣和轻燕的脚步加快，不敢真跑起来，更惹人怀疑，只能疾走，眼看就快要转过街角了。


    挨了差役一棍子的红秀姑娘看见她们背影，大声呼喊：“还有她们！我隔壁那厢住的就是她们姐妹，她们也是私科子！”


    岳紫嫣惊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