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官妓
作品:《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刚过暮春,京城便下了一场大雨,惊雷彻夜,晨起时才逐渐停歇,小丫鬟芳枝从不羡楼中出来,往旁边教坊去。
她没打伞,手中拎着食盒,到厨司讨今日的饭食,经过厅堂时,头牌娘子琼仙正掐着腰肢,替鸨母教训新来的姑娘。
“十六楼可不比别的地方,供着你们当乐府清倌,既到了这儿,别再摆官家小姐的架子,什么手段都得使出来,把老爷们伺候好才……不准哭!”
琼仙盛气凌人,不时有低低的啜泣声传出门外,芳枝不敢多事,面露愁容,匆匆从阶下走过。
大魏教坊承制前代,设鼓吹署、和声署和十六楼,前两者专司官宴演出,好歹声称卖艺不卖身,十六楼却不同,做着官妓,实打实要出卖色相与皮肉。
那些官员人前衣冠楚楚,背地来了这儿,对着年轻姑娘,什么龌龊事都干。
能被发配进十六楼,无不是家中犯了不赦之罪,包括她家姑娘,从前的临川县主,姜妤。
但她自从到这,就一直被靖王独占,住在后面的一爿别院里,无事连楼都不许下。
从前靖王频繁造访,芳枝总偷偷哭泣,怕姜妤被他折磨死,可如今他消失数月,仆妇们也都怠慢起来,她又担心鸨母见钱眼开,没了靖王挟制,姜妤会落到和其他姑娘一样的境地。
这事不是没有过前车之鉴。
芳枝忍不住叹气,眼见雨势又要大起来,小跑进旁边回廊,琼仙拎着细竹条抽哭了一个姑娘,注意到门口闪过的娇小身影,盘手挑眉,“呦,我还忘了个贵人呢。”
她将竹条扔给丫鬟,摇着扇子前往那座小楼。
朦胧雨丝无声飘落,不羡楼精致的绿瓦朱檐还在往下滴水,敲在楼前梧桐树上,伴着檐铃,宛若乐声叮咚,给人一种雨势犹盛之感。
琼仙没什么妨碍便进去了,但见楼内轩窗细琢,屏风掩映,虽然布置清雅,可入目已是万金之数,靖王金屋藏娇,当真毫不吝啬。
琼仙细眉尖蹙,压下心底不平,步上三楼雅轩,推开虚掩门扇,看到了姜妤。
姜妤还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睡着,月白绉纱裙外披了件浅碧绫单衫,数缕红绒缠住鸦青髻,玉藕似的手臂托着腮。
即便琼仙是十六楼的头牌,自诩美貌无双,见着本人,依旧看愣了一下。
姜妤睡得很沉,轩窗敞开,细碎雨丝随风飘进,姿貌桃花映水般姣美,睫似鸦羽,肤若莹雪,眼尾处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总似带着缕水墨点染的诗意。
同样是美人沦落烟花地,凭什么她就能这样悠闲自在,被人宠着护着。
琼仙心中嫉恨,想到靖王遇害,又痛快起来,话到嘴边变成讥讽:“县主娘子,别睡了。”
姜妤没醒。
琼仙索性朝榻脚一踢。
她力道不小,姜妤挣醒,竟像受了莫大的惊吓,弹坐起身收拢双臂,不小心拂落了榻旁的空药碗。
咔嚓一声脆响,人彻底醒了。
姜妤看过去,双眸和窗外烟雨一般湿濛,“你是谁?”
她太久没接触生人,猛然一见,有种现实和梦境混淆的局促茫然。
“我是谁?”琼仙冷笑,翘着脚坐下,“好日子过太久了吧,连我都不认识。”
她报了家门,开门见山,“靖王巡盐途中遇刺的事,你知道吧?”
姜妤瞳孔放大,“…什么?”
她当然不知道,裴疏则将她囚于此地六年,从不允许她得知外间事,她既不知他去巡盐,更不知他遇刺。
琼仙捕捉到姜妤的震动,摇着团扇满意坐下,“是呀,他中了毒箭,当晚就去见阎王了,啧啧。”
姜妤神色痴怔空洞,看不出在想什么。
琼仙幸灾乐祸,有心刺激她,“靖王数月不归也罢,就当是你躲懒,可前两天你楼前守卫就都急得去寻人,他们可全是靖王的心腹,饶这样你都不打听,怪不得还要姐姐我来告诉你。”
姜妤口中呛了一下,咳嗽起来,素白脸颊漫上潮红,听见琼仙趾高气昂地吩咐,“可没有你哭的功夫,趁白天打扮打扮,入夜接你去望月堂,有贵人点你呢。”
姜妤咳得心肺刺痛,好容易才停住,问,“他真的死了?已经下葬了吗?”
琼仙脸一僵,随即露出“你有病吧”的神情。
姜妤却反应过来,裴疏则是正经亲王,官家亲侄,死后得葬在东陵,不可能这么快。
且以她的了解,附近看守不会全部撤走,必还留有暗卫。
姜妤想起裴疏则离开前,又提起越文州曾找来要带她走的事,嘲讽她生性不定,见异思迁,姜妤轻声顶了句,“不然你把我的腿也打断吧。”
裴疏则气极反笑,反过来将她顶得吃痛失声,修长手指扳过她的下颌,“用不着,你永远也不可能离开我,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芙蓉帐暖,姜妤却浑身冰凉,直打冷颤。
她毫不怀疑,要是裴疏则没了,那些暗卫会第一时间把她送去陪葬。
见她发呆,琼仙不耐地推她一把,“喂,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姜妤回神,“我不会去的,你快走吧。”
琼仙美艳面庞顿时刻寡,“这还由得了你?”
