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作品:《命俦》 高拱眼神十分复杂,他从未曾想过小皇帝书案上摆着是他的奏疏合集,这不但没有令他欣慰,反而更升起一股巨大的疑问。
“臣在馆阁,素以国家之事为急,而不暇计其私嫌。皇上嫌我,是因臣不能奉顺圣意乎?臣虽不肖,安敢弄天子之威福以求快其私哉!”
朱翊钧摇头叹道:“我知先生清洁峭直,家如寒士。先生虽不知我,但我自认了解一些先生为人。
高先生曾因徐家子弟一事,更告以驳地方官的判决,中言‘盖虽未敢废朝廷之法,以德报怨;实未敢借朝廷之法,以怨报怨也。’高先生爽利直白,诸阁臣所不及。”
这是对其人品能力的肯定。
高拱入主枢垣、俾掌吏部。清丈还田,解百姓之困;俺答封贡,定边疆之乱。励精图治,清官员之贪;抚剿广西,平云贵之叛。此社稷重臣,他值得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
“我知先生疑问。”朱翊钧沉吟片刻,想到一个比喻。
“譬如昨儿我想去爬树摘石榴,”一句话说道这里,高拱严厉的眼光扫过来,朱翊钧多少有点儿心虚,主要是在这个年代娱乐活动实在太少,只能自己多多找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户外活动。
他顿了顿,不理会高拱,径自说道:
“我到了树下看着满枝杈的石榴。跟着的下人却意见纷纷不一。
甲说‘可以将果子全部摘下来,存在冰窖慢慢吃,这样麻烦一回可以吃好久,分一分枝杈能养养剩余的果子,果子能结得更甜。’
乙说‘不如将果子留在树上,只捡最大的那个摘下来,以后随吃随摘,这样能吃到最新鲜的,窖藏的毕竟不如新摘的可口。’
两人就这个问题差点儿吵了起来。”
高拱听到这里,渐渐地有些明白了。
“其实对我来说,哪种方式都很好啊。全部摘下来,自己吃不了,可以孝敬两宫,并赏赐臣下,养好树木以后还有更甜的果子。
随吃随摘,也能吃到最新鲜的果子。两种方式任何一种都有利于我。
结果却是两个人在树下吵了起来,我哪个果子都没吃到。
高先生,你很好,张先生,亦很好。你们皆是人中龙凤,只是,龙多不治水啊!”
龙多不治水!高拱被这话震了一下,接着恍然有点儿明悟,他沉默片刻,缓缓拜倒。
在文华殿接圣旨时,他没有拜谢;皇帝温言褒奖时,他没有拜辞;却是这个时候,他跪了下来。
“臣明白了!臣叩谢皇恩!只是还有一问,为何是我?”
这话问得没来由,朱翊钧却听得明白。高拱是问,为何两人择其一,是张居正留而他走。
朱翊钧调皮地笑了笑,道:“江陵相公面若傅粉,眉目媚秀,风姿如覆雪之昆仑,肃肃烨烨,清冷艳绝。朕自然想天天见美人的。”
说完拿调侃的眼光打量着高拱。
高拱脸色一下子就黑沉下来,气咻咻地站起来,就要向外走。
身后响起朱翊钧略带笑意的声音:“高先生,用完膳再走吧!”
接着又正经道:“高先生只要想着并不是因张太岳而止步阁枢,而是为天下重任止步阁枢,心里就不委屈了!张先生将来不定有先生的福气呢!可以悠游林下、畅怀意兴。”
高拱转身,行了一个五拜三叩的大礼,恭敬地退出了隆庆六年的夏天。
他并不知,朱翊钧之所以选择张居正,不是因为张太岳相貌好,也不是因为张太岳能力强,而是在原来的时间线上,明年张太岳就会给小皇帝上一道《请择有司蠲逋赋以安民生疏》。
大明享国祚二百七十六年,在整个国朝漫长的岁月长河里,有且只有张居正上奏,告诉皇帝,大明的积欠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一个心中有万千黎庶的宰相,一个上欺皇权、中压臣僚、下迫士绅,背叛了整个统治阶级也要给百姓喘口气的宰相,值得人期待一下。
六月十九日,第三次常朝,吏部尚书杨博主持,内阁已然空空如也。
首辅高拱致仕回乡。次辅张居正中暑致病,请假在家调理。群辅高仪,病体不支,于三天前夜半溘然长逝。
“高先生病到这个地步,怎么不与咱说?”朱翊钧十分恼怒。
他忽略了重要的讯息,以前只知道张居正独揽相权,却不曾细思,托孤重臣分明有三位,高拱去位后,还有高仪呢?若是高仪还在,也不会是张居正独领群臣,此事定然中变!
