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玉赎》 古老的村子里,一切都井然有序,所有事物都是它们本该是的样子。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们,一代又一代重复着生老病死,几百年恍如一世。不知为了什么,每个人都不停歇地向前走,向着已知的终点进发。在这个闭塞的小村落,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不一样的人生。没有人怀疑自己,没有人怀疑生活,没有人怀疑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从小就看到的样子。所以在这片土地上,慢慢地就有了许多的理所当然。
对于一个早早没了娘的女儿来说,更是如此。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张小渝总是很在意村里的议论。不知道怎样做好一个女人,只能靠听、靠模仿,不过还好邻居袁家娘人很和气,还有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小女儿,有时张小渝也会去找她,聊一聊女儿间的私事。
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光是长大,张小渝就已经觉得很辛苦了。
更不用说繁重的家务,时好时坏的年成。
嫁人?嫁人也许是条出路,但是她也看见钱寡妇、程大姐的生活,对于那个某天一定会到来的人,她实在是没有精力也没有胆量去想。
如果没有遇到他的话。
这个人是突然来到的。那个下雪的下午爹“砰”的一声撞开门,粗重的喘息中夹杂着没有融化的雪粒,寒冷变成雾气从柴门中翻滚着涌进这个小小的屋子。背上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雪片,连呼吸都是冰冷的。张小渝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被这种纯净狠狠震慑住了。在她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男人可以有这样的容貌姿态,那样干净顺滑的长发,细腻白皙的皮肤,一尘不染的白衣,他一进门,衬得这个满是烟火气的小家那么的乱糟糟脏兮兮。
没钱请人医治,只好听天由命,没想到只靠弟弟每天给他喂点水,居然也活了过来。本以为他会支付一笔不菲的谢礼,然后和他们一家彻底告别,却没想到,他什么也记不起了。问了他好多问题,他都紧锁眉头不回答。说不出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昏倒在山里,倒不是哑巴,他也会跪下感谢张父的救命之恩,磕头时长发散乱一地,映着窗外的日光,似乎把小渝灰暗的人生都照亮了。
作为良家女子本不该跟外男有什么接触,可是家里就这么点大的地方,总是不留神撞上他的眼神,宛如清泉一般,引得小渝总忍不住想掬一捧来尝尝。
爹不说话,但总是不时地清清嗓子。
某一天张小渝突然醒悟了,郑重地告诫自己不要喜欢这个人。自己这样的人,是没有选择的,一步踏错,全家遭殃,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家里穷,弟弟又小,自己要是不嫁一个还算殷实的人家,怎么对得起爹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弟弟还要靠自己的彩礼娶媳妇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男人都不是她可以奢望的。生活已经如此艰难,她不敢走错一步。
不知道家住何方,就只好先让他住下,把弟弟的床收拾出来给他睡。爹的意思是,虽然家里还有没有出阁的闺女,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马上春耕开始,正是需要壮劳力的时候,无论如何,留他到夏天再说吧。张小渝虽感不妥,但是家里的困难她也不是不知道。
男人的体力很快恢复了,他生得高大健壮,每天都跟着爹下田犁地,以往半个月的活,几天就忙完了。拿起锄头,他那出尘的身姿在几天农活的摧残下已然变成了遥远的回忆。他似乎渐渐也变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青年,只是那双眼还是那样清澈无瑕,一眼便知他并非惯于农耕。忙完农活回到家里吃上小渝做的饭菜,他还会露出微微一笑。爹叫他大力,小渝从来不这样叫他,小渝在心里叫他阿宁。
阿宁刚回来的那几天村里人就知道了,只是当时都以为活不了,这几天见他出来干活,都感叹老张白捡了个大儿子。各家好事的闺女知道了,非要来偷偷看一眼,回家一个劲地夸赞那是如何如何俊美,但大多数人只是当做笑谈,隔壁的袁芷却是动了真情。
所以那天撞破钱寡妇心思的,也就是袁芷。
自从阿宁每天进出张家,张小渝就常见钱寡妇牵着她的小石头在垄头散步,采采野花讲讲故事,小石头在田野里疯跑,她就远远地望着那个淡青色的人影。袁芷挎着一篮子野菜从她身边经过,不屑地说了一句:“想给石头找个后爹呢?”钱寡妇一下子脸红到脖子根,揪住她的衣袖:“袁芷!你说什么呢你!”
袁芷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吓了自己一跳,她也不是个吃素的,当即大叫一声:“我说错了吗?”钱寡妇上来揪住她的辫子,两个人就这么在田野里打了起来,石头在一旁吓得嗷嗷大哭。张小渝看见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抱起孩子,冲她俩大吼几句,才算平息。她没多过问,只是听她们话里话外绕着阿宁吵,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
看着袁芷不饶人的样子,张小渝心里酸酸的。袁家十几亩地,五间房,有牛有车,比自己家可好太多了,只要袁芷愿意,招了阿宁做上门女婿,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于是那天吃过晚饭,她点着灯去了阿宁屋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走?”
他猛然抬眼,略带疑惑:“去哪儿?”
