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 23 章

作品:《忆君王

    皇帝陪媜珠说了一会儿话,见她有些倦怠,便将她抱到榻上哄她睡一会,自己又掀开珠帘往外头去,大约是还有没批阅完的政务文书。


    媜珠也正是半睡半醒间,听到隐约两句人声,似乎是皇帝在外头和佩芝说话。


    佩芝压低了声音,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告那冯氏的黑状,说那妇人在皇后跟前很是失仪,言语举止皆十分粗鄙。


    皇帝听罢便不耐烦道:“那以后就少叫这种人再到皇后跟前晃悠,惊扰了皇后好好养病的心情。”


    佩芝应和着:“婢也是如此以为的!”


    “……陛下!”


    媜珠从榻上披衣而起,足上着轻便的尘香履,缓缓走到外间去唤了皇帝一声。


    她对上皇帝的视线:“妾倒是觉得,今日来的那位冯夫人,和长安其他女眷们比起来很不一样。”


    她语气微顿,“冯夫人何至于被称为粗鄙呢,她不过是心直口快了些,有什么便说什么罢了。妾听惯了长安城里的其他公主王妃、命妇女眷们在妾跟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们对妾说一个字,要在自己心里盘算至少三回,来来往往,说的不过还是同一句恭维的套话,妾听也听腻了。冯夫人和她们都不一样,她对妾没有半分遮掩,快言快语,直肠直肚。有时候么……听听这样性子的人说话,也是有意思的。”


    皇帝挑眉而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若是喜欢她偶尔来跟你发发牢骚,那朕准她踏入椒房殿就是了。”


    他并未将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


    佩芝在一旁悄悄抿了抿唇。


    她虽瞧不上冯氏这样的人,但总不好违拗主子的意思,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


    在北地长安被一片腊月的冬雪笼罩之时,岭南的交州仍旧飘不下一片雪花。


    临近年关,军中士卒多有思乡念归之心,故而士气反而稍有些低迷松散。


    交州司马韩孝直急于剿灭南楚张道恭残部,因此近来脾气越发急躁,眼见军中有些士气松垮,他格外不悦,对着手下士卒也更严苛了些。


    和兄长韩孝直的苛刻相比,其弟韩孝民反而显得十分仁和宽厚,更好说话。


    韩孝民见到年关下士卒思乡,频频向兄长进言,建议兄长应该在这时厚赏士卒酒食炙肉,让军中的将士们也能过个好年才是,这吃的好了,过完了好年,打仗才有精气神。


    韩孝直勃然大怒,指着弟弟骂道:“我把你带出来是奔着建立功业的,你自己只知整日躲在营帐里饮酒作乐也就罢了,如今还敢唆使军中将士和你一般饮酒茹荤、花天酒地,我劝你趁早给我收了这心思!”


    他将自己桌案上一份长安发来的皇帝口谕一把抓起来,扔到了韩孝民的脸上:“看看陛下是什么口谕,是叫咱们半年之内荡平张道恭余部、生擒张道恭到长安去的!若是半年之内抓不到张道恭,届时陛下以军法问罪,你我有几颗人头够砍的!”


    韩孝民被他骂的也是一肚子窝火,但是又不敢明面上和他争执什么,只好垂头退出了韩孝直的军帐。


    等到了外边,有几个平素跟在韩孝民身边伺候的军卒们团团围了上去,问起方才军帐里他们兄弟二人都说了些什么话。


    韩孝民撇了撇嘴,吐一口唾沫在地上:“你们大司马能有什么好话跟我说!我是想着带你们好好喝酒吃肉过个好年的,奈何你们大司马畏惧陛下的军令完不成,陛下要砍他的脑袋呢!所以多一口酒肉的吃喝也没有给你们的!”


    几个军卒当下赶忙恭维起韩孝民来:“到底是我们韩二爷心疼军中的兄弟们呢。韩二爷的心意,咱们兄弟都已经领了!二爷是个什么人,难道咱们还不知道?”


