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山月不知心底事·其一

作品:《云山雪

    初昀阁的院门依然未锁,小楼浸在夜色里,满顶的琉璃瓦沐浴在月色下,泛着清冷而迷离的光晕。


    乔四儿缓缓推开门,整个人陡然一震。


    院中虽是遍植四时草木,可毕竟已过深秋,一半光秃零落,一半透染寒霜,处处皆是萧瑟。石径深处,却立着一个人,一袭白衣胜雪,只映得连初昀阁满头的琉璃瓦都失了颜色。


    林维清缓缓转过身,柔声问道:“滟儿,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我……”


    乔四儿远未做好转换身份的心理准备,只干巴巴地站在那儿,脑中一片空白。


    林维清却不等她回答,只将人拎到了初昀阁二层,自衣柜间寻出一件浅青色的素净道袍,披在她肩上,便转过身去吩咐道:“多穿些,你功力尚浅,当心着了风寒。”


    随着那衣衫轻拂,一股清浅的花香将乔四儿包裹起来,似是桂子,又像是茉莉,鲜活得仿佛钟滟音容犹在。


    乔四儿默了半晌,方将肩上那袭旧衫缓缓穿好。


    棉缎轻软舒适,自是她从未见过穿过的好料子,竟是意外的合身……乔四儿唇角缓缓勾出一个微嘲的弧度。


    听闻动静,林维清转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周,又将她按在妆台,取了发带亲手为她绾了双髻,方满意一笑,浅声道:“师父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滟儿乖,自今日起,师父便教你刀法,可好?”


    见乔四儿面上并无喜色,又揉了揉她的发顶:“……好了,什么都教你,不生师父的气了,嗯?”


    耳边的声音轻柔低缓地哄着她,几乎是低声下气了。


    乔四儿心头莫名一阵酸涩发软,忙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院中。


    借着云层间忽明忽灭的凉薄月光,乔四儿抽出蛟荧,掌心薄刃似一汪流淌的水银,明明净净,哪里有半分血色。


    林维清却用一柄竹刀换下了她手中的利刃,语气严肃起来,告诫道:“以你的功力,如今尚不能驾驭蛟荧,切莫贪玩,小心伤人伤己。”


    乔四儿点点头,忍不住抬首望向他的脸,有些怔忪。


    若说她是没见过世面,可沉玉沉樾两位师兄的面貌皆已非凡俗,可她实在是……从未见过林维清这样好看的男人。


    如今那俊美深刻的轮廓被月色一照,更显清润遥杳,如谪仙一般,直直映在心底。她站在这儿,仿佛站进了一个不属于她的美梦,明知该清醒,又忍不住想沉迷。


    林维清便在不远处,温声道:“为师去藏经阁挑了许久,思来想去,还是这雪月九式最适合你。以剑招改作刀法,既除了刀法的霸道煞气,又不失招式的实用凌厉。你力气不足,想来用着便刚好。”


    “为师先演示一遍,你仔细看好。”


    说罢,林维清缓缓拔出佩剑,银白剑身婉转映着月华,竟依稀似有斑驳雪痕。


    ——挽雪剑。


    乔四儿眼角闪了闪,已不想去深究为什么林维清这把本该长眠地底的佩剑又重现了人间。


    为了能让她看清,林维清的动作并不快。


    可那一招一式,一抬手一折腰,皎若明月划破层云,凛如流风拂过飘雪,皆是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如诗如画。


    “如何?”林维清收了势,却见小徒弟还杵在原地恍惚发呆,难免清浅叹息一声,无奈道:“……看明白了吗?”


    “我……”乔四儿自是什么也没看明白,可对上林维清的目光,她莫名便有些紧张,仿佛学堂上交不出作业的心虚孩童,忍不住低下头去,绞了绞衣袖。


    林维清笑着摇了摇头,宽慰道:“无妨,为师一式一式拆开教你便是。”


    说罢便走近握上她持刀的手,带着她摆开了第一招……


    距离太近了……


    近到乔四儿能清晰闻到他怀中衣上的松叶清香,还是上次她为他浣洗那件染血外衫时,特意熏上的。


    手被抬高,腰肢在他手中被轻柔按下,乔四儿怔怔地看着林维清近在咫尺的容颜,心跳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停滞,浮浮沉沉,好似整个人都不会呼吸了,需得用尽全力才能在他目光转开时,偷偷喘上一口气。


    林维清却眉心一蹙,训道:“专心运气,你的脚步都虚了。”


    乔四儿头皮一紧,赶忙依言摆好姿势。


    ……


    莫名其妙,竟这样糊里糊涂地学了一夜的刀。


    天色将明未明,乔四儿终于重新回到了自在居,低头一看,蛟荧刀还在手中……


    怎么连将它放回去都忘了!


