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爷爷

作品:《战洪72小时

    河道边没睡着的都是老匠人,老年人觉少,他们枯瘦如老树根的手不断的伸进混合物,动作整齐划一,脸上带着安静的虔诚,手上是缓缓地搅拌,带着几十年不变的节奏,低声念叨的嗓音听不清楚是什么,依旧只能听到什么“三七”。


    嘶哑却沉稳,像在诵读某种神圣咒语。


    雨水无情地打在或盆,或桶里,让它更加紧密。


    他们的手上沾满灰褐色的糯米灰浆,可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泛着玉石般的光。


    此刻,胜利短暂的属于他们!


    帐篷下,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女孩在人群中穿梭,手提竹篮分发热腾腾的包子,“兵叔叔,谢谢你们!这是俺妈做的包子,请你们多吃点!”


    她脆生生地喊着,将一个包子塞进一个咧嘴笑的工程兵手里。


    清脆的笑声划破沉重的空气,白花花的包子却如同美丽的礼物,提醒着所有人究竟为何而战!


    他们战斗的不是洪水——


    是天。


    此刻,每一口饭,每一刻休息,都是他们胜利的果实!


    在短暂的休息后,营地边缘的监测设备再度低鸣,屏幕投射出幽绿变红的光,技术员们眼睛布满血丝,端着茶杯紧盯跳动的数字,知道第三波洪峰正在上游酝酿……


    洪水不停歇,它现在是头活着的巨兽,不会让这个村庄安宁太久。


    陈德水这边终于做好了面前的一盆盆宝物,放下盆子,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但他没有停下,而是颤抖着站起身,关节吱吱作响,继续蹒跚走向匠人们准备好的材料堆——


    那是不断送来的一袋袋糯米粉、一桶桶熟石灰,还有散发浓烈气味的桐油罐。


    之前洪水来的着急,迅猛,他们是没有时间做这些工作来填补裂缝,只能用最要紧的办法,拆房拔碑。


    眼下,把材料再次分发完毕后,陈德水坐上小皮艇,来到石碑前进行紧急修补。


    看着无人机里传送的画面,陈晓峰目光深沉,还有一丝挫败。


    眼看爷爷蹲在碑林裂缝前,用豁口的瓦片舀起糯米胶,动作不像是对冰冷的石头,倒像是给活物喂食饲料,陈晓峰挫败感更浓。


    在小时候,他听过无数关于老手艺的故事,那些仅凭石头与智慧驯服河流的匠人传说。他曾以为这些不过是老人们的闲谈,过时的传说。但现在,看着糯米灰浆在现代聚合物失效的地方牢牢坚守,他感到那些故事的重量沉入骨髓。


    爷爷此刻颤抖却稳健的手不仅在搅拌泥浆,更在编织一份跨越千年的遗产。


    也许,所谓的科学也只是古人智慧的结晶之物。


    看着那些黏稠的汁液顺着石缝渗下去时,看着远处的浪头正在吞吃最后几棵白杨树,陈晓峰叹了口气,又想起同样是二十出头的时候,爸爸独当一面,妈妈写下绝妙计算,爷爷带着全村人抗洪成功,可他却在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下……什么都做不了,若不是军营来帮忙,恐怕,村子早就没了。


    “连长!钢筋架被冲的往左挪了三指!”


    所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有一丝一毫的偏差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老沈头腰上裹着一节绳子,他是专门负责感知水下钢筋架的,刚迷糊的他说完后忙撑着膝盖站起来。


    他的衣服因被水里的石头玻璃刮伤,露出腰间大片的伤疤,鼓的成了一颗颗小小的紫茄子。


    “三连收到!来两个人,一起……”


    伴随士兵的高呼,这边几个人就跳下水,配合老沈将架子挪回原处。


    而此刻,远处,传来的洪水轰鸣唤醒了士兵们。


    “看来,这三指是在跟我们打讯号啊!”


    “起来了!”


    伴随广播里的声音,众人随广播传递的音波,开始活动起来。


    拿着煎饼的年轻士兵猛地惊醒,抹去脸上的泥快速吞咽完毕;


    老沈的儿子,衣衫湿透,也准备重新加入队伍,村民们也赶紧收拾东西撤离到高处。


    小沈正整闷头扯动钢索,旁边撤离的村民王婶抱着刚蒸的菜团子拉住他,看小伙儿的指甲盖掀翻了也没觉出疼,王婶自己却倒抽一口气,这哪里还是孩子的手,那手掌早被雨水泡得发白肿胀,像团死面疙瘩!


    “刚才你就在睡……你吃口东西再去呀!”


