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湉，你多嘴了。”


    宋知明敛了敛眉，望过来的目光凉飕飕的，“我本以为你还不算太蠢，但你显然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这话一入耳，楚湉瞬间便变了脸色。


    宋知明恍若未觉，继而又问她，“你当你是我的什么人？”


    “我……”楚湉藏在锦被下的手指猛地攥紧，她并回答不上来宋知明的这个问题。


    楚湉身居东厂，虽有奴仆伺候，下人也都尊敬她，可她在这里终究只是一株没有根的浮萍，只是依附于宋知明而已。


    说好听点是半个主子，说难听一些还比不上夏荷她们这群丫头。她们干活计、每月拿月银，可楚湉不仅无名无份跟在宋知明身边，还要侍枕席。


    明明早就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可这层遮羞布被他毫不犹豫地扯开时，楚湉还是无可避免地浑身震颤起来。


    那张莹白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连耳尖都变得惨白。


    “我并非大人的什么人。”楚湉喉头像是堵着层棉絮，声音低得几乎都要听不见。


    是了，是她不知轻重，明明早就告诫过自己离宋知明远一点，千万不要动别的心思，可终究还是没忍住越过了那条红线。


    她居然想着去可怜他？


    在宋知明的眼里，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吧。


    “我不需要一个不知轻重的女人留在我身边，只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楚湉，对我而言。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伤好后，你离开东厂吧。”


    ……


    宋知明再也没将视线放在楚湉身上一眼，唯有转身时袍角带起的一阵冷风告知了他的离开。


    直到院外脚步声渐远，夏荷像阵风似的撞开虚掩的内室门。她发髻上的银流苏还在簌簌发抖，手里攥着的帕子拧得皱成一团，眼睛瞪得圆圆的扫视着屋内。


    “姑娘！您怎么样？”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榻边，见楚湉把脸埋在锦被当中没有一丝动静，忙掀开被子想要去检查。


    今日夏荷本是照例要服侍楚湉擦洗身子，谁料到在她端着铜盆进来时便撞上了宋知明。


    热水险些洒到了他身上，夏荷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好在这个鬼面提督并未同她计较，只兀自接过了她手中的器具。


    在他进去的时间里，夏荷可真是担心坏了，她站在外头听不见里面一丝动静，偏生小福贵死死拦着她，不让她靠近一步。


    衣裳好好地搭在楚湉身上。


    夏荷指尖触到的腕子细白微凉，并无新增的青紫痕迹。夏荷又急着去看她的脸，唯恐她已然没了鼻息。


    好在烛光下楚湉那双眼睫好好地睁着，也不见一丝泪痕，唯有脸色比平日里更苍白些。


    想来应该是无事的，夏荷这才堪堪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还好，没伤着就好。我真怕……”


    话音未落，却见楚湉缓缓抬起头。


    她望着窗棂外沉沉的夜色，唇瓣动了动，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夏荷，我要离开这儿了。”


    夏荷微微一愣：“姑娘要去哪儿？”


    “离开这里。”楚湉的目光落在案上那盏将尽的烛火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以后去哪儿都好。”


    烛芯爆出一声轻响，夏荷惊得后退半步，险些跌倒在地上。她张了张嘴，“姑娘可想好了？可……要怎么从这儿才能逃出去？”


    夏荷望着楚湉的眼眸，那里头竟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离开”这句话已在楚湉心底盘桓了千百遍，可在她看来，这东厂铜墙铁壁似的地方，每隔三步就站着带刀的番役，灯笼把砖缝都照得清清楚楚。


    分明是铺天盖地的罗网，连飞虫都难寻缝隙，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从这儿逃离？


    谁都不会想到是宋知明主动要放她离开。


    就连楚湉也用了许久才终于真正相信这一事实。


    接下来的几日里，夏荷便一直忙前忙后替楚湉收拾着行李，其实楚湉来这儿的时候并没带什么东西，却不知为何也收出一堆东西来。


    好几套新裁的衣裙都没来得及穿，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的膏药，楚湉闲时写的那些字画……


    楚湉扶着腰，想叫住夏荷别收了，其实她并没有打算把这些带走的，这些本也根本无法带回家去。


    可夏荷这个傻姑娘像一阵风似地怎么也停不下来，还没等楚湉叫住她，又风风火火跑到院子里去了。


    夏荷抬眼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围墙，愣愣地落下泪来：“明明知道姑娘离开这儿会有更好的去处，可是……我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哭呢？


    “你舍不得楚姑娘罢了。”


