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将离其六

作品:《上阳遗策

    浔安城中小道消息最聚集的地方,莫过于说书客栈。


    柳时客刚一落座,对面的位置便被人坐下。


    她下意识抬眼一看,赫然是身着一袭藕粉色衣裙的柳知韫。


    只看一眼,柳时客便恍若未见地垂下眼帘,兀自端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水。


    她动作娴熟地将盛满茶水的杯盏向柳知韫推去,眼也不抬地继续为自己斟水:“怎么出来的?”


    “三妹妹怎么出来的,我就是怎么出来的。”


    柳时客没有理会她的幌子,兀自道:“又是那个姓段的捕快?二姐姐屡次私自外出,就不怕被父亲发现?”


    “唉,怎么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柳知韫一副懊恼的模样,压低了声音:“只要三妹妹不说,父亲是不会知晓段夜的。”


    “原来那捕快叫段夜。”


    “三妹妹!”


    柳知韫故作嗔怪,眯起眼睛笑道:“无妨,即便是父亲发现我不见了,也定会觉得是三妹妹将我带了出来。所以……三妹妹最好和之前一样,替我保密。”


    “你就不怕我将你和那捕快的事情告诉父亲?”


    “三没明白在说笑吗?你觉得你和我说的话,父亲会更愿意相信谁?三妹妹这般聪慧,想必心里也清楚,毕竟……”


    柳知韫压低了声音,轻笑:“毕竟一直以来,不都是那样吗?”


    “父亲对我的宠溺可谓是人尽皆知,我喜欢吃桃子,喜欢桃花,父亲便在柳府后院种满了桃树。如今桃花已经开繁,再过一段时日,就能结果子了。”


    桃花吗?柳时客最讨厌桃花了。


    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一首琵琶曲便是《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堪回首的记忆,在桃花的牵引下再次浮现出来。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好了,二姐姐大费周章地溜出柳府跟着我到这儿,是有什么事么?”


    “我没有故意要跟着你,只是与段夜一同游玩时路过此处,恰巧瞧见了你。”


    柳知韫说着朝她身后努了努嘴:“喏,段夜去为我买糖人儿了,待会儿就回来。”


    柳时客没有接话。


    “……方才路过一个巷口时,我遇见了那个周氏。”


    柳知韫微微倾身,朝着柳时客的方向靠近了些:“三妹妹为何还要对她好言相劝?”


    柳时客抬起眼:“二姐姐不是说没有跟着我吗?”


    “哎呀……我只是不小心听见了些你有她的只言片语,真的没有刻意尾随你。”


    柳时客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懒懒开口:“同为女子,何必相互为难。”


    柳知韫眼底浮现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三妹妹是觉得那周氏可怜吗?可我觉得三妹妹你也,甚是可怜。”


    “我从不需要旁人可怜。”


    “是么?那三妹妹怎么就觉得,你的娘亲和那周氏就需要人可怜呢?”


    “……强词夺理。”


    “我不需要别人可怜,因为我和她们不一样。”


    “三妹妹,你总是这样,你太自以为是了。”


    柳知韫佯装心痛地叹息一声:“难怪父亲不喜欢你。”


    再也忍不下去,柳时客放下手中茶盏,冷声道:“柳知韫,你到底想说什么?”


    “妹妹莫要误会,我只是,想多关心关心妹妹,也想……感同身受一下。”


    “感同身受?”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柳时客将这四个字在口中重复咀嚼,最后冷冷吐出一句:“金枝玉叶的大小姐是不会懂的。”


    “三妹妹这话好是生分,你不也是柳家大小姐……”


    “不,我不是。”


    柳知韫眼皮一挑。


    柳时客垂下眼帘不再看她:“我们不一样。从头到脚,都不一样。”


    “原是这些年来的朝夕相处,三妹妹还是没有把我们当家人吗?”


    柳知韫轻笑着,“这话可不能传进父亲耳朵里,不然他又得伤心了。”


    柳时客不禁冷笑。


    只怕柳知韫心里想的是,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柳时客不再搭理她,柳知韫自讨没趣,突然抬手朝她身后挥了挥:“段夜!我在这儿!”


