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再次住进了医院。


    经过一系列紧张而繁复的检查——CT、MRI、PET-CT、骨髓穿刺……


    安安的父母，在拿到诊断结果的那一刻，直接跪坐在地。


    神经母细胞瘤，复发，并伴有多处骨转移和淋巴转移。


    尽管之前的肿瘤病灶已经通过手术成功切除，但癌细胞还是重新生根发芽，并且以一种极其凶险而迅速的速度疯狂地扩散，病情的发展，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怎么可能呢？宋医生，不是治好了吗？不是治好了吗？”


    安安妈妈抓着宋时微的胳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宋时微听着她的话，胸口也像是塞住了海绵，闷痛的难受。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回握住安安妈妈的手：“我们会尽一切努力治疗安安的，我保证。”


    晚上吃饭的时候，宋时微很安静。


    贺凛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放下筷子，走到她身边坐下。


    “发生什么事了？”


    宋时微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沉默片刻后轻呼出一口气才缓缓开口。


    “是安安……她的病情恶化了，情况很危险。”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会在医院值夜班，不用担心我。”


    贺凛看看着她微颤的睫毛，心像是被一双手揪住，很疼。


    他轻握住她的手，语气认真：“好，家里有我。”


    感觉到手背传来的温暖，宋时微紧绷的神经好像是被无声地熨帖了，轻轻点了点头。


    “嗯。”


    贺原烁也知道了安安病重的消息，他每天都会跟着爷爷奶奶，来到ICU的探视窗外，隔着厚厚的玻璃，给里面的安安加油打气，还会带着面具，给他表演各种小剧场。


    “安安，你看，这个恐龙嘴巴这么大！”


    “还有这个大鲨鱼，嗷嗷嗷~”


    他还会在安安父母因为过度悲伤的时候，用他那双肉乎乎的手，轻轻拍着他们的后背，用稚嫩却又带着一丝小大人般认真的语气，安慰他们。


    “叔叔阿姨，你们别哭，你们要相信安安，他很努力在战斗！”


    宋时微也时刻密切关注着安安的病情变化。


    然而尽管他们用尽了所有最先进的治疗手段，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治疗方案，甚至动用了贺凛的关系，从国外请来了最顶尖的专家进行远程会诊，安安的病情依旧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朝着最坏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高烧、感染、呼吸衰竭、器官功能障碍……各种并发症接踵而至，让他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生命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但即便如此，这个年仅七岁的小男孩却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坚强和懂事。


    因为气管插管，他没办法开口说话。    但他会用颤抖的小手，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些安慰爸爸妈妈的话。


    “爸爸妈妈别哭……安安……一点都不疼……”


    安安妈妈接受不了打击，晕倒了好几次，医院这边全靠安安爸爸撑着。


    直到安安被正式宣告了脑死亡。


    宋时微作为安安的主治医生，亲手签下了那份冰冷而沉重的脑死亡通知书。


    然后，她拖着如同灌了铅一般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到了ICU的家属等候区。


    安安妈妈在看到宋时微的那一刹那，就跟看见了主心骨一样，握着她的手，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宋医生，宋医生，安安没事的，对吧，你说过，你们一定会尽一切手段治他的对吧。”


    宋时微：“……”


    对上安安妈妈布满血丝的双眼，宋时微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医生，宋医生，安安没事的，是不是？”


    宋时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她只能艰难开口：“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安安妈妈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身体猛地晃了晃，瘫倒在了冰冷的座椅上。


    “不会的，不会的，安安……我的安安……”


    “宋医生，你说过的，你说过会救她的！你骗我，我的安安，我的安安啊！”


    宋时微垂下头，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回了休息室，宋时微打开水龙头，将冷水扑在自己脸上。


    她抬头，水珠顺着脸颊落下，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像看到了六岁的自己。


    过了二十年，她还是做不到。


    她救不了妈妈，也救不了安安。


    下午，安安爸爸来找宋时微。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安安爸爸原本全黑的头发，鬓角处已经白了。


    她喉头微哽，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


    “对不起。”


    安安爸爸摇了摇头：“宋医生，我知道的，你已经尽力了，上午安安他妈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就是太伤心了，原本我们还想着等安安病好了，就带他去看星星的……”


    说到这儿，安安爸爸也有些哽咽了。


    他抹了把脸：“不好意思，宋医生，让你见笑了。”


    他拿出一个单子，吸了吸鼻子：“住院那边说是这个单子要你签一下字。”


    宋时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签完的字，只记得安安爸爸走的时候，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宋医生，谢谢你，谢谢你曾经给了安安一段那么快乐，那么健康的时光……”


    “是老天爷不长眼。”


    可真的是老天爷不长眼吗？


    当晚，安安爸妈就签署了器官捐赠同意书。


    他们希望，安安的生命能够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世界上延续下去，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在器官获取手术开始前，宋时微和所有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们，都换上了整齐的手术服，表情肃穆地，对着安安那小小的的遗体，深深地鞠了一躬。


    手术结束后，更衣室里，气氛有些沉闷。


    张秋池和听澜都看出了宋时微情绪的低落。


    她们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时微，别太难过了。”


    张秋池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这种事情我们做医生的，总会遇到的。”


    “你已经做到了所有你能做的一切了，真的。”


    听澜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时微，安安的病情那么凶险，发展又那么快，换了谁来，可能都无力回天。”


    “你千万别太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


    宋时微知道她们是在安慰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不对。


    上医学课的第一天，老师教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和病患共情。


    这并不是说医生冷血，而是在医生这个岗位上，几乎每天都会经历生离死别，如果过度共情，对医生精神上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这个职业的特性就要求他们理智，冷静，专业，这样才能更好的救人。


    但她的心口却依旧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安安从初次就诊，到手术成功，再到病情复发、急剧恶化，直至最终离世的每一个细节。


    如果当初，我没有选择手术，而是采用更保守的姑息治疗，安安他是不是还能维持更长时间？


    她是不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