    小福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从怀里递了块手帕给夏荷。


    夏荷绞着手指头，犹豫着并不想接。


    小福贵和来福、葛术那些习武之人不一样，是从小就养着专门伺候人的，楚湉刚来时他就在这儿伺候了。夏荷初入东厂，本还十分惶恐，幸得小福贵指点了她许多，她原来是十分感激他的。


    可是近些日子，夏荷才明白，小福贵和她并不是一路人。


    差别在哪儿呢？大概就是夏荷也曾傻傻的以为，小福贵帮她是因为两人有共同的主子，他是顺手帮她。可昨夜被小福贵冷若冰霜地拦在外头时，她才想明白，从始至终小福贵都只听宋知明的话。


    小福贵并不会在乎楚湉的生死，也不担忧她的处境。


    “还不接我可就收走了，姐姐还是擦擦吧，哭成这样丑死了。”小福贵没心没肺地笑着戳了戳夏荷的脸。


    “你老实说，当时那花瓶摔碎了是不是你去大人跟前告的密！尽给姑娘惹些事端来！”


    夏荷又嗤了一声，“谁稀罕要你的，你只怕心里巴不得姑娘走呢！”


    “……”


    小福贵愣了一瞬，旋即收敛了笑容：“别纠结这些没用的了，与其哭哭啼啼舍不得她，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的处境。”


    “姐姐的身契可不在楚姑娘手上，而是在我们提督大人手里呢。”


    夏荷张了张口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眼泪却止住了。她们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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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是因为楚湉才被买过来，可要是楚湉走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们了。


    她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楚湉很快便发觉出夏荷的不对劲来，这丫头一点心事都藏在面上，出门一趟眼圈便红得像只兔子一般，实在是叫她很难忽视。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楚湉问夏荷。


    “姑娘……”夏荷扑通一声便跪倒在了地上，“你……能不能把我也带走？”


    人心都是肉做的，经过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楚湉确实也曾抱着带夏荷一起离开东厂的想法，可这事只是想起来简单，做起来简直是寸步难行。


    夏荷身契不在她这，况且要放人的话，起码得要征求宋知明的同意。他都那么厌烦她了，又怎么可能轻易答应她的要求。


    宋知明做什么事情都讲究利益交换，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他绝不会轻易松口的。


    楚湉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我想想办法吧。”


    卷帘珠子被晚风拂得轻响，恰好掩住屏风后小福贵刻意放轻的呼吸，他指尖掐着袖口，将每句话都在心里过了三遍，不久后趁着楚湉歇下了便完整禀告给了宋知明。


    宋知明负手而立于书房窗前，指尖捻着那枚玉扳指，听完后微微颔首，眸色沉了沉：“知道了。”


    小福贵躬着身，有些不解问道：“大人若是想让夏荷随着姑娘一起走，何必绕这么一圈功夫？”


    宋知明没回答，只一双漆黑眸子凝视着远处的月色。


    夜色在他眼底沉淀成深不见底的潭，唯有天边那轮高悬的月，碎成一捧银辉落入了他眼中。


    不知为何，小福贵忽然觉得这满院月色都变得凉丝丝的，缠在身上竟有些沉。小福贵跟在宋知明身边这么多年，已经见到不少大场面，却又偏偏从未见他像现在这样。


    那个在权力巅峰上叱咤风云、一手握着天下生杀予夺之权的提督大人，此刻都被月色洗得淡了，银辉漫过飞檐翘角，将他玄色蟒纹朝服上的金线晕成朦胧的雾，腰间玉带在月光下泛着冷寂的光，倒比外头的寒霜更添几分凉薄。


    宋知明背后是灯火通明的繁华虚影，身前却是幽深无际的浓重夜色。


    就连那抹月亮，也只曾短暂一瞬照在他身上，却又很快在乌云的遮蔽下消失不见了。


    风吹过廊下悬着的宫灯，将他孤零零的轮廓映在窗纸上，小福贵只觉得这样的身影着实寂寥。


    小福贵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唯有宋知明依旧还站在原地，死死盯着月亮躲藏起来的方向。


    ——那也是楚湉住的听雨阁的方向。


    她要走了，是他亲口答应的。


    以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如果没有意外，大概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楚湉会回到她原来的生活轨迹之上，而他，距离全盘落定也只剩下一步之遥。


    那些压在心头的血海深仇，那些日夜啃噬他的愧疚与绝望，终于快有了倾泻的出口。


    可是……


    宋知明攥紧了拳头。


    为什么，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