    “三妹妹好生歇息,我先走一步。”


    话音刚落,柳知韫便猛地站起身,朝着闹市的方向跑去。


    柳时客抬眼瞥了一眼,只见那名为段夜的男子一袭捕快黑衣,腰间的玉带上别着一柄弯刀。


    瞧着柳知韫和段夜远去的背影,柳时客冷然一笑。


    “自以为是的蠢货。”


    ——


    转眼就到了上巳节。


    三月三,春意浓。今日柳逐远盛邀了四方文人雅士,聚于城郊外的护城河边,置觞于水,停杯赋诗,是为“曲水流觞”。


    柳时客本就对这些节日的宴会兴致寥寥,迈着懒散的步子跟着柳逐远一行人来到了浔安城的江边。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鄙夷万分。


    饮酒赋诗……他柳逐远哪里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不过是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罢了。


    彼时正值午时一刻,阳光和煦,护城河水清澈见底。


    柳时客刚一落座,余光就瞥见身旁的位置飘过一袭白衣。


    不等她看清来人,率先嗅到的便是一股熟悉的檀木香。柳时客微微一顿,有些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向身侧的人。


    微生彧依旧是那万年不变的白衣长袍,正抿唇朝她礼貌地笑着:“柳三娘子,幸会。”


    柳时客几乎是下意识别开眼,语气有些微不可察的局促:“微生大夫……这么巧,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巧,我是故意坐你旁边的。”


    “……什、什么?”


    瞧见柳时客霎时间瞪大的眼睛,微生彧笑着打哈哈:“方才说笑的。是柳大人设宴相邀,在下没有不来的道理。再者,置身于这山水之间,饮酒闻诗,何尝不是一件乐事?”


    柳时客无所适从,只得连连点头:“微生大夫言之有理。”


    话题结束,二人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微生彧试探着开口:“不久后就要进京殿试了,柳三小姐准备得如何?”


    “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微生彧失笑,眼中满是藏不住的欣赏:“柳三小姐好洒脱。”


    “微生大夫误会了,我只是习惯了对任何事情不抱期待而已。”


    “不巧,明日我也要动身立刻上阳。”


    柳时客闻言先是一愣,几乎是下意识想问他为何去上阳。可略一思索后发觉自己似乎模样资格过问,便默默闭上嘴,犹豫片刻后喃喃道:“此去路途遥远,那便祝微生大夫一路顺遂。”


    “我也是奉旨入宫,为当今贵妃娘娘治疗头疾。”微生彧自顾自解释道:“我本是一介散医,游荡江湖多年,如今在浔安也待了足足半年有余,也是时候该换个地方了。”


    “原来如此。”


    柳时客别过头去,轻轻眨了眨眼睛,敛去眼底细微的情绪。


    她扯了扯嘴角牵起一个笑:“微生大夫医术精湛,誉满杏林,所至之处,定能惠济一方。”


    微生彧闻言朗声笑道:“柳三小姐谬赞,医者仁心,微生不过是尽到了自己该尽的职责。”


    “时客所言句句属实,这段时日以来,微生大夫与令妹寻青在浔安城救济百姓,妙手回春,可是颂声载道。若是让城中百姓得知了你要离开的消息,怕是要夹道相送。”


    微生彧闻言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目光却不错地落到柳时客身上:“那柳三小姐觉得,我怎么样?”


    柳时客被他看得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恰好宴席开始,柳逐远坐在溪流的最上游,将漆木酒杯置于水中。木觞沿着蜿蜒的小溪漂流,一众文人才子凝神以待,言笑晏晏。


    木觞停在一位蓝袍少年面前,那少年立刻起身,即兴赋诗,惹得众人拍手称赞。


    柳时客独自盘腿坐在溪边怔怔发神,眼前的场景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即便是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中,她也依旧格格不入。


    脑海中突然浮现起刚回柳家那年,柳逐远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柳逐远的眼神冷漠中夹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像是在看着一个讨债的恶鬼。


    他说,柳时客,你一身贱骨,即便是披了层美人皮,冠着我柳家姓,也依旧驱散不了你内里深处的那股恶臭。


    那年柳时客也不过七岁,在那般纯真的年纪见识了着世间最歹毒的咒骂。


    自此,便刀枪不入了。


    在诗词诵吟、觥筹交错中,一只修长的手握着一只芍药花,掠过她眸中粼粼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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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盈盈送到柳时客面前。


    她惊愕抬眼,顺着那只手的方向看去,对上微生彧那张温柔的面容。


    “这是什么?”


