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性

作品:《何为苟活

    组织的中心一部分在地面,一部分在地下。地下成员掌控着整个组织电力的供应,以及处理一些不能泄露的原料生产和系统运行。地面部分则大部分都是地位更高的成员的住所,余平时就住在这里。


    从外观来看,组织就是半个巨大的卵壳倒扣在地面,上面开着各种圆形方形的窥视窗,以及架在外壁的巡视台。


    余还没到门口,就被一条从中窜出来的白色跛脚狗绊住了脚步。这条狗他自然认识,是老大身边的人wine的爱宠,绝不会离开它主人身边超过五米,有它在的地方必然能看见wine。


    果不其然,那狗围着他的脚边转了两圈之后,就又跑了回去,被一个扎着小辫子男人弯腰抱了起来。


    那个金发蓝眸、高鼻深目、肤色白净的年轻男人怀里抱着爱宠,上下扫了余一遍,转过身去,用背影对他说:“阿凛找你。”


    阿凛就是凌凛,余的老大,组织的头目。


    余一言不发地跟在wine身后,早一段时间,他跟wine有些过节,平时也是两看生厌的程度,实在不懂为什么这次wine会主动传达给他凌凛的指令。


    穿过一群敲着架子鼓庆祝晚饭丰盛的气氛组,来到主厅堂,凌凛早早地就坐在那里候着了。


    这个实际上并不大的房间,却铺了三阶台阶,台阶左边站了一名女子低眉顺眼,台阶的最高处摆了一张真皮沙发,一个板着脸眉眼中却有几分英气的男人坐在那。


    四阶觉醒者凌凛,他的异能至今没有人知道。


    佐伊城的律令,二阶级以上的觉醒者,治愈系除外,必须参加采集者团队并保证每年外出采集五次以上的物资。可是余从来没有见过凌凛出过任务,据说那是因为凌凛有一张特殊的证明,凭借这张证明,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城里管理组织。


    wine进来后,就踩着台阶径直坐在了凌凛身边,而余停留在台阶下面,双手插进衣兜里,摸到了那只小孩的手臂。


    “那是什么?”凌凛的目光落在他的动作上,一副很期待的样子:“你一定是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对吧?”


    余弯起嘴角:“当然了,英芷。”他的手从衣兜里伸出来,将那截惨白的断口处带着暗红血斑的手臂拿出来,交给一旁名叫英芷的女人。


    除此之外,还有复命老邓的任务。他的手放在衣兜里摩挲着那一包菌核,听凌凛问他:“你是老邓带大的,我让你处理老邓这件事,是不是有些残忍了?”


    余以为凌凛觉得他心里有怨言,当即否定说:“为老大效力,哪怕是牺牲我自己,余都不觉得残忍,何况是老邓?没有价值的人,不配留在组织里。”


    凌凛观察着余诚恳的神情,嗤笑一声:“没想到你觉悟这么高。”


    余毫不犹豫地捧起了凌凛:“老大教得好。”


    凌凛抬手揉了揉wine怀里的狗头,狗一脸享受地摇尾巴,连这畜生都知道讨好这里的老大,何况那么聪明的余。


    “除了老邓,今天还要处理一个人才算完成任务,余,你可以配合我吗?”


    余自然是不会推脱的:“老大你尽管吩咐。”


    凌凛的目光从余的身上移开,落在近处的跛脚狗头上,似乎在认真回忆,一五一十的描述起了那个人的身世。


    五年前他进入了组织,是我亲自去地下把他带出来的,那会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工厂的小工头,十分重情义,他说,“你不能只带走我啊,我的叔叔一个人在这里活不下去的,我得保护他,除非你带他一起走,否则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我只好带走了他,和一个大的拖油瓶。但是他果然没让我失望,尽管这么多年来他依旧没能觉醒,可凭借他的能力也为组织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如果他一直这样为组织尽心尽力,在将来的某一天一定会成为我的心腹,可是最近我发现他愈来愈难以掩盖住的野心,他想……取代我的位置。


    说到这里,凌凛的目光又回到余的身上,阶梯下方的少年脊背弯曲,埋头俯面,仿佛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可是这还不够,凌凛继续说下去。


    可是他毕竟跟了我五年,我一向是一个仁慈的人,怎么忍心就这样处理掉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呢……但是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很想看看,那个孩子是不是像我一样,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所以我为他量身定做了一个考验。


    我说对他说,组织不需要没有价值的人,你和你的叔叔,只能留下一个,至于留下的那个人是谁,由你来决定,好吗?


