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站在原地，微闭双眼，像是在整理情绪。


    他没有立刻开口。


    那一瞬间的沉默，反而让空气像是凝固了似的，压得人心跳加快。


    忽地，他睁开眼。


    然后缓缓迈步上前。


    他的动作极慢，每一步都像被某种看不见的重力牵引着，带着微不可察的僵硬与迟疑。


    眼神游移，像是一个第一次进入贵族府邸的寒门青年，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陌生、光鲜又压迫。


    他站定，低头行礼，开口：


    “夫人，我……读过圣经，也……也学过一点拉丁文。”


    他声音极轻，带着一种近乎局促的颤抖。


    不是装出来的，而是那种掩饰不住的底层人的自卑与不安。


    那一刻，他的整个人仿佛收缩在了自己的壳里，连肩膀都微微内扣。


    可是，就在说出“拉丁文”这三个字时，他却稍稍抬了一下眼皮，露出几分可爱的，独属于十几岁少年的得意。


    就是这一个动作，于连的形象一下子就变得鲜活起来了。


    台下的艾米丽，甚至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单纯的、初出茅庐的，被德·雷纳尔喜欢不已的可爱少年。


    然而，台上的秦昊似乎没有听见那声惊呼。


    只是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还站不稳地努力维持仪态。


    但眼神却越来越亮，隐隐透着一种藏不住的野心与憧憬。


    “我虽然出身低微……”


    他说到这句时，语调轻轻一顿。


    语气里，是极力克制的谦卑。


    仿佛只是陈述一件无奈的事实。


    但紧接着，他却抬起头，用一种几乎天真的直率说道：“但我愿意听从您的安排。”


    这一句，他说得极认真。


    甚至眼睛还亮了一下，像是满怀希望地等待一个命运的指令。


    但细看之下，却能让人看出那眼神深处，又有些不那么纯粹的东西闪过。


    像一只刚学会观察人心的小兽，正在打量猎场。


    而在说完这句台词之后，秦昊微微垂下头，手指微微紧握着垂在两侧的裤缝线。


    一个词都没多说，却像是演完了一整个少年成长史。


    剧院里鸦雀无声。


    台上的秦昊一动不动，仿佛定格在那句台词的余韵里。


    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手指颤动，就像压在心口的千斤巨石，让人看着都跟着屏息。


    莱克怔怔望着他，喉头像被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明明是同样的台词，同样的段落，可不知为何……当秦昊念出来时，一切就变了。


    他没有像自己那样，展示技巧，也没有故意释放情绪张力。


    甚至……好像连“表演”的痕迹都极淡。


    但正是那种若有若无的情绪波动，才让整个角色有了血肉、有了魂。


    而此时。


    剧院里，仍是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被谁封住了一般，连舞台灯光都像凝固在了秦昊身上，不敢晃动。


    他仍然保持着最后一个动作。


    头微低，手指轻颤，姿态看似克制，却因这份克制而更加撼动人心。


    没有人开口，没人敢动。


    包括艾米丽，也只是睁大眼睛，仿佛终于明白了某件迟迟未解的谜。


    直到整整五秒后，灯光师的手在推杆上轻轻一抖，那一道柔光终于缓缓暗了下去。


    秦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低头，微不可察地退了一步。


    而就在这一步落下的同时，舞台下响起了极轻的抽气声。


    是那位一直负责女主角配戏的演员，忍不住捂住了嘴。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见过”于连。


    她过去和韦恩搭档过，和莱克搭档过，算起来，她已经见过了至少七八个“于连”。


    而这些于连，无一例外，都是个聪明、上进、咄咄逼人的青年。


    是一个踩着阶级的肩膀攀登的野心家。


    她以为自己理解透了他。


    理解他的伪装，他的冷静，他的野心。


    可现在，她才知道，那些都只是结果。


    而秦昊，演的是源头。


    是那个还没学会如何伪装的于连。


    那个会因一句认可而眼睛发亮的少年，那个还未完全意识到，自己将要成为“野心家”的年轻人。


    他的不安是真的，他的期待是真的，他的胆怯、他的挣扎，都是真的。


    可在那份真实底下，潜藏着某种悄无声息的火苗。


    一旦得到了风的助力，就能燃成席卷人生的野火。


    而与此同时，艾米丽也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现在，她和那位饰演市长夫人的女演员一样。


    此刻终于明白了，秦昊和其他“于连”的根本区别。


    是的，野心家也不是天生的。


    他们也有年轻时不安的一面，也会有踌躇、会有疑惑、会在黑夜里翻来覆去地问自己：“我这样……真的可以吗？”


    而于连，正是这样一个复杂又鲜活的存在。


    他不是某种政治象征，不是阶级斗争的具象投影，不是高高在上的文本理念。


    他是人。


    一个矛盾、挣扎、鲜活、在野心与良知、爱与算计之间不断摇摆的年轻人。


    而秦昊做到了。


    他把那个第一次出现在德·雷纳尔夫人面前的于连，还原出来了。


    而就在这时，莱克终于动了。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还站在舞台上，像被从梦中猛然惊醒。


    脸上写满了茫然。


    “你……”


    莱克张了张嘴，眼神游移了两下，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不是愤怒、不是嫉妒，而是失语。


    不是不想反驳，而是反驳无力。


    而艾米丽见状，轻轻地叹了口气。


    走上台，示意莱克下去。


    随后转过身，面对观众席上的演员和工作人员。


    轻声道：“你们都看到了。”


    “我本以为，于连这个角色，我们已经不可能再有新的理解。”


    说到这里，艾米丽的目光，扫过台下的几位核心创作者。


    停在莱克脸上时，艾米丽的脸上没有责备，只是一种坦然的陈述。


    但EA先生告诉我们，我们错了。于连，不是一个符号，不是一个阶级冲突的口号，他是血肉之躯，是欲望与恐惧的结晶。”


    “而最重要的是……于连，他是一个人。”


    舞台下，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