    柳时客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不像自己的。


    “芍药花。”


    微生彧微微转动着手中的花枝,笑道:


    “也叫做将离。”


    将离,将离,微生彧知道芍药叫将离。


    那他突然赠芍药花给她,该不会是想借着芍药表达什么?


    赠卿将离,白首为期。


    予汝吾心,山海不移。


    三月三,上巳节。


    男子送女子将离,微生彧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含义。


    柳时客垂下眼,不住颤动的鸦睫暴露了她的心事。


    指尖不自觉地紧紧捏住芍药花枝,几乎就要掐出汁水来。


    没有人知道,她对微生彧抱有什么样的心思。


    半年前,微生彧带着妹妹寻青刚来到浔安城,第一个救助的病人就是柳时客。


    微生彧行医有一个规矩,那便是救穷不救富,越是有钱的官宦人家,想找他医治的费用就越高。


    原先也有某些富人看不惯他的作风,找了一群壮汉想给他“长长记性”,不曾想刚露面就被微生彧那个善使蛊毒的妹妹寻青下毒撂倒了。


    自此,便也无人再敢质疑微生大夫的规矩了。


    寻青此人虽然擅蛊毒,但为人却光明磊落,平日里都是跟在微生彧身边,像只麻雀似的整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说起来,柳时客和微生彧的初见也算上阴差阳错。


    彼时正直九月入秋,浔安城天寒得早,柳时客一次“意外”坠入府内的池塘中,扑腾半天都无人上前伸出援手。


    柳时客怕水,这是她儿时落下的毛病,身体一沾到水就变得僵硬不会动。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呛了好几口水,求生的本能让她挥舞着四肢想要浮起来,却呛得更深。


    可惜没有人帮她。最后还是她一点点挪到岸边,支撑着颤抖的手狼狈地爬上了岸。


    当天夜里,柳时客便发起了高热。


    可即便是如此,也无人前来探望。


    别无他法,柳时客只得拖着滚烫的身躯,取出藏在枕头底下的所有积蓄,跌跌撞撞出名求医。


    就这样迷迷糊糊中,撞入了四处寻找落脚处的微生彧怀中。


    时隔太久,加之当时神志不清,柳时客已经快忘了当时的场景了。


    只记得那人一袭白衣,裹挟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伸手接住了她倒下的身躯。


    还有耳边那道急促且激动的声音。


    “哇哥哥有人晕倒了还刚好晕在了你怀里哥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降奇缘吗哥哥话说回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救她?”


    “……阿青,安静些。”


    微生彧救了她,分文未取。


    柳时客知道他的规矩,表明自己身份后问他:“我是柳太守家的人,并非穷人;可我亦没有足够的钱财给你,微生大夫自诩救穷不救富,又何必为我这样的人坏了规矩?”


    微生彧闻言只是摇摇头,轻笑:“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人,我能看出来。”


    ……


    记忆逐渐回笼,柳时客眨眨眼,低头看向面前的杯中酒。


    先前旁的人好言相劝,她都不曾沾一滴酒。可如今她低头沉思片刻,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借着逐渐上头的酒意壮着胆子开口:“微生彧,你可知男子赠女子将离的寓意?这芍药,你当真是确定给我的?”


    “柳三小姐,微生眼睛没瞎,还是能看清自己面前的人是谁的。”


    柳时客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欲盖弥彰地别开眼。


    “既如此,那便谢过微生大夫。”


    耳边再次传来微生彧低沉压抑的笑声。


    柳时客轻轻掐紧手中的芍药花枝,顾左右而言他:“微生大夫……是第一个送我花的人。”


    其实不止。


    不止是花。


    他是第一个关心她的人,第一个相信她的人,第一个给予她温暖的人。


    他太美好了,柳时客根本不敢玷染半分。于是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将那份悸动的情愫掩藏在心底。


    无人知晓。


    好不可怜。


    虽然她柳时客从不需要旁人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