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鉴之裂

作品:《短刀集

    黎明前的书房里,烛火将洛上云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桌上摊开的账本上写满了数字和名字——柳家的生意网络、官员收受贿赂的记录、仓库位置和守卫换班时间。


    这些情报来自李暮的秘密调查,每一页纸都价值连城。


    洛上云的指尖停在一个名字上:陈焕之,扬州盐运使司副使。


    这是柳家在官场最大的靠山,也是他们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底气。


    他蘸了蘸墨,在这个名字旁画了个叉。


    打蛇打七寸,要扳倒柳家,必须先解决这位陈大人。


    “老爷,您一夜没睡?”管家老周端着热茶进来,眼睛扫过桌上文件又迅速移开。


    洛上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周叔,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整整十年,从您还在街头卖艺时就跟着了。”老周放下茶盏,茶水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


    十年。


    足够让一个穷小子变成富甲一方的刀客,也足够让最亲密的人变成陌生人。


    洛上云想起昨晚看到的一幕:萧雨柔偷偷翻找他的文件,手里拿着那枚仿制的印鉴。


    她甚至没有掩饰的意思,仿佛已经确定他无力反抗。


    “夫人起床了吗?”


    老周犹豫了一下:“夫人天没亮就出门了,说是去观音庙上香。”


    洛上云嘴角扯出一个冷笑。


    周三,观音庙,柳明辉。


    萧雨柔连掩饰都懒得做了。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


    这苦味比不过心里的滋味。


    “备马,我要出门。”


    晨雾中的扬州城还未完全苏醒,青石板路上只有几个早起的商贩在摆摊。


    洛上云骑马穿过小巷,来到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这是他用化名买下的秘密据点,连萧雨柔都不知道。


    李暮已经在等他了,官服外罩了件普通布衣,看起来像个寻常书生。


    “查清楚了?”洛上云直接问道。


    李暮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陈焕之收受柳家贿赂的证据都在这里。他小妾名下的宅子,儿子在京城买的官职,还有...”他压低声音,“私贩官盐的账本。”


    洛上云接过信,沉甸甸的。


    这些纸片足以让一个四品官掉脑袋,也能让柳家失去最大的保护伞。


    “你确定要这么做?”李暮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动了陈焕之,就等于和半个扬州官场为敌。”


    洛上云将信收入怀中:“他们动我妻子的时候,就该想到后果。”


    这句话让李暮愣了一下。


    洛上云很少提起萧雨柔的背叛,此刻话中的寒意却让人心惊。


    “还有件事...”李暮犹豫道,“赵无尘最近频繁出入柳家内宅,似乎在谋划什么。你要小心。”


    洛上云冷笑一声。


    他的好表弟,现在成了柳家的忠犬。


    想起那把被赵无尘故意摔断的旧刀,胸口又涌起一阵钝痛。


    那是师父留下的唯一遗物,承载着他所有的初心。


    离开秘密据点,洛上云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城外的练武场。


    这里荒废已久,杂草丛生,却是他十年前每天练刀的地方。


    残破的木桩上还能看到当年的刀痕,记录着一个穷小子的执着。


    洛上云抽出随身短刀,开始演练最基础的刀法。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最简单的劈、砍、刺。


    汗水很快浸透衣衫,肌肉记忆带着他回到一无所有的年代。


    那时他只有一把刀和一个梦想,却比现在快乐得多。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萧雨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洛上云收刀转身,看到妻子站在晨光中,一袭素衣,发间只簪了一支木钗,恍如十年前那个会为他鼓掌的姑娘。


    “观音庙去完了?”洛上云的声音很平静。


    萧雨柔的脸色变了变:“你派人跟踪我?”


    “需要吗?”洛上云擦着刀,“你和柳明辉的事,整个扬州城都知道。”


    一阵沉默。


    远处有鸟雀飞过,叫声刺耳。


    “既然如此...”萧雨柔抬起下巴,“我们何必再假装?”


