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全部结束，据说将顾田埂收监的当晚她便咬舌自尽于狱中，因为死状怪异，德县又传出好几条关于鬼神的谣言。


    周家人连夜将周清明从义庄接出，沈汀原本想同关照棠一道接沈阔和周良仙，但她俩自从昨夜一别后，沈汀无论如何也见不着关照棠的面了，只好和周仵作一起将沈阔夫妻两人接了回来。


    周家、沈家、马宅，全都忙着处理丧事，沈汀和周仵作家贫，只能草草葬了了事。沈汀为沈阔的坟抹上最后一捧土，拍拍手打算再去周家看看。


    这两天一直教沈汀验尸的周仵作坐在沈阔坟前喝了口酒，喊住了沈汀：“我原本以为你也不会认领师父师娘。”


    “看着可怜。”再加上她拿沈阔和周良仙当修补尸体的实验品，因为不熟悉材料，把他俩的尸体伤口缝得不太美观，沈汀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只好顺道葬了。


    周仵作朝她点点头，靠在沈阔坟头不再多言。


    沈汀朝他鞠了一躬，提着木匣子转身便走，她对沈阔和周良仙没什么感情，她在现代在殡仪馆工作，只要是送到殡仪馆的尸体她都没有不做的可能。


    杀人犯，家暴男，失足少年，和家人抢夺财产最后把自己命都搭进去了的白眼狼，她都跟着师父负责处理过，对她而言这只是工作，横陈在她面前的也仅仅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沈汀没把自己代入“不被待见的女儿”人设，自然也没受到情绪的影响，不过在关照棠眼里就说不一定了。沈汀拿出包子狠咬一口，把自己那些惆怅的情绪一口气咽了干净，然后风风火火地进了周家大门。


    周家算是德县的富庶人家，为了给早死的周清明办好丧礼，各方面都布置得一丝不苟，准备的冥具多样又漂亮，今日是周清明被接回家的第三天，周家人只是将周清明的遗体洗净，停放在正厅，等待小敛后的大殓。


    长而厚重的白布从灵堂两侧垂下来，宛如周家人面上的两行长泪，沈汀刚一进门，便听见周夫人的哭号。


    “你们作什么拦着我！顾田埂凭什么自尽，凭什么那么轻松地走了？！我可怜的女儿才及笄没多久，竟是被王多用那个贱人生生剥下人皮，当场痛死在街上！”


    “阿萤死了，难道我心中不恨吗？！你在阿莹灵前大哭小叫成何体统！”


    “阿萤完完整整地来，最后却缺了一块皮走，她平日最是爱美，你让她如何瞑目！”


    “你还能将阿莹的皮缝回去不成？！”


    周夫人被吼懵了，看着眼前的男人说不出话来，只得锤着胸口呜咽。沈汀穿过前来吊唁的宾客，走到周夫人面前，扶着她的肩膀轻声问：“我记得阿莹的皮影子是在火灾中保存得最完好的那张？”


    周夫人闻言抬头，认出沈汀是用自己衣物为周清明蔽体的仵作，赶紧点头，用手绢擦了泪后，摸着沈汀的手。面色挣扎几息，还是扯不出一个得体的笑：“你来了，当日多谢你救我，也替我向你姐姐道声歉。”


    “如果我说，我能给阿萤修复遗体呢？”沈汀继续问。


    周夫人猝然看向沈汀的眼睛，口中惊呼还未出口，便让周锋抢了先。


    “你说什么？”


    沈汀全然不怕周锋厉色，挺直身子，不卑不亢道：“我说，我有办法修复小娘子的遗体。”


    “放肆！”周锋似乎被沈汀的大胆言论气得急了，大声反驳了一句后，插着腰在原地走来走去，硬是没按下这口邪气。


    他这一声没控住音量，在外边缅怀周清明的亲友们都听见了，短暂静默后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谁能修复遗体？那个穿着白裙，站在周夫人身侧的女人吗？”


    “简直荒唐！不论是谁，死亡后的身体都归死者家族安置，她一个外人来插什么热闹？”


    “她哪里是个外人嘞？你们还没认出来吗？她是沈家活下来的那个小疯子啊。哎呀，之前同赤箭在街上混得风生水起的那位！”


    众人一片哗然，周夫人却定定地看着沈汀，在满堂嘘声中轻声问了一句：“你有把握吗？”


    不是她吹，她出师虽才短短两年，但经她手修复的遗体，家属还没有不满意的，虽然古代的环境限制了一些，但修复至七八成她还是有一定把握的。


    沈汀点点头。


    周夫人反手拉住沈汀的手腕，定声道：“那好，你跟我来。”