    当下,几人又簇拥着韩孝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魏军军营驻扎之地,悄然拐入了附近的一个乡下偏僻小村里。


    这村子里人口不少,村西头有个挂着红灯笼的小院儿,里头挨挨挤挤住着七八个女子,有十三四岁的,也有三十岁出头的,不论年龄大小,容色俱是可观。


    自魏军长时间驻扎在这附近和南楚残部对峙之后,这村子里遂渐渐兴起了这种生意,多有人兜售酒水、吃食给这些出来打野食的军卒们的。


    自然了,那些女人的身体也属于可以用银钱来消遣的范围之内。


    如今这院子里的人,早就把这位魏军主将出手阔绰的弟弟韩孝民当做了头一等财神爷,日日都备足了好酒好肉,只等他过来消遣解闷。


    这一日,见到韩孝民等人过来,小院儿里为首的那个嬷嬷赶紧一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按照从前惯例,打发三四个女人过来陪着,又叫剩下的几个女人去温酒热菜,端碗递筷。


    韩孝民一行人腆着肚子往屋里坐下,几个女人争相凑到他跟前去,妩媚妖娆地说笑取乐起来。


    韩孝民拨开几个女人,先扯着嗓子问了一句:“诶,今日怎么不见我那段老弟?我段家老弟怎么还没来?可是叫什么事儿给绊住了?”


    片刻后,屋外传来那嬷嬷的笑声:“来了来了!段爷今儿也来了,我这就再端一副碗筷过来。”


    屋里的几人静了一静,不几时,果真又见一个年轻挺拔的男人从外间推门进来。


    那男人只穿了身灰扑扑的常服,袖口处也零碎打着一点补丁,看上去颇为寒酸,只是那精气神倒是半点不显落魄,仍旧是挺括自若的。


    段充入内正欲寻个位置坐下,韩孝民推开自己身边的一个女人,把他身旁最亲近的位置让出来,拍了拍,招手就让段充来坐。


    段充微微一笑,朝众人拱了拱手,依言过去在韩孝民身侧坐下。


    “弟今日在山陵间捉了几只野鸡野兔,方才叫那鸨妈拿去炖了,过会儿叫她们端进来,请几位大哥赏脸尝尝这些野味。之前几回,都是几位大哥请的酒食,弟厚颜受之,心中何等愧疚。”


    韩孝民和几个魏军军卒哈哈大笑,几人拍了拍段充的肩膀,都说这段老弟太过客气,不过几顿酒食钱,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虽如此,但是面对段充这样识趣的、进退有度的人,韩孝民等人还是十分赞赏的,因此也和他愈发合得来,常常聚在一处寻欢作乐,谈笑几番。


    ——前段时日,韩孝民就是在从军营里溜出来吃花酒的时候,于山陵小道间偶遇了外出打猎的段充。


    两人眯着眼慢慢跟对方碰上,好半响才认出阔别多年的老友,当下就是极尽寒暄。


    因为二人从前在冀州的时候关系就十分不错,而韩孝民当年也受过段充的人情,如今的段充对着韩孝民更是极为奉承,是以两人这番“他乡遇故知”,倒是一下子变得亲兄弟般热络起来。


    之后两人均细细询问了彼此这么多年来的境遇。


    段充说,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周二娘子,跟着这位张道恭的淑妃娘娘,没娶妻没生子没升官没发财,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一辈子也只知道给周二娘子当个侍卫,守着她,护着她罢了。


    韩孝民好一番叹息,说起自己的时候,提到他哥哥韩孝直娶了颍川公主,当上了驸马皇亲国戚,如今也位高权重,而他自己虽没什么功名官爵在身,但好歹也成了家、娶了妻,膝下也有两个儿子了。


    段充自然很是恭喜。


    韩孝民感慨万千:“当年周二娘子要嫁到洛阳去,说是要嫁给河间王做王妃,要在家里选几个侍卫护送她,本来选到的就是我,我不想去,就谎称有病推脱了,还是段老弟你主动去替了我……如今段老弟在外漂泊多年,也都是替我吃的这些苦。当年要不是段老弟替我做了这差事,只怕今时今日的我,还不知在哪里呢!”


