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柔香(微修)

作品:《请君入瓮

    元衾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连绵起伏的大山,她变成了山里一头强壮的母熊,整座山头都被她占领。


    雨季来临时,她喜欢蜗居山洞,等天气好了就出去捕猎。


    有日她在一片锦簇花丛中,捡到一个名叫谢浔的,会弹琴的漂亮小人。


    他模样冷冰冰,还不喜欢她。


    但梦里的谢浔毫无反抗之力,所以她轻易就把他带回了自己山洞。


    她分给他食物,谢浔就耐心地陪她玩耍,但偶尔他也会惹她生气,每逢这时,元衾水就会愤怒地用舌头把他舔得湿漉漉。


    谢浔会被她舔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能屈服于她的淫威下。


    他们一起住在山洞里,她会在她的大窝附近给谢浔留出一个小窝。


    谢浔会每天陪她说话。


    作为一头母熊,口吐人言当然不太合理,但梦里的她确实做到了。


    她用自己的爪子按住谢浔,凶神恶煞地告诉他:“谢浔谢浔,你只能待在我的洞里,不可以偷跑!”


    梦境像雾,温和地笼罩她。


    直到缓缓的,梦中山里的虫鸣被雨滴声覆盖,一缕清明刺破薄雾。


    元衾水的呼吸重了几分。


    颈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碰触她。


    她觉得痒,便动了下下巴,异物感随即消失,元衾水动了动唇瓣,睁开眼睛。


    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


    她看见谢浔坐在她面前,男人薄薄的眼皮低垂,俊美脸庞与梦境里如出一辙,此刻视线正平静的落在她身上。


    元衾水灵台一片混沌,感官尚有些迟钝,梦境与现实交融。


    她猜想自己还尚在梦中,否则谢浔为什么会在她的床边看着她。


    元衾水呢喃道:“我想喝水。”


    谢浔看了眼旁边,手臂一伸将床边小几上的瓷碗给她递了过来。


    谢浔给她递水。


    她果然没醒。


    元衾水心中暗喜,努力地半撑起身子,得寸进尺地对谢浔道:“你喂我。”


    谢浔静静看她,没动。


    元衾水不太高兴,她眉心一蹙,凶狠道:“不喂我我就舔你了!”


    但事实上,她没有半点威慑力。


    因她现在不是强壮的母熊,而是脆弱的元衾水,她穿着宽大的寝衣,纤细柔弱的身躯被包裹着,襟口袒露出一些皮肤来。


    因发热的缘故,脸庞略有些红润。


    瞪向谢浔的那一眼,如秋水盈盈。


    谢浔唇线抿直,垂眸看着她。


    元衾水自认这是梦境,半点不为这冷寂的视线感到惧怕,两厢对峙片刻,最终男人眉头松动,冲她动了下指尖:“靠过来。”


    元衾水这才收敛神色,得意地朝谢浔靠了过去。尚且不太清醒的她看见自己的手,脑中不由冒出一个念头——爪子去哪里了?


    但她来不及多想,肩膀已经被谢浔轻易握住,冷冽气息席卷她。


    碗沿贴在她的唇边,她被命令“张嘴。”


    元衾水听话地张开双唇,但谢浔显然对照顾人这种事很生疏,甚至没想到给她用个汤匙,就这么堪称强势地给她灌水。


    水流盈满口腔,元衾水下意识吞咽。


    好像是苦的。


    味觉被刺激,缓缓恢复过来。


    很快,口中苦涩便变得尖锐。


    这根本不是水,是药。


    元衾水皱起眉头,吞咽的动作突兀顿住,不停涌入的药汁使得元衾水一下被呛住:“等等……”


    她推开谢浔的手低头猛咳,眼眶蓄上泪水,混沌的大脑也终于在咳嗽中彻底清晰。


    不是梦。


    这一瞬间。


    她看见她的温暖洞穴和谢浔都在离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昏睡前那场颓靡的雨。


    少女身形慢慢僵住。


    她甚至感到失望。


    直到面前被递上一面洁白帕子,男人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自己擦干净。”


    元衾水喉咙发紧,低头看着自己。


    干净的寝衣上染上了黑色药汁,外面的雨仍再继续,淅淅沥沥好似永不停歇。


    她再次想起她这乱糟糟的人生。


    想起早有心上人的谢浔,想起归期不定的哥哥,注定对她失望的方胧。


    现实如洪流,朝她倾轧过来。


    她的洞穴消失了,那如果又下雨了,她又该去哪里躲雨呢。


    脑袋又痛了起来,元衾水肩膀塌了塌,一股强烈的焦躁突然从心底涌上来,可她无处发泄,只能默默地垂着眼睫发呆。


    她明明只是发呆而已。


    眼泪莫名却滴在了衾被上。


    气氛一时变得死寂。


    元衾水静静地掉眼泪,泪滴随同檐外的雨,一同在谢浔眼中无声坠下。


    不知过了多久,落在元衾水手边的帕子被重新拿起,男人的手隔着轻薄的布料缓缓挑起了她的下巴。


    元衾水被迫朝谢浔仰起脸。


    云幕低垂,房内略显昏暗,并不明媚的天光落在门口处。


    少女这张满脸泪痕的脸尽数暴露在他的目光下,诚然她很漂亮,无声啜泣时,精致的脸庞如花圃坠入泥土的脆弱花瓣。


    泪水洇入手帕,沾湿谢浔的拇指。


    他垂着眼睛,神情晦沉地看她。


    “为什么哭。”