    这个姿态洛上云很熟悉——每当她决定要什么东西时,就会这样微微抬起下巴,像个骄傲的公主。


    十年前他觉得可爱,现在只觉得虚伪。


    “你想要什么?”洛上云直接问道。


    “和离。”萧雨柔吐出这两个字,眼睛直视着他,“我知道你在谋划对付柳家。停手吧,拿着剩下的钱离开扬州,我们好聚好散。”


    洛上云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练武场回荡,惊起飞鸟一片。


    好一个“好聚好散”。


    十年婚姻,换来的是一句轻飘飘的和离,还要他放弃一切灰溜溜地离开?


    “柳明辉答应娶你了?”他止住笑,声音冷得像冰,“还是说,你只是他众多玩物中的一个?”


    萧雨柔的脸瞬间涨红,抬手就要打他。


    洛上云轻易抓住她的手腕,感受到那纤细骨骼在掌中的颤抖。


    曾经,这双手的触碰能让他心跳加速;现在,只剩下麻木。


    “放开我!”萧雨柔挣扎着,“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断水刀’吗?柳家已经把你的一切都算计透了!赵无尘拿走了你的刀谱,李暮迟早也会背叛你,你什么都没有了!”


    洛上云松开手,看着她踉跄后退。


    原来如此。


    赵无尘偷走的不只是一把旧刀,还有他珍藏的刀谱。


    而萧雨柔,显然参与了这一切。


    “我确实看错了很多事。”洛上云慢慢说道,“但有一件事我看得很清楚——你和柳明辉,都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萧雨柔整理着衣袖,嘴角挂着讥讽的笑:“狠话谁都会说。现实是,下月初一你的钱庄就会被挤兑,所有产业都会被柳家接管。识时务者为俊杰,洛上云。”


    她转身离去,背影挺得笔直,像个胜利者。


    洛上云看着这个同床共枕十年的女人,忽然感到一阵陌生的平静。


    有些东西,断了就是断了,就像那把旧刀,再也接不回去。


    回到府中,洛上云直接去了萧雨柔的闺房。


    侍女们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他推门而入。


    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梳妆台上的首饰盒却空了一半。


    她早就准备好了离开。


    洛上云掀开床榻,在暗格里找到了那枚仿制的印鉴。


    做工精致,几乎可以乱真。


    他握紧印鉴,金属边缘陷入掌心。


    这小小的物件,承载着妻子全部的背叛。


    “老爷...”老周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说。”


    “夫人刚才回来,带着几个箱子...走了。”


    洛上云点点头,表情平静得可怕。


    他走到窗前,看着仆人们窃窃私语,看着萧雨柔的马车驶出大门,看着十年的婚姻就这样画上句点。


    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痛,只有一种奇怪的解脱感。


    “把她的东西都烧了。”他吩咐道,“这个房间封起来,以后谁也不准进。”


    下午,洛上云去了钱庄。


    掌柜见到他,额头立刻渗出冷汗。


    “老爷,最近取现的人突然增多,我们的库存...”


    “我知道。”洛上云打断他,“从现在开始,所有超过五百两的取款都必须我亲自批准。另外,准备一份详细的账本,我要知道过去三个月所有大额交易的对象。”


    掌柜连连点头,不敢多问。


    洛上云在钱庄后院的小屋里待了一下午,仔细检查每一笔可疑交易。


    果然,有几笔大额转账款去向不明,用的正是那枚仿制印鉴。


    黄昏时分,李暮匆匆赶来,脸色凝重:“出事了。陈焕之今早被紧急调往京城,据说是升官。我们晚了一步。”


    洛上云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


    柳家的动作比他想象的还快。


    陈焕之这一走,他们好不容易收集的证据就失去了最大价值。


    “还有更糟的。”李暮压低声音,“赵无尘在柳家支持下,准备向官府告发你‘私藏兵器,图谋不轨’。扬州知府已经签了搜查令,明天就会来你府上。”


    洛上云冷笑。


    私藏兵器?


    一个刀客家里有刀算什么罪过?