    段充不以为意:“韩二哥本就是有福之人,今时今日种种,都是韩二哥命中该有的造化。至于我么……”


    至于他,能跟着周二娘子一辈子,就是他此生最大的造化了。


    *


    今日饮酒时,段充注意到韩孝民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看,很不痛快的样子。


    他眸色沉了沉,状似无意地多问了两句。


    这话顿时戳到了韩孝民的肠子里,也是借着一点酒意,韩孝民大着舌头就和段充等人痛骂起来,说他哥哥韩孝直如何如何苛刻小气,就连多赏士卒们一口酒肉吃都不肯等等。


    又说,那长安的大魏皇帝命韩孝直在半年之内抓到张道恭,如今韩孝直满脑子都是想把这差事给了结了,哪里还管得旁人的死活。


    这么一骂,加上边上的段充又若有若无地提起他们兄弟之前的一些龃龉,提起韩孝直对养母大余氏的“忘恩负义”,韩孝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想到哪就是骂到哪。


    骂韩孝直对大余氏这个母亲不敬,说大余氏就算是养条狗也知道只认一个主子,这韩孝直却连狗也不是。


    又骂韩孝直娶的那个公主老婆,“算什么东西!狗娼妇生的!先冀州侯在世的时候最宠的就是她三姐姐,谁曾有眼看过她!如今她倒是当上公主了,也整日在我母亲面前摆公主架子,根本不拿我母亲当亲婆婆孝敬!”


    还要骂一骂颍川公主的生母李太妃,“那老虔婆也素来不把我母亲放在眼里!还日日挑唆那颍川公主不许孝顺婆婆。只恨我没本事,否则早把这对娼妇母女打死解恨才是!”


    连韩孝直和颍川公主所生的那个幼子也要被他骂上两句,“那小兔崽子眼看就是个活不长的病秧子,我这做叔父的竟然都管不得他!传出去,谁家有这样的道理?”


    段充当即叹气,面上也是一副愤慨的神色:“韩二哥!二哥这些年也辛苦了,没少受这些人的闲气啊!”


    他当然附和着韩孝民,一起翻旧账骂了骂韩孝直几句,无外乎也是说韩孝直此人素来没良心,不是能跟人同甘共苦的真兄弟。


    说七八年前在冀州的时候,他们一起出去吃酒,韩孝直三番两次总是要偷溜着比别人多吃两口。


    又说从前在冀州军营里,每每他们私下得了什么酒肉,总是拿出来兄弟们一起分了吃了,可是韩孝直却最喜欢背着兄弟们吃独食云云。


    韩孝民被人这样附和着,自己也是越说越起劲,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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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狠狠一拍桌子:“段老弟,你也看得出来是吧?!我那大哥韩孝直,呸,什么狗屁人品,我压根都不想认他当我的兄弟!”


    段充垂眸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眼底笑意浮现。


    说完了过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到眼下,段充又轻笑道:“韩大司马一心忙着交州的战事,兴许也不只是因为害怕半年之内捉不到张道恭而被长安皇帝责罚呢。”


    众人因问:“那还能是为什么?”


    段充放下手中酒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韩大司马虽然舍不得在年关下赏赐兄弟们酒肉吃,可是对他自己的国公之位,倒是无比上心啊。诸位兄弟只知道长安皇帝命韩大司马半年内荡平张道恭余部,但难道不知道这长安皇帝的下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三月之前,若是韩大司马能在三月之前肃清张道恭残部,生擒张道恭,则封他为国公。”


    韩孝民和几个军卒顿时愣住了。


    段充不紧不慢地又倒了一杯酒:“诸位兄弟以为大司马是怕完不成皇帝的军令而被惩治,实际上,人家怕的,只是怕捞不到那国公爵位而已。”


