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夹缝求生

作品:《千金宴

    与琳琅阁的冰鉴沉香不同,晴雅集的热浪裹着松烟墨香涌来。


    敞轩里满墙挂着未干的诗笺,好似栖满待飞的白鹭。穿行送饮的青衣小厮,托盘里竟列着八色茶末——从龙团胜雪到雨前粗茶,盏底压着对应价码的竹牌,给风雅贴上了明晃晃的标签。


    李荀月挤在穿苎麻袍的文人中间,耳畔是“松涛煎雪”与“石髓烹云”的激辩。


    文人们辩得喉间冒烟时,端起茶盏便仰头牛饮。一旁的小厮立刻喜笑颜开地续上滚水,顺手又压下一块新价牌,动作熟稔得如同给牲口添料。


    “周兄来了!”一声惊呼如石子投入沸水。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敞轩西角的竹帘忽被风卷起,身着荼白纱袍的男子步入堂中。午后的烈阳穿透桑皮纸窗格,将他侧脸镀上金边,连鸦羽般的睫毛都染了碎金。


    李荀月头一回看到这么……人间富贵花的男人。


    生得一双含情目,鼻梁挺直如削,唇色极红,衬着欺霜赛雪的肌肤——这长相,放在话本子里就是专吸书生精气的狐狸精转世。


    刚才争论不休的文人们立刻围上了富贵花,如同春日里喧腾的蜂群,嗡嗡嗡地填满了雅室。


    李荀月就这么被挤到了后头。


    天知道这些清瘦文弱的书生们,怎么一见到偶像就爆发出这么大力气!


    李荀月理了理被挤乱的衣裳,正准备撤退时,听到角落里传来又尖又细的声音——


    “哎哟喂!我的越窑秘色盏!还有这刚沏好的‘雨前龙团’!你知道这值多少银子吗?二十两!整整二十两!”


    循声望去,只见一青衣小厮叉腰而立,唾沫星子呈抛物线状往四周喷射。


    正被他“水柱”攻击的,是跪坐在一地狼藉中的中年男子。


    男子约莫三十出头,却已是满头如雪银丝,枯槁得似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残叶。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青布直裰,深褐色的茶水不仅洇湿了他膝盖前的一小片席子,也洇湿了他本就破旧的衣摆。


    白发书生的脸涨得通红:“小哥……小哥息怒,我昨夜照顾母亲一宿未睡,今早头脑有些发昏,刚才没看到您站在这……”


    “打住,我可不爱听你家那些破事儿!”小厮冷着脸打断了他,“说来说去不就是病秧子老母赔钱货丫头,谁家灶头不冒苦烟?”


    他指尖几乎戳上书生的鼻梁,“二十两!现银!不然就找掌柜说道说道!”


    白发书生的脸迅速褪成惨白,嘴唇哆嗦着,腰深深弯下去,几乎要折断了:“二十两……实在是……求小哥高抬贵手,容、容我慢慢还………”


    “慢慢还?”小厮嗤笑一声,斜眼打量着他,“你抄一天书才挣几个大子儿?把你这一身贱骨头论斤卖了也赔不起!”


    刻薄的话语仿佛有千斤重,压得那书生头埋得更低,肩膀缩成一团。


    小厮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走,跟我去找掌柜的!”


    白发书生扑通一声朝他伏下身子,哆嗦着从怀中拿出钱袋:“求您……求您高抬贵手!不要告诉掌柜的!这是我今日刚拿到的工钱,全部都给您!”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卑微到了尘埃里。


    小厮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罢了……看你可怜,我就说是被客人碰撞洒了茶汤。”


    话是这么说,抽走钱袋倒出铜板碎银的动作却像是操练过千百遍那边熟稔。


    李荀月眉心拧紧,终于看明白了这一出戏——这小厮从一开始便只想要从书生这里讹钱吧!


    她下意识想要走上前去,却硬生生忍住了。鹰钩鼻国字脸的伪装下,她本就是只想做个不起眼的看客,不想沾惹任何是非。


    她没钱,没地位,在京城也生活得小心谨慎,没办法做善人。


    无人的角落里,白发书生怔愣地望着空荡荡的钱袋,而那厢围着富贵花“周兄”的文人堆陡然爆出喝彩,喧天的热闹衬得这方死寂愈发刺骨。


    “小哥。”


    李荀月终究还是拦在了小厮面前,她怎么就管不住这脚呢!


    她将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带着点市井的粗粝:“你这‘雨前龙团’,怕不是陈了三年的吧?”


    小厮猛地扭头,对上李荀月那双含笑的眼睛,气势弱了半分:“你……你胡说什么!这是今春新贡……”


    “新贡?”李荀月捻起一小片湿透的茶叶渣,凑到鼻尖嗅了嗅,又用指腹搓了搓,“汤色寡淡如刷锅水,叶底粗硬赛老树皮,连点回甘气儿都没有。夜市三文钱一碗的大碗茶,也比这有滋味!”


    这知识点是她为了扮演好茶商沈岳,熬穿几夜硬背下来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再说这盏,胎厚釉暗,开片粗得能跑马,连‘秘色’的边儿都沾不上。摔一筐也值不回你喊的价!”


    这知识点要感谢她的第一位客户——瓷器铺的宋掌柜的倾囊相授,教她如何用便宜货装出高档样。


    那小厮被她戳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哪儿来的土包子,你懂什么!”


    李荀月慢条斯理道:“既然我不懂,那就请掌柜的出来教教我如何?我想顺便请教一下,用劣茶充贡品、次盏充秘色,晴雅集这‘雅’字,说的是‘装聋作哑’?”


    “你!”小厮的脸彻底白了。


    晴雅集最重名声,掌柜的要是知道他在此胡说八道讹诈穷书生,还被人当众揭穿,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他恶狠狠地瞪了李荀月一眼,又剜了那白发书生一眼,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算你们走运!晦气!”


    丢下这句话,便如惊鼠般窜入人群,眨眼没了踪影。


    走出晴雅集,李荀月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吁出一口气,才觉后背汗湿一片。


    又逞强了!她懊恼地晃晃发沉的脑袋。


    幸好堂中的文人们皆醉心富贵花“周兄”,无人在意角落的风波。


    可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有一道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穿过氤氲的茶烟,落在了她的身上。


    猛回头,却只见满室浮华喧嚣。


    太怪了!


    听说过做贼心虚,她怎么做好事也心虚呢?


    退至灼热的街心,汗珠顺着后颈滚入衣领的刹那,李荀月忽然醍醐灌顶——


    晴雅集的文士们在吟诗对句时执盏品茗,他们喝的是风雅,尝的是清谈。


    琳琅阁的贵女们在玉粒金莼中搅动金匙,她们喝的是奢靡,尝的是珠玉。


    有人嫌茶坊没有雅趣不屑驻足,有人怕陋室的市井酸浆脏了自己的华服。


    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清风茶坊,陷入了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