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睡图
作品:《战洪72小时》 雨水在钢盔上敲出密集的鼓点。
工程兵小李盯着陶盆里灰褐色的胶泥,无奈说道,“这坨烂泥真不能顶用,大爷您去休息吧,这里就交给我们……”
他刚把第七袋速凝水泥搬上堤坝,回头看着闲不下来的老爷子们像揉面团似的摆弄这团不明物质。
“后生仔!你不懂,这些碑每次洪水冲击后都需要用糯米灰浆这个配方来进行修补……”
“补也不用你们的呀……”
士兵只想让他们挪到安全地带去。
“哦不,你可别小瞧了咱们这些老家伙,它可特珍贵!”老师傅们手法娴熟地调配着材料,每一动作都透露着不容小觑的虔诚与敬意——
“灰土之坚如金石!”
老石匠的烟嗓刺破雨幕,他正用铜尺量着搅拌圈数:"左三圈,右七转,这是《营造法式》第三卷..."
这份专注,渐渐让一旁路过的年轻的工程兵从最初的疑惑转为不解,但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敬意。
随后,老人抓起胶泥拍在裂缝处,浑浊的眼底泛起奇异的光泽:“看好了!”胶泥遇水的瞬间,竟像活物般蠕动起来,很快把那块糊上。
老师傅嘴角泛起一抹温和的笑,缓缓引经据典道:“后生仔,看到没,这可是万历二十三年永定河决口的‘烂泥’,当年就是这么用的!”
然而,回应他的仍是年轻士兵眼中的迷茫和不信——
“我看不一定,师傅,你这水一冲就散了,坚持不了多久的!真的……时代已经在变化了……”
“是,变化了!无论天上飞的还是脚底下游的,都是机器,高科技。我眼不瞎,耳不聋,可是——这是老祖宗几千年的东西!”
陈德水微微不悦。
但说起几千年,士兵想起什么,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修复剂,“那老爷子,你看看咱们用的这个现代高科技的——高强度聚合物修复剂!据说……算了,说出来老爷子你可能也不信,可有好些历经千年风雨的老物件儿,都是靠它重焕新生的!所以,俺们这个真是好的!我也么有恶意,我就是想让你去休息呀……”
陈德水当然也知道,他们跟自己的孙子也差不多,能有什么坏心思?可是——
“俺们这个本身就是老物件!那是九族什么来着,晓峰说叫——哦,‘九族严选!’咱们本身就是维持几千年的老东西!每年碑裂了都是我们来补……”
“……”士兵败下阵来,“算了,那您别累着,离远点,我怕一会儿洪峰来了,咱们不帮忙再掉下去,有危险……”
“放心吧,马上就好了……”陈德水说完,闷头继续做起来,嘴里也是忍不住嘟囔着:“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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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时后,城西村,水势平稳的准备迎接最新一波的洪峰。
可以说,众人梳理了这么久引水渠和修复储水塘,就要见真章了,然而,监测仪的蜂鸣声突然拔高三个音阶,陈晓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数值,看着无人机群传回的画面里,洪峰裹挟着百年古树的残骸,如同一头披甲巨兽冲向碑林……
陈晓峰心跳也跟着飙升,尤其是看到爷爷在河道边,“爷爷怎么在这!撤啊!”
他大喊,可爷爷听不到,甚至抱起一盆什么东西,朝着河边走……
陈晓峰脑子起初嗡了一声,随后想起每年潮水退去时爷爷都会带着一盆去涂抹那些墓碑……
“报告!坎位''镇''字碑出现贯穿性裂缝!”
对讲机里的喊声混着金属扭曲的刺耳锐响,陈晓峰忽然一下懂了,爷爷每年都是去修碑的!
北山豁口。
浊浪滔天,声如万马奔腾。
残存的古碑如同疲惫的老兵,在洪水的冲击下发出沉闷的呻吟。陈德水老爷子端着的盆被柳柔拿走。
旁边陈明远也来了,搀扶着老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退到了安全位置。
“爸!你可不能下去!”
老沈头和小沈早已跳入齐腰深、打着旋的湍流中,试图用钢缆固定一块被冲歪的碑石。
小沈一个趔趄,差点被暗流卷走,老沈头死死抓住儿子的救生绳,古铜色的脸憋得通红。
他们尚且如此!
