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山月不知心底事·十二
作品:《云山雪》 乔四儿想起上回学琴时她睡着的糗事,脚下便心虚地悄悄退了几步,转身欲溜。
“啊啊啊……”
未走出几步,便被拎住了衣领,乔四儿哀嚎着生怕被责打手心,慌不择言道:“二师兄日日只知练剑,也不见他会什么嘛!”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抬眼紧紧盯着林维清的脸色,生怕他受什么刺激。
林维清却未有异色,只道:“你二师兄过目不忘,每年岁末云山的数千卷账目,他用不了三日便能对完。怎么,你是想替他?”
乔四儿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腹中只将沉樾那走了还给人添乱的讨厌鬼骂了千万遍。
学是不想学了,跑又跑不掉,唯剩下耍赖一个途径。
她腰身一扭,熟练地抱上林维清的胳膊,小脸皱成一团,硬生生挤出几点水星,可怜巴巴道:“师父……人家学不会嘛……”
林维清背脊微微一僵,冷声道:“放开,你几岁了,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三岁!”
乔四儿闭着眼将头狠狠埋进林维清的肩窝里,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松针冷香,唇角噙着笑,嘴中却哭嚎道:“我不听,人家不想背书嘛……呜呜……”
小徒弟像块牛皮糖般,甩也甩不掉,看她一下午辛勤忙了许久,打又不舍得打。
与她僵持了半晌,不得已,林维清只得软下语气哄道:“好了,不背书。起来,我们学琴,嗯?”
乔四儿见好就收,小鹿般灵巧地跳开,满眼似落了星光:“师父最好了,我今日清醒得很,定不会再打瞌睡了!”
不理这满口鬼话的小混蛋,林维清只焚香净手,自琴匣中取了琴,轻轻抚上丝弦,试了几个音。
很快,琴音便随着窗外微斜的暖阳,流水般倾泻开来。
日光逐着琴音而来,穿过户牖,缠绵在抚琴之人身侧,拉出长长的剪影。
琴音淙淙,炉烟袅袅。
乔四儿窝在摇椅上,撑着脸颊细听。
说是学琴,林维清却只是顾自拨弦,并不提点要处,大约不过是想给她那颗朽木难雕的脑袋中熏些阳春之调。
她并不懂得宫商徵羽,却觉琴声中每弦音尾那舒缓悠长的余韵,似风过疏林,泉洗明石,牵得人醺醺然酩酊似醉,连每根发丝都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不知不觉,眼皮便沉重了起来,她努力尝试着抵抗了一会儿,终是抵不过那排山倒海的困意,顺从地阖上眼,随着琴音沉入一场酣甜淋漓的深眠。
再睁眼,天边一角已挂上了弦月。
乔四儿枕在软榻之上,林维清不便与共用被褥,身边是他的一袭薄衫,已在她扭曲的睡姿下从覆盖变为拥枕。
喉中有些发紧,不知为何竟又是着了凉。
乔四儿撇了撇嘴,颇为无奈。
说来也是奇怪,想她当乞儿时,每日忍饥挨冻的都从不生病,怎么到了云山,衣食无忧的,身子反倒养得愈发娇贵了。
惦记起师父今日还未用药,她匆匆起身,便急急去饭堂寻人。
桌上有林维清给她留的一饭一菜,温在竹篓下,人却不见踪影。
许是又被她的不成器给气着了。
乔四儿也顾不上吃,搬柴生炉起火,将药先熬上。
忽而,一阵疾风骤起,屋内的灯烛俱灭。
乔四儿猝然一惊,下意识先低头看了看炉中火候,待它无恙后才安下心来,起身摸索着去点桌上的烛台。
窗外却忽然划过几点亮斑,似暗夜中的星荧,熠熠烨烨。
这是?
……萤火虫?
她惊喜着跑了出去,果然见初时点点微星之后,一群流萤在浩夜之中漫卷腾空,聚如天河洪流,散如燎原之火。
“啊!”乔四儿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萤火虫,跟着那抬手可触星月之辉,欢欣雀跃着在院中扑腾了许久,直到力竭,才靠着篱笆微微喘气。
刹那花火散尽,未及遗憾,便见林维清从松林之后慢慢走了出来,似是洗净鸿蒙的一方明泉,破开暗夜的一道流光。
乔四儿傻乎乎地瞧了一会儿,又揉了揉眼,难以置信地喜道:“是师父变出来的萤火虫?!”
瞧着傻里傻气小徒弟,林维清抬手为她擦去光洁额角上,因奔跑而沁出的细密汗珠,浅声道:“傻话,为师又不是神仙。”
乔四儿不肯信:“那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萤火虫?”
林维清:“养在听雪池畔,许是靠着温泉地气暖,便孵化得早了些。”
乔四儿一愣:“师父怎么想起养这个了?”
林维清刮了刮她的鼻子,没好气道:“去岁是谁哭着闹着想看?为着这个,为师向你郑师叔讨要时,还被嘲笑了好几句。”
乔四儿唇角的笑意一凝,却很快又绽放开来,缠上林维清的臂弯,吐了吐舌:“师父最好了,徒儿欢喜极了,那明年……我们再养一次,好不好?”