张小渝曾经想过许多次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开端。她赶忙低下了头,顿了一顿,嗫嚅着问:“你的事情,想起来一些了吗?”
阿宁皱一皱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灯下的他有了几分暖色,摇曳的,朦胧的,松散的,与白天不一样的味道。张小渝回屋又失眠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人就不见了,吓得张小渝上蹿下跳,跑到邻家告诉袁芷,袁芷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顾不上吃早饭,就急急忙忙跟她分头找起来。张小渝心里又急又悔。
饭点前他自己回来了,背着一大捆柴。
他把柴放到院子里,埋头劈了起来。张小渝站在不远处,不知如何张口,他抬头看了看她,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小渝脸上发烧,背过身去,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气喘吁吁的袁芷找来了,看见阿宁站在院子里,立马直起了腰,理理碎发,大声地说出了张小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的话。
“你去哪儿了?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我们都很担心你。”
阿宁淡淡一笑:“出去走动走动。”
“春天来了山里会有狼,可不能一个人去。你吃了饭没?我娘在家里做饼子,我去给你拿一点。”
张小渝感到喉咙似乎被堵住了,呼吸也不太顺畅,四处张望了一番,一言不发地走了。
一直到现在,她也没能说出那句“对不起”。
不愿意想他,可又总也忘不了,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迟早是待不下去了。
雨下到傍晚便停了,天色很暗,刮起一阵风,不知怎的把钱寡妇刮来了,还有她的儿子石头。
“小渝,你爹呢?找你家借两斤稻种,去年的被老鼠吃光了……”她笑吟吟地,自顾自迈进房里去。小渝剥着豆子,看着她的背影,想起阿宁在屋里,没来由的有些慌,于是大声说着:“我爹去我二叔家里了,你明天再来找他吧!”
钱寡妇没应声,张小渝丢下豆子想进屋,石头却跑了出来。
七岁八岁正是调皮的年纪,张小渝怕他捣乱,也只好跟着他。耳朵却听着屋里的动静,一不留神让石头上了树。
“你快下来!小心你娘打你!”
“又蹭了一身灰,把你新衣裳弄脏了!”
“你再不下来,我可摇树了!快下来,有好吃的。”
不管怎么劝,石头就是不下来,坐在枝头笑嘻嘻的。
这老槐树生得十分高大,石头爬到屋顶那么高,张小渝很怕他摔下来,自己又不会爬树,也不知能不能接住他,最要命的是,他不下来,钱寡妇就不会走,这俩人在屋里干啥呢……
她就近拿了根竹竿吓唬他,石头却不怕,反而越爬越高。
两相僵持着,她实在没了办法,只好大喊:
“大力——”
声音很大,连袁芷都出来了:“怎么了?”
阿宁从屋里走出来,小渝用竹竿指指石头,他立刻会意,走到近前三下两下上了树,一只手抱起孩子,从树梢纵身而下。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有外力相助,张小渝看呆了。
“啊呀,你怎么从上面直接跳下来?受伤了没有啊……”
阿宁把石头放下,他立马钻进了他娘怀里。小渝顺着他望去,钱寡妇笑吟吟地向她招手,她正好也想躲着袁芷,便走了过去。
“你爹是怎么把大力带回来的?”
小渝不想看她,随意地说:“冬天的时候,爹进山砍柴,他倒在小路边上,摸摸还没死,就背回来了。”
“他当时受了什么伤?严重吗?”
“他好像没有受伤,爹说他找不出他身上有什么外伤。”
“那他有什么表明身份的东西吗?”
张小渝摇摇头。石头在他娘怀里转了一圈,突然插话了:“娘,那个大哥哥的手好冰,像死人一样。”
“净胡说!”钱寡妇冲着石头就是一巴掌,不安地看向树下的阿宁。她又说:“天色也晚了,我先带着孩子走,明天再来问你爹借吧……只是,你还没出阁,也小心点村里的闲话。”她抿嘴一笑,牵起石头的手走了。
张小渝站在原地,脸慢慢红得发烫。
晚饭时,张小渝终于憋不住了:“爹,你咋也不关心我的大事,也不见有媒婆过来……”她眼角余光扫到阿宁,他不为所动,这让她颇为泄气。爹笑了,还没等开口,弟弟突然说:“姐,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我不想你嫁人……”
“为什么?”
“你嫁了人,就不是我们家的了,我想你也看不到你了。”
渐暗的天色里,小渝看着顺子,从他的眉眼里,看见了一些娘的模样。
张小渝红了眼眶:“傻顺子,哪有女人不嫁人的呢……”
爹终于说话了:“顺子,你娘要是不嫁给我,哪有你和你姐呢?你姐将来也要做别人的娘……”
顺子突然把碗一放,放声哭了起来:“娘——”
阿宁停下了动作,看着顺子。
小渝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豆大的泪珠掉进了碗里。
爹顿了顿:“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小渝,爹帮你问了,可巧这两年男娃少,前村有一个,但已经定了亲了,我想你还小,就没跟你说,再等等吧。先吃饭,饭都凉了,今天这豆腐挺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