    但这显然只是个借口,柳家真正的目的是搜查他可能掌握的罪证。


    “多谢提醒。”洛上云拍拍李暮的肩膀,“你先回去,别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李暮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离开。


    洛上云看着好友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连李暮也开始与他保持距离了。


    这场博弈的风险太大,没人愿意被牵连。


    夜深人静时,洛上云独自在武院整理师父的遗物。


    那个旧木箱里装着几本破旧的刀谱,一些练功用的绑带,还有半截断刀——赵无尘摔断的那把。


    他拿起断刀,忽然发现刀柄末端有个几乎不可见的缝隙。


    用力一拧,刀柄竟然打开了。


    里面藏着一卷极薄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断水三式》。


    这是师父临终前提到的绝技,据说练成后可斩断流水,无坚不摧。


    洛上云的手微微发抖。


    原来真正的宝藏一直就在他手中,只是他从未发现。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天。


    洛上云将羊皮纸贴身收好,开始收拾必要的物品。


    如果明天官府要来搜查,他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收拾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


    为什么要逃?


    为什么要躲?


    他洛上云行得正坐得直,何惧小人算计?


    这个念头一起,胸中郁结多时的闷气突然消散。


    师父说得对,刀客的尊严在刀上,不在别人的眼光里。


    他重新拿出《断水三式》,在灯下细细研读。


    第一式“抽刀断水”,第二式“逆流斩浪”,第三式“万川归海”。


    招式看似简单,却蕴含着至简至强的刀意。


    洛上云的手指不自觉地跟着比划,仿佛有股热流从丹田升起,流遍全身。


    天蒙蒙亮时,洛上云才放下刀谱。


    短短一夜的参悟,已让他对刀道的理解更上一层。


    原来真正的“断水刀”不在于斩断外物,而在于斩断内心的犹豫与恐惧。


    “老爷!不好了!”老周慌慌张张地跑来,“官府的人到了,带着几十个差役,说要搜查府邸!”


    洛上云整了整衣襟,平静地说:“让他们搜。”


    前院里,扬州总捕头带着二十多名差役已经闯了进来,赵无尘趾高气扬地站在一旁,脸上写满得意。


    “洛大侠,得罪了。”总捕头拱手道,“有人举报你私藏违禁兵器,知府大人命我等前来搜查。”


    洛上云看了一眼赵无尘:“表弟,好久不见。”


    赵无尘干笑两声:“表哥,我也是为了你好。江湖传言你练邪功走火入魔,家里藏了不少害人的东西...我这是大义灭亲啊!”


    “好一个大义灭亲。”洛上云冷笑,“搜吧,不过若是搜不出什么,可别怪我讨个说法。”


    差役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各个房间,翻箱倒柜,砸墙撬砖。


    洛上云坐在厅中淡定喝茶,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赵无尘不安地踱着步,时不时向门外张望——显然在等什么人。


    果然,当差役们一无所获地回来复命时,柳明辉的马车恰到好处地停在了门口。


    这位柳家公子摇着折扇走进来,脸上挂着虚伪的关切。


    “洛大侠,这是怎么了?”他故作惊讶地环视一片狼藉的厅堂,“有什么需要柳家帮忙的尽管开口。”


    洛上云放下茶盏:“柳公子消息真灵通,这边刚出事,你就到了。”


    柳明辉笑容不变:“巧合罢了。我正好路过,看到这么多官差...”


    “搜完了吗?”洛上云直接问总捕头。


    总捕头尴尬地摇头:“洛大侠府上干净得很,是我们冒犯了。”


    “那就请回吧。”洛上云站起身,气势陡然一变,“顺便告诉知府大人,无故搜查良民宅邸,按律该当何罪,我改日亲自上门请教。”


    总捕头脸色一变,匆匆带着差役们离开了。


    赵无尘想跟着溜走,却被洛上云一把抓住后领。


    “表弟,这么急着走?”洛上云的声音轻柔得可怕,“不看看你想要的‘邪功秘籍’吗?”


    赵无尘脸色煞白:“表...表哥,我是一时糊涂...”


    柳明辉上前一步:“洛大侠,何必为难自家亲戚?”


    洛上云盯着柳明辉的眼睛,慢慢松开赵无尘:“柳公子说得对。不过有句话请转告令尊——游戏才刚刚开始。”


    柳明辉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显然没料到洛上云会如此强硬,更没料到搜查会一无所获。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老周才战战兢兢地过来:“老爷,现在怎么办?”


    洛上云看着满地狼藉,忽然笑了:“收拾干净,准备宴客。”


    “宴客?”


    “对。”洛上云的目光越过院墙,看向柳家方向,“我要请全扬州的人看看,‘断水刀’到底钝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