    如果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会选择自己留下,如果他怀有一颗感恩之心,那么他一定会为他的叔叔争取在组织中存活的余地,这样也就算他通过了考验。


    可惜,可惜……


    凌凛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wine怀里的狗都该听明白了凌凛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余呼吸渐重,“噗通”一声跪下去,双手交叠覆盖胸口,抬头一脚无辜地看向凌凛,语气无比诚挚地解释道:“老大,您误会了,我哪有什么野心呢?我只是觉得,我的能力相比老邓来说,更适合待在您身边罢了,不是吗?”


    凌凛反问他:“是吗?你是在暗示我,我的身边不能没有你这种得力助手,对吗?”


    余用力地点头,似乎在用肢体语言向他保证“上天入地,您再也找不到比我更趁手的手下了”。


    凌凛被他逗笑了:“你这孩子,还真是有趣呢。你说呢?wine。”


    wine毫无兴致地把头别过去:“没觉得。”


    余的大脑嗡地一声,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落到这个处境——凌凛一旦在处置人的时候询问wine的意见,那么就说明这个人的存活与否都不重要了。


    但他还是想要挣扎,哪怕凌凛再次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杀意。


    “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再给你一次机会?”


    “是的……我会让您满意……请不要随意处置我……”


    “好吧。”凌凛状似心软,仿佛也不愿意看到这个苦苦哀求的孩子最终陷入绝境,他吩咐左手边待命的英芷:“去把我为小余准备的道具抬上来。”


    听到“道具”二字,余的喉咙滚动,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不管是什么,总比把他重新扔回地下要好一百倍吧?那种地方,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去第二次……


    思绪乱飘的时候,沉重的拖动声自身后响起,周身的空气温度急剧上升。


    余缓缓抬起视线,先是与凌凛对视,心中闪过几分不安,侧目瞥见那个被放在自己身侧的“道具”时,心中的不安被无限放大。


    那是一个小型的断头台和小型的炭烧炉的结合体,被吊在中间的铡刀烧得通红滚烫。


    “老大……”


    他求救般地朝凌凛看去,可是此时的凌凛忙着哄生闷气的wine,哪有心思看他?


    早就知道该怎么做的英芷摁住余,迫使他的右臂伸进那个本该设计为放脑袋的圆形孔洞,用铁铐加以固定。


    如果,如果一只手臂能换他留在组织里,那么这只失去的手臂会彰显它最大的价值。


    余趴在铡刀的架子上,咬了咬牙,横下心来,活着,现在想办法活着最重要。他哀求道:“英芷,你快一点,我怕疼……”


    英芷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着做好份内的事,准备工作已经充分,最后将一截两指粗的圆形木桩塞进余的嘴里让他咬着——也许是英芷留下的最后的善念,也许只是为了不吵到上面的wine。


    乞怜是最没有价值的行为,这是末世中谁都明白的道理。可是在人类最终束手无策的时候,唯有将那一星半点的希望寄托于智慧的同类。


    余死死地咬住那截木头,感受着噼啪响的火焰狰狞地蹂躏着空气,锋利与高温共同行刑也许会减轻一些痛苦吧……


    就像断裂的伤口马上被铁烙按住消毒,这种简单粗暴的止血方法意外地好用,只是除了还残留在肩膀上的半截上臂,他再也感受不到他右臂的存在了。


    wine深邃的眉眼充满了厌恶,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地上痛得打滚的少年,吐槽道:“真难听。”