    元衾水没有应答。


    泪水模糊她的视线,故而她无法辨认谢浔的喜怒,这样当然也很好。


    她借着这朦胧的视线毫不遮掩的看他的脸,为他沉迷,又为他哀戚。


    好一会儿,元衾水忽然抬起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寝衣太过宽大,露出一截皓白小臂,她灼热的掌心贴着他腕骨处的肌肤,拇指轻轻摩挲他的小痣。


    这显然暧昧至极。


    谢浔垂眸看了眼,沉默不语。


    终于,元衾水呢喃一般,轻声问他道:“你还喜欢林雀吗?”


    谢浔:“……因为这个?”


    元衾水未曾回答,自顾自地轻声开口道:“林雀跟我承认过了,你喜欢她。”


    谢浔神色嘲讽,带了点冷光,他低声道:“敢这样说,她倒是很有胆量。”


    “可是她只喜欢王爷,不喜欢你,你应该认清现实的,你们俩根本不可能在一起,若是传出去了,这并不好听。”


    “殿下,你一向看重晋王府名声的。”


    她总是大脑贫瘠,想了无数种留住谢浔的办法,竟然似乎没有一件算得上可行。


    于是她挑挑拣拣,从中选了一种她自认为,或许有几分的可能的做法。


    失败了也没什么关系。


    谢浔总不至于杀了她吧?


    最多是将她撵出王府,似乎还行。


    她可以卖画为生。


    只是从此以后,不能懒惰了。


    说来让人意外,几天前还让她惴惴不安煎熬数日的事情在今天,突然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她恍惚意识到,她这乱糟糟的人生,其实更乱更糟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殿下,王爷不能生育,对吗?”


    少女柔柔的嗓音被雨声覆盖,吐息落在他的手腕。


    谢浔倏然蹙眉:“你想说什么。”


    元衾水避开他的眼睛,颇有一种等待命运宣判的颓然感,她好像被控制住了,灵魂悬于半空,她听见自己道:


    “殿下,我们在一起,好吗?”


    抬起眼睛,撞进男人审视而来的目光。


    她看到了厌恶与讥诮。


    逃避一般,元衾水很快收回目光。


    嚣杂的雨声冲击耳膜。


    谢浔仰身靠在椅背,居高临下看着面前这个,仿佛一折就断的少女。


    十分不合时宜的,他因她想起了自己那个病逝的母亲。


    他自幼出生富贵公侯之家,母亲温婉,父亲专情,然而在这样的环境里,母亲依然郁郁而终。


    在她口中,当年谢昀秋从京城半是威胁半是强迫地把她带回来时,大概也是这样说的——跟我在一起,好吗?


    跟我在一起,我会对你好。


    跟我在一起,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那时的谢昀秋专权强势不容拒绝,于是她只能背井离乡来到晋地,参与这场被胁迫的爱情。


    毫无疑问,以爱为名的胁迫,自私又丑陋。


    元衾水这算强迫吗?


    大概不算的。


    因为元衾水很脆弱,她的威胁简直像在撒娇。


    但这依然让人不喜。


    少女目光逃避,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小鹌鹑,谢浔在不满之余,竟又不由生出几分哭笑不得的情绪来。


    匪夷所思的,矛盾的元衾水。


    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威胁他。


    她知不知道,不管是她,还是手段更为高明的林雀,所提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棘手之事。


    半晌,他才警告一般,缓缓道:“元衾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谢浔试图收回手,元衾水却偏不让他收,刚察觉到他的动作,她就两只手用力握住他,然后把他的手腕夹进自己的大腿——以便更好地控制他。


    开弓已无回头箭,元衾水别开脸道:“否则我就把这两件事情都宣扬出去!”


    寝衣轻薄,她腿上的劲的确比她手上的大一些,谢浔指尖动了动,只要手腕稍一往上就能轻易掌握她的大腿。


    他看着她腿间,旋即嘲弄道:“哦,你觉得我会就这么准你宣扬?”


    元衾水很快道:“那你杀了我吧。”


    开始耍赖了。


    “我若真要杀了你呢。”


    元衾水:“那你动手好了。”


    谢浔有点要被她气笑了。


    “元衾水,你以为谁会信你。”


    “我哥哥信我!”


    她想也不想地答。


    谢浔手指微顿,倏尔沉默了片刻。


    扫量的目光一寸一寸掠过元衾水,事实上,元衾水其实也并非一折就断。


    差点忘了,她还有一个兄长。


    三番两次来信,言辞诚恳请求调任,甚至买好了并州的房子,只等安置完毕就接元衾水出府——这个消息,元衾水恐怕还不知道。


    谢浔缓缓靠在椅背,略作思考。


    他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所以元青聿倘若坚持要走,那他自不会强留,但倘若元衾水要留下呢?


    “你只要答应我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说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