陈明远捏了一把汗,可陈德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石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水下一处:“坎位!坎位那块‘镇’字碑的底座!榫卯早就松了!当年…算,快!快想法子稳住根基!用我这个腻乎!!”
远处——
“三号支架应力超限!请求支援……嗯额!”
工程兵小李的钢盔被迸溅的碎石击中,鲜血顺着脸颊流进嘴角。
他明明发狠般将两袋速凝水泥砸向裂缝,却发现聚合物在激流冲刷下片片剥离飞走,可那些号称“九族严选”的糊糊,还牢牢的扒在上面。
高分子材料,在洪峰的狞笑中脆弱如斯!
“来个钢制支撑架!先顶住这块最大的‘安’字碑!”工程兵的班长嘶吼着,几个战士合力将沉重的合金支架卡入碑石与水底基岩的缝隙。
液压千斤顶发出沉闷的加压声。
而陈晓峰也从指挥营里一路跑来,他冲到水边,冰冷的洪水立刻拍打上来,试图把他舔舐下去!
几个人护着他展开母亲那张用保鲜膜仔细封好的手绘图,防水手电的光柱打在泛黄的纸页上——
“补‘生’门缺位!碑裂了,先用速凝板!角度!倾斜角度要按图上标注的来!”
他对着对讲机和现场战士大声指挥,声音在风雨洪流中显得异常尖利。
战士们赶紧抬着特制的速凝混凝土预制板,这些灰白色的板块上甚至提前用激光蚀刻了仿古的纹路和巨大的篆字“固”、“导”。
这是指挥员早就想过的,这些东西可能撑不住,随后,在陈晓峰近乎严苛的指导下,一块块被精准地吊装、嵌入古碑阵缺失的关键节点……
“左偏15度!”随着陈晓峰的不断指令,工程兵将一块速凝板嵌入生门缺位,等到所有的分洪渠突然传出龙吟般的水啸,洪流在改良碑阵前撕开三道银链,至少过半的水量精准导入泄洪道……高压注浆机也轰鸣着,将特制的聚合物修复剂继续注入古老石碑的每一条裂缝和松动的榫卯深处,然而……就像是刚才那样,所有的材料都无济于事,他们的材料只能补上他们自己的速凝板。
然而这些板材不到一会儿就被冲走了,还是得老石碑!可老石碑都碎开了,正在抢修——
“老爷子!材料补给来了!”
周黑子和老李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们从后方跑着抱着扛着材料过来,分别是陈德水口述的配方:
蒸糯米浆、熟石灰粉、还有气味浓烈的桐油。
几个老石匠立刻在相对干燥的高处开始奋力揉搓这团灰褐色的胶泥,雨水打在上面,竟让那胶泥更显油润粘稠。
“老沈,快!抹在碑座裂缝!特别是坎位那块!”
岸上陈德水急得跺脚,咳嗽得更厉害了。
陈晓峰却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爷爷或许早就知道母亲的这些知识?只是觉得是老封建,从来不跟他说不成?当然这只是他基于平常的猜测。
好在,那些战士们不再怀疑了,他们毫不犹豫,将这看似原始的“泥巴”用力糊在石碑与基岩交接的裂缝处,糊在那些被聚合物抛弃的古老石榫卯上!
说也奇怪,那糯米灰浆一遇水,非但没有被冲散,反而迅速变得粘稠坚韧,紧紧吸附在冰冷的石头上,甚至隐隐泛出一种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无人机在低空盘旋,将实时画面和数据传回指挥部。
屏幕上,代表水流紊乱度的红色区域正在古碑阵的核心地带,随着一块块速凝“新碑”的嵌入、一道道裂缝的修复和那神奇糯米浆的涂抹……水流和数据同时降下,指控中心数据颜色变淡!
监测屏上,那两条被古老碑阵驯服的水流轨迹,变得更加清晰、稳定!
“水位压力下降5%!分流量提升!有效!古法加固有效!”