这话问得冯保哑口,欲要请罪,又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有明以来,从没有臣子生病要告知皇上的时候。亟待人病死了,上个遗疏,皇帝愿意看一看,给个恤典,就算是厚恩了。
朱翊钧见冯保一脸愕然,猛得意识到了自己与众人的差别。
在朱翊钧看来,他与大臣们虽然名义上有君臣之别,实则这些侍讲官都是自己的老师,特别内阁三位辅政大臣更是老师兼长辈。
他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理解皇权是怎样的至高无上。
‘陛下圣德盛茂所以符合于皇天也,岂当论庸庸斗筲之臣所能及哉。’君父皆是圣德广大,由皇天择选的,这岂是当世庸庸碌碌短视之臣所能理解的道理呢?
‘礼,臣子无爵谥君父之义也,故群臣累其功美。’
按照礼制,臣子没有资格为君主或父亲加谥号,因此群臣只能通过累积他们的功绩和美德来表彰他们。
这就是君主专制的纲常铁律,天下无不是的君父。这样的行为逻辑就是弃虚求实的张居正都默默遵守。
朱翊钧自始至终认为大明是个股份有限公司,皇帝是董事长,首辅是首席执行官,六部尚书是各个部门的经理。
在首席执行官很能干的情况下,稍有责任心的董事长当然要做得很有人情味,免不了四时八节、婚丧嫁娶地礼尚往来。该体恤体恤,该照应照应。
若是经理们做得不好了,将人辞掉即可,换一个有能力的接着干活。这其实是大大低估了皇权的严肃性,也低估了利益对人性的驱使。
“高先生身后事可有专人料理?”
冯保一脸为难道:“高阁老家中男花女花俱无,身前缺孩儿侍奉,室无妾媵。听说前些日子旧庐焚于火,家计艰难。高阁老秉性简静,一直也没修得,只在友人处坐馆,后事无人收殓。”
冯保说着,自己倒也心酸起来,堂堂一国宰辅,居然连个容身之处、眷恋之人都没有,倒不如自己这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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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心中大恸,记忆中高仪是个温和从容的老好人。他总想当然觉得,一国宰辅,就算过得不是钟鸣鼎食、醇酒妇人的豪奢生活,至少也该是驱奴使婢、甚有气象的过活。
哪里料到高仪居然老死无靠!
他知道古人视死如生,格外看中身后事。于是便吩咐冯保:“追赠高先生为太子太保,赐祭九坛。让锦衣卫去打听一下,寻高家旁支有没有幼失怙恃的孩子,过继一个给高先生,你亲自去安排殡殓成服,按七七做些好事。”
见冯保领命退下去后,小皇帝旋即吩咐太监孙海:“你去盯着这件事,看那继子举丧安葬,行止如何,是否成礼,回来告诉朕。”
孙海一头雾水,不知皇上为何在吩咐完冯保后还要再吩咐自己同样一件事。
“秘密盯着,懂么?”冰冷的纶音激得孙海一个颤抖,吓得魄荡魂消。
小太监斩截道:“奴婢明白!”
常朝半个时辰就结束了,阁老都不在,廷臣们皆敛声屏气,不敢发一言,朱翊钧看着御案上堆积成山的奏疏,了然地挑了挑眉毛,不出所料,桩桩件件皆是人事变动。
小皇帝无奈地叹口气,拿起‘奉天承运大明天子宝’,哐哐作响,当个无情的盖章机器。
“让张先生近前来。”常朝之后,小皇帝命太监孙海传召张居正入宫,命将人领到御座前。
“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
朱翊钧见张太岳精神尚好,虽是国孝之中,身着缞服,倒是头上脚上都收拾得齐整。就不知之前的中暑是确有其事,还是只算个托词?
不提其他,只从今早的奏疏看,他可一点儿都不像乐意休息的样子。朱翊钧不由得好笑,这人在家里养病,从六部到科道,开始悄无声息的大换血,真是造化九分九厘,就差一山半水。
“只是国家大事为重,目前内阁无人,政务积压,先生不如在阁调理吧,朕派两个太医在内阁候着,赐给先生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冰铜鉴一座,可放于阁房中消暑。此后凡事要先生尽心辅佐。”
张居正叩头,恭敬又诚恳:“臣叨受先帝厚恩,亲承顾命,敢不竭力尽忠,以图报称。”
“先生快起来,不必跪着,咱们坐下聊。”
张居正行礼起身,旁边一小太监搬过来一檀木坐凳,张居正再次谢恩后方坐下。
朱翊钧见此人严整至此,自己不由得也谨慎措辞,“皇考临御六载,渊穆听政,朕初登大宝,诸事不熟,却要请教先生。国家要务、头绪纷纷,如今却要从哪里开始?为君之道,又从哪里做起呢?”
张居正听了此问,哪里坐得,叩首伏奏道:“方今国家要务,惟在遵守祖宗旧制,不必纷纷更改。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又君道所当先者,伏望圣明留意。”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万万没有想到,后世之人都以改革家看待张居正,结果他居然是个敬天法祖,严格遵守祖宗成法的保守派!
众人都将他的执政看做新政改革,结果人家自己却认为自己是非祖宗成法不敢创一项条贯。
所有施政方略全部来自《大明会典》,都是前人所述之成例。祖宗之法最终解释权掌握者的自我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