林维清浅浅一笑,应道:“好。”
瀚夜无穷,天地浩渺,他的眼中,好似只有自己一人。
乔四儿一时目光怔怔,唇角动了动,牵出一丝甜蜜弧度。
到底是彻底着了凉。
一回到初昀阁,乔四儿便浑身阵阵发冷,又四肢倦怠,懒得再出门拿药,索性灌了好几杯热水,一头扎进被窝里。
额头很快烧灼起来,口唇干得起皮,脑内一片眩晕,浑浑噩噩。
一片混沌中,她竟又陷入了那许久未曾造访的,不属于她的破碎记忆中——
“柳师兄!柳师兄——”
钟滟扯着守在药库前的柳沉弘不住摇晃,一张艳若桃李的巴掌小脸皱作一团,盛满了精致灵动的苦闷。
少女已然出落的亭亭玉立,再不是从前那个圆润精巧的雪娃娃。
一番拉扯间,柳沉弘白玉般的面色上也难免沾了些绯红,急急退开几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为难道:“钟师妹,不是我不肯让你进去。只是林师叔与师父正在研讨药理,吩咐过不让人打扰的。”
什么嘛!
自大师兄闭关以来,一连七日,她都只是一个人。
夜里好黑,还有山魈在鬼叫,她好害怕……她就想找些萤火虫放在窗外陪她,可师父却只冷淡地否了她,说山里气候凉,养不了那些娇贵的虫子。
她还没见过萤火虫呢!二师兄下山游历前说会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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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些回来,也不知得等到何时。
可好容易挨到了白日,师父还把她一个人丢在玄晖峰,成日里只顾着在灵霄峰与郑师叔研讨药理。
研、讨、药、理。
钟滟委屈地噘起了嘴,水润的唇瓣如春日最鲜嫩的樱花,被人微微一揉捻便沁出一片嫩红。她才不信呢,哪有那样多的药理可以研讨,师父分明就是想和郑师叔待在一处罢了。
都、是、借、口!
一想到这儿,少女的桃花眼中便氤了些泪珠,一片水光湛湛,好不可怜。
柳沉泓被那双盈盈泪眼一瞧,便有些止不住的头皮发麻。他想安慰又无从下手,一时手足无措,四周人来人往的,别教人看了以为是他欺负了她……
眼看那泪意越积越多,柳沉泓终是咬牙一叹,退让道:“我可以让你进去,但你得应我,有什么事好好说完了便离开,千万不能吵闹。”
一听能进去,钟滟便点头如捣蒜,一溜烟从柳沉泓身侧露出的缝隙中钻了过去,将那殷切的叮嘱全都丢到了耳后。
少女猫着腰踮着脚尖,鬼鬼祟祟地来到药库最敞亮的那间房外,扒在窗户缝上往里偷看——
啊,果然,师父正在里面!
林维清身处一室略显凌乱的药材中,面前摊了好几本药经,手中还握著半卷残本,眉头浅蹙,似有苦恼。
很快,郑维宁便端着杯热茶,走到了他身边,柔声道:“师弟,这是用去年新雪烹的松针细叶,你不喝茶,便尝一尝这个,也别有一番滋味呢。”
什么师弟!
连姓氏也不称呼,说得好像与师父同出一门似的。
钟滟磨了磨牙,忍住用指甲去扣窗槛的冲动。
林维清仍埋首在书卷中,单手接过那松茶,送至唇边饮了一口,点头赞道:“维清叨扰了。劳郑师姐费心,雪水很是爽口。”
师父最是古板,这两年总说她年岁大了,该顾忌着什么男女大防,连衣袖都不肯让她拽。可却和郑师叔那样姿态亲昵,形容随意……钟滟止不住地心头一涩。
郑维宁眸中一阵明灭,弯了唇角调笑:“你都看了这样久也琢磨不出离火丹更好的制法,承认自己不如徒弟就这样难?”
林维清一甩手中的书册,显出几分颓然,向后往椅背中放松一靠,揉了揉眉心道:“师姐有空在一旁说风凉话,倒不如来帮我看看,若是朱姜这里换成赤焰藤,会不会更好些。”
郑维宁一笑,无奈道:“多大的人了,还向师姐撒娇?你会不知单这一味赤焰藤的药效虽强,调和的效果却远不如朱姜么?要我说,玉儿改的这方子已是无可挑剔。天下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你多少也学着看开一些。”
林维清却低头不语,似是赌气一般,只拣回那卷残本,又逐字逐句地重头看了起来。
郑维宁笑了笑,忍不住抬手为他整了整头上有些歪斜的束发木簪。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林维清专注书册的认真面容,含着丝微不可查的缱绻。
林维清一动不动,沉浸在书册中,像个孩子般任她摆弄。
——她可从不敢跟师父这样动手动脚。
窗外的钟滟一瞬气得眼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