    “兄弟们为了大司马的国公爵位累死累活、九死一生,大司马竟然连酒肉都不愿意多赏赐几分。怎么比我那头当了亡国之君的前楚皇帝张道恭还克扣小气,啧。”


    *


    深夜,饮酒毕,段充辞别韩孝民等人,回到龙编县内向淑妃周婈珠复命。


    这晚上张道恭宿在周婈珠处,段充不能直接进去和周婈珠回话,只得站在外头又候了半夜。


    至第二日,张道恭从淑妃处起身离开,又被那薛贵妃缠了过去,段充这才得空进去亲自和周婈珠说上两句话。


    听得段充所报,婈珠十分满意。


    她幽幽地在屋内踱步一番,转瞬却又说道:


    “不够!不够!只是这点挑拨还不够!你要让韩孝民彻底在心里和韩孝直恩断义绝,要把他彻底拉到和你在一边才行!”


    婈珠思忖片刻,吩咐段充说:“下次再见到韩孝民,你一定要狠狠地和他挑拨,你要告诉他,今时今日他哥哥韩孝直和那颍川公主能凌驾在他们头上,都是因为周奉疆!如果周奉疆死了,如果颍川公主再也不是什么公主,韩孝直也不过是个亡国之臣,他们哪里还有资格去欺负他和他母亲?”


    段充应下。


    婈珠又阴毒地笑了笑,“如今咱们的手想要自己伸进长安,是怎么也伸不进去的。长安距离咱们路途遥远,相隔数千里,如果真的需要咱们做什么,其实什么都来不及。不管是安插一个眼线,还是送进去一份书信,我们都做不到了……唯一能靠的,还是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


    一封书信、一点机密,怎样送进长安城才能丝毫不被人察觉?


    那当然只有走官道了。


    现下在交州的战事,韩孝直每隔三天上报长安朝廷一次,每次都是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长安的。


    来往的数位信使在驿站之间交替奔波,一封来自交州的军报,最快只需七八日便可传回数千里之外的都城。


    身为交州主将、皇亲国戚,唯有经韩孝直之手传回长安的文书信件,才能沿途畅通无阻,无需被人拦截查看。


    但这里头其实还隐藏了一个很大的疏漏。


    那就是,正是因为韩孝直驸马的身份,因为他的妻子颍川公主有孕在身,十分金贵,所以,每一次他往长安发一份军报回去,都会顺带着给自己的妻子颍川公主寄一份家信,信使们会顺路将这些一起带回长安。


    到长安后,军报被直接送进宫里,由皇帝亲自查看,驸马的家信则直接送入颍川公主府。


    这中间,不论是军报还是家信,都不会再被其他人拆开检查一遍。


    这是一个无人检查和管控的死角。


    而且,既然驸马家信都能跟着军报一起寄回长安了,那么驸马的亲弟弟韩孝民给母亲妻子写两封信,跟着一起送回长安,一块送进颍川公主府里,这过分么?


    也不过分吧?


    驸马和公主的家信没人检查其中内容,那么又有谁会多此一举检查驸马的弟弟寄回来的家信呢?


    也没人检查,没人在意。


    ——这些,都是段充之前从韩孝民口中诈出来的。


    从交州到长安,已经被他们撕开了一条可以渗透的口子;那么如果从长安城到长安帝宫之内,也能再撕开一道口子,这是不是就说明他们可以直接把手伸到大魏皇后的跟前了?


    是不是就说明他们可以暗中使人向大魏皇后传递什么东西、什么信件了?


    恰巧,韩孝民的妻子冯氏身为公主的妯娌,沾着半个皇亲国戚的身份,仍然能做到这一点。


    *


    段充由衷叹服:“还是娘娘心思缜密,计谋深远,臣唯有拜服。”


    婈珠高傲地笑了笑:“昔年我是我父亲的长女,自然也是众姐妹中最聪敏出色的,只可惜没托生在正妻的腹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