    小沈摇摇头,也不说话就又要往堤上跑,谁知道,被王婶好一把力气摁住,“不准去!俺说了,不准去!”王婶子走来,把滚烫的铝饭盒往他怀里一塞。小沈惊跳起来,盖不住的饭盒里,直接掉出来一个大白馒头,馒头掉进泥里,小沈又慌慌张张捡起来往嘴里塞。


    “哎哎哎,脏了,换一个!这孩子……这谁家孩子不心疼啊……”王婶伸手没抓住,眼看小沈一口咬下去,眼眶瞬间红了。


    小沈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了,他只记得,以前有妈妈的时候,也曾被这样对待过的……看他攥着馒头直往后躲,王婶子也不好再靠近,“算了……哎!真是疼人……”


    她走了。


    那布鞋底吸饱了泥水,每步都踩出咕唧声,也咕唧到小沈的心上,他本来都忘记了妈妈的滋味,或者说长埋在心里。


    他爸是这么说的,男儿要有骨气,不能哭,要坚强。


    于是他从五岁没了娘后,就坚强了十三年。


    十八岁的小沈喉结上下滚动,细微的喊了一句:“谢谢……”


    伴随上游,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二次洪峰裹挟着山体滑坡的巨石汹涌而至。


    剧烈的洪流让众人心脏缩紧。


    战士们检查装备,个个脸上重新浮现决然的神情。


    村庄、士兵、匠人——


    都不再是各自的个体,而是一根紧紧编织的绳索,迎战即将来袭的风暴!


    -


    抗洪,第五十六个小时。


    无人机掠过头顶,螺旋桨搅碎雨帘。


    陈晓峰盯着屏幕里那些芝麻大的人影,鼻子也发酸,而这时,他看见爷爷在镜头里缩成个灰点。


    老人正把脸贴到裂缝上,像郎中听脉般屏息凝神,花白胡须沾满泥浆。


    陈晓峰的心一紧,这会儿怎么还在这?


    正着急,帐篷里,监测员突然拍桌。


    “流速异常!所有水域人员,全部紧急撤离!”


    陈晓峰随着声音猛得回头,看小皮艇已经被冲起来,可爷爷竟扑向裂的石碑?!紧紧抱住了石碑?


    “大爷!咱们不能留了!”摇船的士兵肉眼可见的脸色紧张了起来,陈德水也是瞪大了眼:“可这碑下面裂开了!不能走啊!我必须补好!”


    陈德水的声音沙哑却坚定,他说完手继续抱着石碑往下摩挲,然后又突然从墓前起,皮船晃了晃,他的身子也摇晃了下,关节吱吱作响,像老树被风吹断前的最后一颤。


    士兵被吓得一哆嗦,伸手去拉他,可哪里拉得住这股发了狠的劲儿?


    “算了!你走吧!别管我!”


    老者眼神发狠,忽然像是看什么敌人——


    陈德水猛地扑向水下的裂缝!


    随后,他就整个人几乎趴在了石碑上,不是弄浆糊,像要把自己的命嵌进那缝里去。


    洪流暗涌!


    陈德水的手死死抠住碑面,指甲缝里全是泥浆和糯米灰浆,血丝混着水流下来,他却像是没感觉。那张皱纹纵横的脸贴着碑,眼神里烧着火——


    不是愤怒,是种豁出去的执念,像要把这碑、这村子、这几十年攒下的命都焊在一起。


    如果不固定好,后面一定有问题!


    陈德水知道这里面有着一定的科学和玄学的道理……


    “爷爷!别!爷爷……”


    陈晓峰在对讲机里吼得嗓子都劈了,可洪水轰鸣盖过一切,皮艇上的人急得满头汗,拽着陈德水胳膊喊:“陈老!您回来!这玩意儿……就算保不住了!我们也有别的速凝板可以替代啊!”


    “是啊没必要!老陈!”


    “老陈上来啊……”


    岸上的人也喊。


    可陈德水只看都不看众人,知识眼底藏着说不出的情愫,像在骂天,骂这洪水!


    终于,小皮艇撑不住这阵折腾,晃了两下,直接翻了。


    陈德水一头栽进水里,浊浪瞬间吞没了他那瘦得只剩骨头的老身子。陈晓峰抓起对讲机就往闸口冲,刚换的军靴踩得泥浆四溅,喉咙里不知道是喊得还是咬牙切齿的,全是铁锈味。


    洪水咆哮着,像头发了狂的野兽,浊浪翻滚,陈德水被卷进去,身子在水里打着转,像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老沈头离得最近,眼疾手快,猛地扑过去,一把攥住陈德水的手腕,使出全部的劲儿拽住他。


    “老陈!抓紧我!”


    老沈头嘶吼着,嗓子是早就喊哑了,张口就是一阵骚哄的洪水灌进嘴里,他呛得直咳,可手死不松开。


    陈德水也被水冲得睁不开眼,咳出一口泥水,断断续续地说:“老沈……松手…我已经完成任务……你……还没有……”


    陈德水的声音虚得像风里飘的线,快要断了。


    “放屁!你完成什么了!你不许放弃抓着我!我给你带上去!”


    老沈头咬紧牙关,脸上的泥水混着汗淌下来,手臂青筋暴起,像要从皮里炸开!


    他拼了命拖着陈德水往岸边拖,可洪水太狠,每挪一步退十步!


    跟天较劲……简直可笑。


    回头间,洪水里,陈德水的脸一会儿白得吓人,一会儿比水还黄,渐渐的谁眼皮半耷着,可嘴角硬是抿着,像还在跟谁赌气……


    “撑住!你可别坏我捞尸人的名声!”


