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无可奈何花落去·其三

作品:《云山雪

    三日禁闭后,乔四儿如一具失魂木偶,被沉玉自思过堂抬了出来,又搬到了为她准备的寝居。


    不过短短三日,乔四儿却觉仿佛度过了火熬油煎般的三年。


    她以为的思过,不过是躺在云山宗温暖宽阔遮风避雨的厢房里,不吃不喝,做上三日的白日美梦。


    不过是挨上三日饿,她是乞丐出身,挨饿可是家常便饭,何足为惧?


    可当她真得入了思过堂,进到那座矮□□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石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才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在石屋里,她听不见外面的声响,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整个世界只余无边的枯寂黑暗和心底的茫然凄惶。在几无时间概念的三日夜里,乔四儿觉得自己疯了又醒,醒了又疯,直熬成了个五感断绝呆滞麻木的僵尸。


    这教训实在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出来后的分分刻刻,乔四儿都分外乖巧。一举一动皆比仿着两位师兄行事,生怕哪处又触犯了门规,又被送进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漆黑石屋中。


    于是,她每日里起得比鸡还早,饭也不吃就得去断潮崖边练功。晚上拖着一身筋骨散架般的疲累,还得整理内务,将寝居院落内外打扫的一尘不染。


    除了衣食无忧,不用与人比狠斗勇,这日子过得竟比她做乞儿时还累。


    乔四儿趴在饭厅桌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手中的馍馍,不免有些灰心丧气。


    犹记得前日十五,她盼星星等月亮似的好容易等到师父来指点他们功课,可林维清听了半晌沉玉奏萧,又看了许久沉樾练剑,轮到她时,却连眼风也没扫上她一眼,只捻着茶盏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沉舟近日如何?”


    乔四儿还未拟好言辞,便听得沉玉答道:“回师父,三师弟十分乖巧。弟子正在教他入门心法。我看他颇为聪颖,区区两日,已将门规与浑天决第一重心法都背熟了。”


    林维清颔首淡道:“勤能补拙,不可懈怠。”


    只丢下这一句训诫,便飘然而去了。


    见了鬼的勤能补拙……这话从云山宗自开山立派以来进境最快的天才,年纪小师兄一轮便快突破浑天决第九重功德圆满的林维清口中说出来,根本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何况她也知道她年纪大了,根骨又不好,三生有幸走了狗屎运才能拜入云山宗内门,能不能不要每个人见她都要念一遍,她也是要脸面的啊……乔四儿又叹了口气,哀怨地往口中塞下最后一口馍馍。


    今日的馍馍是香甜的黄米所制,中间还塞了绵软蓬松的豆沙,甚合她的胃口。


    化悲愤为食欲,乔四儿刚想伸手再拿一个馍馍,却被一双竹筷狠狠地打了记手背……


    “饭点已过,该收了。”季沉樾板着一张死人脸,在乔四儿万分委屈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收走了桌上那盆香喷喷暄软软的馍馍。


    乔四儿想发飙,可又不敢得罪这位玄晖峰中唯一会做饭的衣食父母,只好忍气吞声,惹不起走为上,一溜烟地跑去找大师兄蹭茶喝。


    玄晖峰中弟子所住的寝舍占地并不大,傍着山势高低错落而建,一共有九座小屋。沉玉怕乔四儿年幼脚力不足,特意给她安排了地势最平坦、出入最方便的一处。


    乔四儿绕过她的自在居,踏着山路向沉玉所在的拂霭居奔去。入门前,隔着重叠的翠竹青松,恍惚间似有什么闪了一刹。


    鬼使神差地,她转身向光晕处抬首,只见不远处山势陡高,横斜出一方青石,其上竟建着一座两层小楼。小楼上覆的是山间难见的琉璃瓦,与他们所住的朴素院落全然不同,此时被午间明晃晃的日光一照,五色斑斓幻梦一般,绚烂若仙境。


    好奇怪的小屋,与其他弟子居所的朴素制式格格不入。


    云山宗规矩那样大,林维清又是个非常守规矩的师父,怎么会容许玄晖峰里这样出格的存在?


    乔四儿发了会儿呆,又努力踮起脚尖,企图瞧清楚那秀丽小楼门匾上所镌刻的字。


    “初昀阁。”沉玉温雅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乔四儿这才想起她方才已敲了门,忙作了个鬼脸,娇俏问道:“大师兄,我还没吃饱二师兄就把饭都收走了,你这儿有吃的吗?”


    不知为何,每逢她撒娇,沉玉总是下意识地蹙眉,似有为难,可结果又几乎都是堪比纵容的予取予求。这招乔四儿百试不爽,此时沉玉果然侧身迎她进了门,取了两个茶叶蛋剥与她吃。


    乔四儿一边嚼着口中鲜美无比的茶叶蛋,一边想起方才门前所见的异景,好奇道:“大师兄,那座初昀阁也是我们弟子的居所吗?怎么瞧着如此不同?”