    “你疯了，到底谁才是神智不清的那个啊！”


    周夫人拉着沈汀往正厅走，不敢回头一步，她只道：“我只知道，她这个刚清醒没多久的疯子，查出了这桩杀人案的关键线索，保留了阿莹的体面，也救了我的命。”


    跟在后方的沈汀高高仰起头。


    **


    周清明的遗体被周家简单处理过，沈汀放下木箱，粗略看了一下洗护得十分干净。


    她放下木箱子，从木箱里拿出贴近周清明皮肤的丝线、棉花、剪刀等。周夫人将周清明的人皮皮影放在沈汀身侧，便再也不敢细看，背过身去了。


    周夫人：“不介意我留在这里吧？”


    沈汀将工具理好，一点点将皮影上的人皮剥离下来，看一眼背对着她的周夫人道：“您自便。”


    周清明尸体已经停放了四天左右，因最近的低温天气和昨晚的清洁，尸体状况还算良好，只是轻微脱水。沈汀看着青紫色的尸斑，低下头来调和胭脂颜色，然后开始为其缝合。


    昀启年间，民间大敛都在白日进行，沈汀跟着方钰探案也没忘记自己的老本行，这两日将这边的殡葬习俗打探了个清楚，她今日来这一遭勉强没错过最后的仪式。


    正式寿衣就工整地放在案上，沈汀将周清明衣襟理顺，将周围散落的杂物一点点清理干净，又从箱子里拿出干净的木梳将周清明有些散乱的鬓发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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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拿着调好颜色的胭脂等物品将周清明脸上的尸斑遮盖干净，重新描画了眉毛和唇色，沈汀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整体效果，再三确认无误之后，喊住了周夫人。


    今日晴，暖和和的日光从窗棂中斜落进来，周夫人在满目灿烂的白光里，泪珠汗水淋漓而下。她按着剧烈跳动的胸口，还没转身就已泣不成声。


    沈汀将周夫人慢慢扶到周清明身前，情绪激烈起伏多日的周夫人却罕见地怔愣了，她死死攥着沈汀的手，看着面色健康明艳的女儿，满腔酸楚的心突然就空了，她怔怔说：“阿莹及笄前三日，忽然闹着想要穿广都最流行的留仙裙，可德县距离广都数千里，哪有留仙裙买？我连样式都不曾见过，于是我私下找了德县最出色的裁缝，商量着设计一套预备。又派人赶去广都买一套，快马加鞭地送回来。”


    “我设计的那套假留仙裙没留住我的仙子，真正的留仙裙刚送达周家，阿莹便横死在街上……”


    “她患病多年，我很久没见过她这么健康的面容啦，真是多谢你……”周夫人颤着手，想去看看周清明缺失的那块皮肤。


    凶手将周清明的人皮剪碎做成皮影子，就算全部缝回去也难以做到毫无痕迹。但周夫人轻轻摸着人皮衔接处，还是连连点头：“多谢你……多谢你……”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阿莹她该有多疼啊！”


    沈汀湿了眼眶，注意不让周夫人的眼泪落在尸体上。她轻轻抱住周夫人，好让她能卸掉一点力气，让她面对骨肉早逝的痛苦不至于太过孤独。


    她俩在正厅里待得太久，门外心思各异的宾客早按捺不住好奇，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状况。但周锋又站在门外冷成一尊杀神，大家只能一边同周围人轻声议论，一边伸长了脖子等着正厅重新开门。


    “简直大逆不道，周家人的事怎么还让外人插手？要是没修好，看周锋的模样，准得把沈汀大卸八块不可！”


    “等等看吧，周家小女平白被人害死了，要我是周夫人，也不能甘心的。想当年我阿爷被贵人的马匹踩死时，手臂都飞出去好远，要不是没办法，真想让老爷子完完整整地走——欸！出来了出来了！”


    周夫人整了面容，面上悲痛之色少了许多，她没看底下七嘴八舌的宾客，只走几步，到了周锋面前。


    她艰难开口，终于扯出一点不达眼底的笑意：“你平日忙于公务，许久没好好看过阿莹吧？她平静多了，趁着钉棺之前，我们再好好陪陪她吧？”


    堵在周锋唇齿之间的那句“荒唐”还是没能说出口，周锋跟着周夫人进去，面色略缓和地出来，他仰头长长，长长地叹口气。朝沈汀道了谢，又私下给了沈汀好些碎银。


    天色渐晚，沈汀随着宾客们踏出周家门槛，黄昏里暗香浮动，天边已悬了一轮淡淡的弦月，沈汀慢慢往回走，心想春天还真的悄无声息地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