姜妤轻哂,“何苦这样,由不了我,也由不了你。”
琼仙在十六楼呼风唤雨,何曾受过这种顶撞,蹭地恼怒起身,“我告诉你,妈妈不在,这里就是我说了算,靖王都没了,少在这儿给老娘摆县主的架子!王中书权大势大,我可怜你死了姘头,才把你引见给他,都是供嫖的粉头儿,装什么清高?可都和大人们说好了,晚上就派人来接,若敢不去,仔细你的皮!”
她一顿斥骂,撂下狠话,拧着柳腰扬长而去。
门外嗙一声响,芳枝听到这话,慌乱之下跌了盘子。
她冲进厢房,仓皇道,“姑娘,不能去,不能去!
芳枝是丫鬟,出入比姜妤宽松,十六楼的消息偶尔能听到些。
自然都是阴私污秽,不堪入耳的。
“王中书不是好人,不,他就不是人,凡被他带出去过夜的,神智失常的有,变成残废的也有,很多人回来就悬梁了…”芳枝越说越害怕,身体和声音都在抖,“琼仙就是故意害你,姑娘,怎么办?”
姜妤往窗外看了一眼,外头风雨已停,除却一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外,别无他物。
裴疏则……
芳枝崩溃地蒙住脸,“都是他,都是他!姑娘当初明明可以去…”
姜妤忙将她拢在怀内,止住了她未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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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芳枝,我不去,你别伤心。”
*
暮色很快降临,不羡楼前传来马车车轮轧过地面的响动,还夹杂着不少人的脚步和说话声,径直进了院里。
芳枝吓得半死,生怕是十六楼的人来接她们,颤声道,“我好像听到琼仙的声音了。”
的确是琼仙,声音却一改先前的跋扈张扬,反倒十分凄惶,似乎在求饶哭喊。
几乎同时,院内涌入火把的光,伴随着军靴踏近,一簇簇透过窗牖照进来,杂乱话音戛然而止,将这素来旖旎的不羡楼变得森然鬼肃。
姜妤毫不意外,恹恹自语,“又是这样。”
芳枝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呀姑娘。”
姜妤推窗望向院中,先瞧见一队兵士分站两排,空地上跪着一溜人,全都狼狈不堪,叩头告饶,至于他们告饶的对象,那个坐在步辇上玉冠锦袍的男子,不是裴疏则又是谁?
他也发现了自己,秾丽凤眸慵懒抬起,露出一个堪称温煦的笑。
白日那一出,果然是他顺水推舟的试探。
姜妤喉头发紧,抓着窗棂的指尖用力泛白。
步辇旁边,褚未冲她使眼色,暗示她赶紧下来迎接。
姜妤回神,转身要出去,想起外头人多,又止步,系了件藕丝披风,把自己罩严实方下楼。
一直等她出门,裴疏则才从辇上起身,信步朝她走来。
他是武将出身,平日都是骑马,鲜少乘坐撵轿,恐怕还是受了伤,可从面上半点都瞧不出。
相反,他脊背挺拔,穿着鷃蓝松竹纹宽袖襕袍,更显出秀颀身姿,还真像个温文尔雅又兴致满怀的墨客。
尤其此刻他牵住姜妤的手,柔声问,“想我了吗?”
姜妤劝自己,点个头吧,或者嗯一声也好。
可她脖颈僵冷,怎么也做不出该有的反应。
裴疏则竟不在意,只弯起眼睛,捏了捏她的脸颊。
但姜妤知道,这里很快就要血流成河了。
她比谁都了解这副温雅背后的暴戾恣雎,更何况此刻场景,和六年前那次如出一辙。
打头跪着琼仙,已经哭得没了说话的气儿,旁边一溜打手龟公,本是来绑姜妤的,现下反被捆成粽子,一个个魂飞魄散。
鸨母跟着教坊使赶回来,进院就给了琼仙一脚,“贱蹄子,早和你说不羡楼里是贵人的姑娘,混账东西!”
她战战兢兢请罪,说自己御下无方,这干人等靖王让她怎么处置她就怎么处置。
裴疏则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瞧瞧,本王都沦落到教一个鸨子责罚官妓了。
教坊使汗如雨下,扑通跪倒,“殿下恕罪。”
裴疏则根本不理,揽了姜妤往楼内去,“脏了本王的地,你自己想辙,怎么扫干净。”
这是让他一个不留。
姜妤默不作声,亦步亦趋跟着他,突然感觉手心被他带着刀茧的指腹剐蹭了下。
“怎么出汗了,我给妤儿出气,妤儿不高兴么?”裴疏则问,“还是妤儿在想,当初若没有我,你明明不必卖来这里,早就在道观安生修行,还有金陵故人庇佑陪伴,不知多快乐,对吗?”
姜妤瞬间浑身僵硬。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