技术员激动的声音从对讲机里炸响。
风雨中,陈晓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滚烫液体。
他回头望去,母亲的衣冠冢在雨幕笼罩的山坡上,暂时安然。
爷爷倔强的身影却愈发佝偻了。
陈晓峰走了过去,爷孙对视,无需多远,而远处战士们沾满泥浆和糯米浆的脸庞也露出欣慰,老沈父子也从激流中探出头来。
还有那些在洪水冲刷下重新挺立、新旧交织的“碑”……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又仿佛给了城西村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洪峰,还在上游积蓄着毁灭的力量。
但是——
“第一和第二波,我们……都接住了!接下来就是梳理,等待第三波……大家再加把劲儿!”
河岸两旁,一种跨越时空的坚韧正在凝聚——
以科学之名,承智慧之重!
在钢铁与糯米浆的气息中,众人仿佛是与天地,与滔天浊浪进行着最沉默也最惊心动魄的对话……
而人的答案是:永不言败!
陈晓峰也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那里有新的伤口,也有源自血脉深处的不服输的心念,“复盘一下,看看还有哪里可以查漏补缺!”
他转身离开,陈德水则又回到刚才的位置,手继续在糯米灰浆里搅动出旋涡状纹路,继续念叨着——
“三搅左旋,七搅右转……嘿哟!”
黏糊糊的浆糊需要很大的臂力。
老石匠们跟着不断变换手法,胶泥渐渐的在暴雨中发出细微的蜂鸣……像是某种欢呼。
十五分钟后。
城西村在成功抵御了第一波和第二波洪水的冲击后,仿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河水的咆哮暂时平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脆弱的宁静,只有雨点敲打在防水布上的滴答声和远处无人机低鸣的嗡嗡声打破了这份安宁。
“报告!裂缝处应力下降至安全阈值!”
随着战士盯着裂缝监测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从鲜红转为嫩绿。无人机群掠过时,热成像显示修补处的温度场与周围古碑完美融合。
陈晓峰和众人几乎同时站起来,欢呼。
他们刚复盘此刻刚总结完毕,这次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问题,把几个容易豁口断裂的地方继续加固,然后就是静待第二次,第三次的冲击!
此刻,外面的村民、士兵和老匠人们,手上沾满了泥浆和糯米灰浆,聚集在河岸边,听着村里的广播播报,脸上露出疲惫却欢喜的笑容。
这是军民一心,用汗水和血液换来的短暂喘息。
虽然下一波洪水的威胁即将来临,可是村民认为部队仍旧需要短暂的休息。
在柳柔的带领下,村民们又在河岸边搭起了一个简易厨房,帆布遮盖的帐篷在潮湿的风中微微摇晃。
热气腾腾的米饭、炒青菜和红烧肉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与湿土的泥腥味交织在一起。
这些本来是工程兵们运来的新鲜物资,却被村民们又变成了热腾腾的饭菜给士兵们送过来。
身着满是泥点军装,士兵们与村民们一起排队,手持铁皮餐盘,交谈声低沉却带着暖意。对一些人来说,这是几个小时来的第一顿正餐;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一个喘息还有感激的时刻。
“谢谢,谢谢大娘……”
随着前方的士兵一个个走,陈晓峰也在队伍中,他的头发被雨水和汗水黏在额头上,没有拿铁盘,只拿了一块馒头,夹了一点西红柿鸡蛋就走到一遍,拿了瓶矿泉水盘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他慢慢咀嚼,目光飘向远方,河流在那里翻腾不息,仿佛在积蓄下一次进攻的能量。
身旁,一个刚成年的年轻小兵哥也过来了,开始还腼腆地笑笑,随后就紧握着一块煎饼,却吃了一半儿,头一点一点地……被睡意征服。
在煎饼从他手中滑落,掉进泥里前,晓峰轻笑接住,随后悄悄把煎饼放在铁盘上,把他扶着靠在树上,自己塞完最后一口,站起来看向河边其他人……几乎都同样被深深的疲惫吞噬,拿着吃的喝的就姿势怪异的睡着了。
不少老姨看着眼泪都落下来,纷纷拿出家里的小毯子裹盖在他们肚子上。
老沈和小沈也倚靠在一个木箱上轻鼾,手里还攥着一把泥刀。
即便是永不疲倦的陈德水,晓峰的爷爷,也佝偻着坐在一棵树下,手指摩挲着一个缺角的茶杯……闭眼睡着了。
这一幕,陈晓峰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它是韧性的缩影——
是村庄的老少、士兵与匠人,因共同的目标而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