    乔四儿忍不住唾弃自己薄弱的意志,却又实在无力再去一趟初昀阁,只得随手搁在一旁。


    时辰已不早,乔四儿衣服也未换,只靠在桌边稍稍打了个盹,便起身去药庐煎药。


    生炉温碳,紧盯着火候,好容易伺候完这金贵的药汤,已是日上三竿了。乔四儿又取了外门弟子送来的几个白馍并几小样酱菜,一并仔细放入餐笼中,向玄晖峰峰顶的夕照居行去。


    云山险绝,上玄晖峰顶的路并非为行人开凿的石阶,满是荆棘泥泞颇为崎岖,并不易行。


    她功力尚浅,不似两位师兄能飞身来去,往日里,林维清的起居饮食,都是沉玉沉樾轮流侍候的。


    她走过不过寥寥两次,一次认路,一次置衣,体验都不算好。


    可从今往后,她便日日都要行过一个来回了。


    或许她是该认真练练浑天心决了?


    这些日子吃着凝露丹,练功时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乔四儿认真考虑着。


    好容易上了山,腰酸腿软气喘吁吁地来到夕照居前,门都未及敲,便徒然被一道劲力横空所阻。


    “——沉舟?”


    林维清的声音自屋内遥遥传出,冷淡得仿佛松针上未化的轻霜:“怎么是你,玉儿呢?”


    啊……他醒过来了啊。


    乔四儿眨了眨眼,一时心中竟是涩然,缓了许久方开口答道:“大师兄闭关练功了,交代我来侍候师父起居,给师父……送药。”


    内室一片静默,良久,林维清的声音方淡淡传来:“放下吧。”


    乔四儿舒了口气,只觉挡在面前的玄妙气劲骤然一消,终于得以入了院门。


    夕照居位处玄晖峰正顶的狭窄平面上,占地并不大,也就一间堂屋用于练功,以及另一小间起居所用的侧室。院内地面平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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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细铺着白色碎石,依着山石的一侧只有一颗瘦松与一汪泉眼,再无多余之物,十分朴素。


    再往东几步,便是毫无遮拦的断峭绝壁,抬手便能拨云揽雾,稍稍低头,云山一众的奇峰秀色便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朝临初阳,夕留晚照,夕照二字果然名不虚传。


    可乔四儿却无暇欣赏峰顶的奇瑰,只恭敬一礼,将手中食盒轻轻放在堂屋正前,便绕去了侧室,收拾林维清昨日换下的衣物。


    林维清十分好洁,贴身衣物早已浣洗晾晒好,只余几件穿过的外衫整齐叠放在竹篓内。


    往日里,沉玉妥帖,每日除了洗衣还会将晾干的衣衫细细熏上淡香,放置规整。沉樾则懒一些,轮值时往往要等上三四日才整篓捡回来洗一次。


    因此衣箱中便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一处叠放平整,浅香宁和,另一处则松散随意,甚至有好几件都未熨烫仔细,衣角还泛着皱痕。


    林维清显然更偏好沉玉处理过的衣物,穿得只剩了最后一件。


    毛病还挺多……乔四儿撇了撇嘴,除了竹篓内的脏衣,便也顺手将那几件被沉樾潦草对待的净衫带下了山,重新熨烫整齐,熏上了松针细香。


    次日,乔四儿早早地熬好了药上山,推门却见昨日那只食盒仍寂寂停在原地,似是从未被人动过。


    她叹了口气,低身去看那只一厢情愿的可怜食盒,却见上层的食物已被取走,只余一碗结了薄霜的药汤,孤零零地躺在下层。


    乔四儿忍不住瞥了内室一眼,林维清仍在屋内打坐,并无与她交谈之意,透着帘幕,连那清癯挺直的背影都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连沉玉也劝不动林维清用药,乔四儿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默默地换了食盒,去侧室规整好衣衫,便一礼道了告退。


    转眼一月匆匆而过,已是冬至。


    往年每到这个时候,路旁的行人皆会大方一些,乔四儿每每流窜于巷口街角,口中吉祥话不停,总能挣到些铜板打赏,去路边的小摊混上一餐热汤水饺。


    如今对着冷锅冷灶,她又不会做饭,只得复又捡上几枚外门弟子送来的白馍,思来想去,总算是煮了一枚鸡蛋剥好壳,放在餐盒一角,勉强算是节日加餐。


    昨日似着了些风寒,脚也疼,今日便颇有倦怠。


    她毫无功力,日日以肉身徒步上山,纵是乞儿一身皮糙肉厚,足间也难免磨出血泡。可玄晖峰上,沉玉闭关,她又不敢去问林维清,寻不到药,只得随意拿了罐润肤的油膏抹了,日复一日,脚上的伤便好了又破,痕迹斑驳就是不肯愈和。


    只是活儿总要有人干,乔四儿一步一歇,磨磨蹭蹭,晚了许久才来到夕照居。


    一掀食盒,却见林维清非但昨日的药一口未动,竟连饭也纹丝未动。


    兢兢业业地伺候了这祖宗这么久,怎么如今倒还退步了!


    乔四儿难免心头懊恼,忍不住冲着帘内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师父若是不食人间烟火,以后徒儿便干脆不来得了,倒省得浪费粮食!”


    帘内静了片刻,却听林维清淡淡吐出一句:“这些日子劳烦你了,日后,便不必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