    之前说wine是一个对包括凌凛在内所有人都冷漠淡然的人,这话是错的,因为他唯独对余有着偏见。


    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刚来到组织那会,不明白比他大不了几岁的wine,花瓶一般摆在凌凛身边的意义是什么,他瞧不起那样的人,于是私下里骂了他几句,可是wine的耳朵就像他怀里的狗的鼻子一样灵敏,结局当然是凌凛仔细“告诫”了他一番关于wine身上的规则,那时wine说,算了阿凛,我不计较了。


    可是真的不计较了吗。


    凌凛像一个父亲对调皮的儿子那样,无奈地对余说:“不要叫了,不就是断了条手臂吗?你这样吵得我很难理智地让你通过考验啊。”


    余在痛觉中剥离出意识捕捉到凌凛这一句话的重点,他艰难地抑制着喉咙里不由自主的呻吟,以一种蜷缩的方式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汗水汇聚出一涡水汪。


    他颤声道:“那……我算通过了吗?”


    凌凛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哦,还有最后一步。”


    至于这最后一步是什么,他没说,想来是要等着刚刚把铡刀和他的断臂带出去的英芷回来。余蜷缩在原地,用沉重的呼吸安抚断臂处源源不断的疼痛。


    意识不清醒间,他听到凌凛和wine的对话。


    “好wine,别生气了,来,我给你揉揉脑袋。”这是凌凛的声音。


    “别碰我,你身上臭得很。”这是wine满满不屑的声音。


    “哪里臭了?我今天可没吃人……”


    末世里人吃人并不稀罕,底层人是因为饿极了才吃人,像凌凛这样的纯属于个人癖好,而wine很反感这一点,在凌凛满足自己小癖好的时候,winw都会离他远远的。


    近二十分钟后,身后的门被推开,余的脊背颤动,神智好歹清明了许多,他直起身来,却又被英芷放在他面前的东西惊得说不出话来。


    凌凛对着那一小盘肉糜说:“折腾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吃饭。”


    他身边的wine用好看的手指遮住鼻子,很不愿意闻这个味道。


    余的身体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愣了好一会,这段时间里内心不知道冲撞着什么,但凌凛看见他本来在扶着断臂的左手垂了下来,而后颤抖地伸向那个盘子。


    是吗?为了留在组织,他还真是拼了啊。


    凌凛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却被身边的wine叫停。


    “等等。”


    余的肢体僵住,他以为或许有什么反转,也许是wine看他可怜想饶了他也不一定,一时听见wine的声音都如此悦耳。


    他抬起头,看见wine刚把遮住鼻子的手放下,微微扬起下颌,用蔑视的眼神看着他,嘴唇翕动:“趴下,用嘴吃。”


    “……”余难以置信地将目光移向凌凛,凌凛一脸看好戏的神情,顿时不争气的酸楚涌上鼻头,他咬牙对凌凛说:“老大,我从来没想过要取代你的位置,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留在组织里,留在你身边……”


    “废什么话?”wine不高兴地皱眉。


    凌凛见wine难得有这样的兴致,当然是把wine的心情放在首位,脾气甚好地从中间打圆场道:“你这孩子,犟什么嘴?wine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嘛。”


    余眨了眨泛酸的眼眶,僵在半空中的左手软软地落下去,他低头看着那一盘肉糜,已经开始阵阵反胃。


    脑海忽然闪过老邓祈求他的景象,懊悔痛恨的滋味涌上心头。


    以为帮凌凛处理掉老邓他就能安安稳稳地留在组织了,结果是像一个小丑一样被玩弄到这个地步。


    可是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又怎么能前功尽弃?


    他俯下身去,被汗水浸得湿润的额发遮住眉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奇异的笑声姿上方传来,余低着的头难以再抬起,只听得见凌凛有节奏地鼓起掌来。


    “很遗憾,余,你又一次,没能通过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