    老沈大喊时,忽然听到岸上传来尖叫,喊着躲开,小心什么的,一回头,他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突然冲过来一截大浮木,黑乎乎的,尖刺嶙峋,像个张牙舞爪的怪兽,直奔两人而来。


    已经有战士们也跳下来去阻拦了,但是——


    没拦住!


    洪水面前,每个人都是浮萍上的一粒尘埃,蚂蚁都不如。


    老沈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浮木,心中也急,自己当然可以缩下来,到水里头去,可是……老陈怎么办?却还没反应过来,陈德水却猛地睁开眼,瞅见那东西,眼里闪过一抹决然。


    “老沈,你比我有用!”


    陈德水突然的使劲一挣,瘦骨嶙峋的手硬是从老沈头掌心里滑出去,转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老沈头往旁边的高坎上推了一把。


    老沈头猝不及防,被推得档口正好一波浪潮直接给他撞上了岸!


    这里的水还没淹过胸口,岸边的战士直接一把甩过去绳子把他拽上来,然而他一回头,就见那浮木狠狠砸中陈德水,尖刺扎进他的皮肉……扎哪里了?没看到!只看到血花在黄黄的水面上炸开,像一朵刺眼的红莲……


    “老陈!”


    老沈头喊得撕心裂肺,伸手去抓,可洪水早把人卷走,只剩一片红在水里晃了晃,就没了影。


    他被救到岸边,村民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他瘫在地上,拳头砸着泥,嘴里喃喃着:“老陈……老陈……”眼泪混着泥水淌了一脸,手掌都抠出血来。


    陈晓峰此刻也终于奔跑到跟前——


    可跑过来了,又怎样?


    他就眼看到爷爷和妈妈一样,被卷走了!


    “爷爷!!!”


    陈晓峰猛的要扑过去,被旁边小沈和周黑子还有老李头,三个人抓紧了,一把抓住,指甲愣在地上抠出三道深沟!


    “爷爷!”


    陈晓峰大吼,然而,洪水的声音盖过了陈晓峰的声音,一刹,他感觉喉头泛起铁锈味,人笔直的倒了下去!


    -


    第三波洪水,终于退了。


    可是,代价太大了。


    在陈晓峰晕过去后,村子周边还是被淹没了,所有的碑林全部断裂,就像是跟随了爷爷而去。


    爷爷不见了,几个老匠人也忽然像被掏空了壳,所有人都懵了。


    遍地泥泞,房倒屋塌。


    人,是活下来的,除了老陈。


    陈明远一直在另一段负责,得知消息后,人都蔫在地上,像被抽干了魂。


    王婶,翠嫂……都又来了,个个手里提着吃的,里头装着刚蒸的菜团子,面饼子,馍馍,还有热腾腾的白馒头米饭……热气往外冒,可是谁也没有胃口吃。


    许多老人满脸皱纹里是这硬挤出点笑,像是想告诉大家,天塌不下来。


    可是,每个人一开口都是眼眶发红,鼻子发酸的要哭。


    事实上,陈德水还是前任的村长咧,新任的村长早就去紧急开会了,一直没回来,这个村子里,陈德水做了太多太多的贡献。


    而最痛苦的还有老沈头。


    老沈头蹲在那儿,眼睛一直哭着肿成了核桃。


    他手里攥着块泥和糯米,像攥着啥放不下的东西,那是从老陈最后离开时手里扣下来的,他没想撒开手!


    王婶在他面前蹲下来,拍拍他肩膀,声音哑得像风箱:“老沈,吃口吧,你得撑住,不然老陈……白去了。”她也哽咽,从篮子里掏出个菜团子,塞进他手里,团子烫手,老沈头抖了一下,抬头看她,眼泪吧嗒掉下来,哽着说:“老陈……他……”


    王婶眼圈也红了,叹口气,硬把团子往他手里按紧:“老陈是条汉子,走得值!你得活着,把他的份一块儿活。你也劝劝呀!”


    小沈站在一边,衣服湿得贴在身上,喉咙也是哽咽,随后,喊了一声“爸,吃”,老沈头这才低头咬了一口,嚼着嚼着,眼泪淌进嘴里,咸得发苦。


    岸上,一片死寂。


    小沈红着眼再接过王婶递来的团子,低头咬了一口,热乎乎的菜味儿钻进嗓子,他眼眶一热,又想妈妈了,抬头看王婶,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谢谢……王婶。”


    王婶伸手摸摸他脑袋,手糙得像树皮,可眼神软得像化了的糖:“好孩子,好好吃……村子靠你们了。”她转过身,又去给别人分团子,篮子空了就回帐篷再装,满地泥泞踩得她步子踉跄,可没人见她停下。


    蹲在泥里的人一个传一个接过团子啃着,没人说话,只有嚼东西的动静和偶尔一声抽鼻子。


    第三场洪水带走了太多。


    好在,这点热乎乎的团子,像根细线,把散了的魂又拴回一块儿。


    陈晓峰早就醒了,可是眼泪反复糊了眼。


    他咬着牙,攥紧拳,嘴巴和手心都出血了也不曾松开,少年只有暗暗发誓——


    这村子,他必须守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