    沉玉温柔一笑,摇了摇头,叮嘱道:“那座小楼已废弃许久,也算是我们峰中的一处禁地,你等闲莫要靠近,仔细师父责罚。”


    “哦……”乔四儿吐了吐舌头。


    原来是禁制啊,这云山宗里的人活得也忒辛苦了,非但要遵循那长篇累牍条条框框的戒律门规,山间还处处都是禁地,想迈开腿多走两步都不得自由。


    吃完了茶叶蛋,又喝了一杯大师兄泡的蜜茶,乔四儿很快便泛起了困。打了个哈欠,便熟门熟路地钻到临窗的那张躺椅上睡了下来。


    午休时光短暂而珍贵,这几日来,她多在大师兄这里蹭完吃喝便直接睡了。


    沉玉见状笑了笑,取了软巾为乔四儿轻柔地盖上。


    “大师兄……你的名字可真好听……”乔四儿的眼皮颤颤,沉重地马上就再睁不开了,却仍然喋喋不休地与沉玉叙着话:“你说,师父为什么叫我沉舟呢?沉了的小舟,这意头多不好呀……”


    沉玉知她连字都不识,遑论读诗,只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柔声哄道:“傻瓜,我与阿樾不过都是取原本名中的字。师父这是盼你好呢,你才是这里的独一份,明白么?”


    “是么?我倒完全不觉着呢……”意识已然迷糊,乔四儿嘴中无意识地嘟哝了几句,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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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功课早毕,用完饭,乔四儿麻利地打了水将三人的寝居一一扫洗干净,便回了自己的自在居,躺在门前高高的柴垛上看星星。


    山间的夜十分静谧,风中依稀传来大师兄低曳舒缓的箫声,伴着草木清芳,闻之欲醉。


    掰着指头满打满算,她也不过才来了玄晖峰七日。


    只是七日之间,天翻地覆,她总算是结束了小半生飘零,有了一个温暖安定的窝。乔四儿闭上眼睛,对着漫天繁星许下愿望,她很满意当下的生活,只希冀这种安宁能永远持续下去,永不结束。


    许是夜色太过温柔,又或是沉玉的箫声太过舒缓身心,没过多久,乔四儿竟在柴垛上直直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周遭皆是墨般的浓黑,只余眼前似曾相识的琉璃微光,星星点点,依稀模糊闪烁着,恍若三途河畔惑人心智的妖花低语,诱人踏上茫茫冥河的不归之路。


    冷风袭面,乔四儿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茫然四顾,面前竟是那座白日里美轮美奂的小楼。牌匾上「初昀阁」三个字晃着冷荧的微光,分外诡异可怖。


    ——她不是睡在柴垛上吗,怎么会身在此处?


    这里是禁地,她可不想沾染半分,外一又被关进那可怖的思过居该怎么办?!


    乔四儿匆忙转身,正欲离开这座是非之地,忽闻耳后剑锋破空之声,下一刻,浑身的汗毛都被一股凌厉的剑意激得竖了起来。


    薄而冰凉的剑锋架在她的脖颈之间,浓烈的杀气有如实质。她毫不怀疑,若是她再敢动上一下,脖子上的凶器会干脆利落地送她归西。无法,乔四儿只得缩着脖子,维持着同手同脚的滑稽姿势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后颈处衣领被人用力一扯,她便如小鸡崽般被人拎着直直转过身来……


    下一刻,一个带着十足嫌弃的清冽男声在耳边炸开:“怎么是你?”


    乔四儿颤颤巍巍地睁开眼,惊觉眼前人竟是她那位成日里没个好脸的二师兄。不同于白日间道袍竹剑的清隽潇洒,眼前的季沉樾一身利落劲衫,手持银霜长剑,危险得仿佛一头潜伏在暗夜中的猎豹。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乔四儿一扫方才的怂样,小腰一叉便骂了开来:“你没事儿吧?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拿剑吓唬人!”


    沉樾显然懒得搭理她,自顾自地还剑入鞘,冷声驱赶道:“回去睡觉,晚上没事别乱跑。”


    乔四儿本欲离去,闻言却不服气道:“你不也在外面吗?有什么资格说我!”


    沉樾只不屑地切了一声,再不理她,转身便大步往初昀阁内里去了……


    初昀阁,不是禁地吗?


    乔四儿转身欲走,又实在按捺不住心间的好奇,一时竟停在原地踟蹰。


    呜……反正是他季沉樾犯错在先,天塌下来有他顶着!上天今夜让她梦游到这里,就是为了让她一探究竟的!


    乔四儿给自己壮了壮胆,猫着腰小步小步地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