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名字

作品:《霜月无华

    李如月心中不禁为这位先帝感到几分苍然。


    一个由穆宗留下的、不管他死活的摊子。


    战功赫赫的公侯、权高位重的门阀、还有穆宗那一朝所信重的旧臣、老臣。


    可他依然借鉴了先祖的智慧,将前朝平衡的很好了。


    且上天眷顾,给了他那么一个天神下凡般的好儿子。


    岂非大临国运昌盛延绵之兆?


    可好像,有人不希望这份幸运降临。


    这位太子的到来,将那躲在暗处、地下、见不得光的妖魔鬼怪们,都激了出来,不惜显形,不惜要同归于尽。


    截断的,不仅仅是这位先帝在那堵厚重宫墙之下的希望。


    更是整个大临的国脉。


    乱臣贼子。


    这些人潜伏在朝中不止一日!


    他们的能量,也早已大的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而李延,就像上了一个当。


    他以为他登上的是宝座。


    坐上去之后才知道。


    他踏入了那地狱中心——最炙热的地方。


    “那父皇呢?”


    李如月对这位父亲很好奇。


    他们是这天底下最亲近也最陌生的人。


    明明流着一样的血,长着相似的眉眼,却又像注定的宿敌。


    “他也参与了吗?”


    李如月嗅着杯中的茶香,轻轻抿了一口,低眸等顺子说。


    顺子垂目静默了良久,徐徐开口:“对于陛下后来的事,奴才便不那么清楚了,这些往事奴才都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父亲去后,奴才便不知那么多了。”


    “你的父亲,是死在那场动乱里的人?”


    “嗯。”


    顺子的手在袖子底下浅浅握了握,十几年来,他早已努力遗忘过往,想要顺应新生,让自己不再记得自己曾是个人。


    这样,做奴才就不会感到太苦。


    如今又想起来,又翻起来,他竟有种道不明的滋味。


    不是想哭,不是难过,而是有一股什么游在心头,藏于血液,你能感到它存在,却看不清,你似乎有情绪、有感受,却也被压抑久了,发泄不出。


    似是而非,似有还无。


    就那么凝滞在一处,让他半天说不出话。


    “……庆阳公主。”


    顺子用了很大的力,才让自己的嘴里吐出这四个字。


    “她是先帝女儿里,第一位造反的公主,我父亲乃是公主府的长史,父亲并未参与密谋,但他似乎知道了什么,所以在出事的前一个月,他便将我带去了慎王府,请求慎王收留。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父亲和好友们相聚的时候,总爱聊些宫里和王爷们的事,但大家都置身事外,不过是当故事聊,一个个儿的还都以为自己是旁观者,谁也不会想到公主也能卷入争斗。”


    顺子发出一声叹笑,满是讥诮。


    “我整日把这些当故事听,更不觉得这些事能轮到我。父亲送我去慎王府的时候,也只是说……你大了,要学着做事、要去更好的地方读书,慎王府有位大儒……好好学,考个功名,考不上,就在慎王府好好当差,报效家人教养之恩。当时奴才还开心呢,想着有了更好的老师,或许可以谋个比父亲好的前程,那时候,我都已经把《星坠山河书》背的烂熟了,我已经可以一字不差的默写百遍……我以为……”


    以为前途辽阔,光明无限。


    以为自己的才华加上主人的扶持,终会更上一层。


    哪怕最终只是去什么地方做个县丞,那也是当家做了主人。


    有自个儿的家,自己的庭院,自己的妻儿。


    至少在自己那一方天地里,能够尽情的仰头呼吸空气,做一个人。


    瞧着顺子深深埋下的头和隐忍的泪,李如月伸出手,拉他到身前,他谦顺的跪地,她轻轻搂住他的头,让他脸埋在自己膝前。


    原来,顺子是有过这样美好憧憬的……不,不止是憧憬。


    他所说、所想的这一切,都是他曾经的可能性。


    而且凭借他的人品、才能,这些都不是空谈。


    他可以。


    他本可以。


    顺子隐忍着泪,却因为隐忍的厉害而颤动。


    李如月的手按在他头发上,低声命令:“哭出来。”


    他都好久没哭了。


    他……能哭吗?


    这个疑问产生的瞬间,他泪如雨下,呜咽起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他记得那天早上,父亲早早就给他买了他最爱吃的豆花,然后在那里给他打包行装,冬暖夏凉,将衣裳分类,往里面藏了几张银票。


    他本以为,是很寻常的一日。


    所以也没与他多说话,一如既往的起床、洗漱、背书、练字。


    连父亲兴致勃勃跟他讲买豆花时的趣闻时,他都没听进去。


    父亲说送他去慎王府,能跟着一位有名的大儒上学,他别提多兴奋,背着包裹跑在前头,都没看父亲跟没跟上来。


    他在慎王面前乖巧的表现,希望能给他留个好印象。


    父亲离开的时候,好像还有些话想要嘱咐。


    他却只说:“爹,回去吧。”


    他都没有再看他的背影。


    他不知道,那是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刻,深埋在心底十几年懊悔、痛楚,迸发成眼泪与呜咽。


    此刻佝偻在李如月身前放声哭泣的,是那个未曾与父亲好好告别的十岁少年。


    是那个,被他永久分隔于前世再不愿回忆的……有名有姓的过往。


    我也……曾是个人。


    他抬起头,望向李如月。


    那一刻,他突然怕看到李如月的冷漠或讥诮。


    可在迟疑里,缓慢了一步抬起的视线里。


    他看到了,李如月的温柔。


    她明明,那么瘦弱,那么年少。


    却流露出了母亲一般温柔慈爱的目光。


    并不掺假,并不伪装。


    一反她冷硬强烈的风格,就好像这份温柔,也是从她心底最深处、最深处所流露出的,并非那个被经历与过往大刀阔斧改变过的峭削。


    而是最本真的李如月。


    此时,没有什么主仆,没有天地万物。


    只有温暖的泉水流淌,浸润干涸崩裂的黄土,滋养草木,唤醒生命。


    李如月拭去他脸上的泪,目光温柔专注,看着他,凑近。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