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是张淮深,我说是,就是。

作品:《[燕云张淮深]无罪之人,不当束手

    沙州人民又吃了场浩大的席,还拿了很多红鸡蛋回家。


    因为河西战事不断的缘故,女人比男人要多,所以在坐月子带孩子这件事上基本不用你操心。从你的婆母到义母,索氏上下的女眷像旅行团一样,把你和小张的家逛了个遍,礼物多的要单独辟一间院子来放。


    只是小佛奴很不高兴,因为他要和阿爷阿娘去长安了。


    临行之际,不到七岁的小娃,抱着哥哥哭的不放手。你看着张淮深眼里圈着的泪,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默默地站在旁边,不做打扰。


    因为你知道,这可能是同他们的最后一面。


    你的婆母亦是珠泪涟涟,这个沙州豪族出来的女人,去了遍地贵人的长安,不过同沙州的地一样,只是一粒渺小的沙。


    你抱着她,听着她念叨要照顾好自己,有事多找淮深找叔父,再不济也能找陈氏。你一一应下,拉着失了魄的张淮深,目送他们远去。


    你突然想到他们征战的夙愿,思索一番,还是安慰了一下,“……长安是个好地方,小张,他们去享福了。”


    长安是个好地方,他们走后,小张就变成了沙州刺史。


    叔父依旧征战在河西的沙里,有一年用一封信把小张也喊了去。


    只是沙州人在富贵地会水土不服。小张的阿爷上一封信说给佛奴起了名字,叫淮澄,澄是澄净的澄。


    还夹着淮澄初显隽永的字,他说姐姐姐夫,圣人给了好多赏赐,还给了很多封号。


    下一封信是别人写的,是他们阿爷的讣告。


    那时叔父带着小张刚攻克凉州,带着喜事和丧事,一起回到了沙州。


    你只记得张淮深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呆了三天三夜,叔父来了很多次都没能见他。


    退而求其次,把同小张长得一模一样的延晖当替代品,惹得小孩咯咯笑。


    你把他揍了一顿,你爹还在佛堂哭,你怎么能笑。


    然后小孩就哭着喊着,把佛堂的门捶得的砰砰要碎,终于把他亲爱的爹召唤出来了。


    他爹浑身狼狈,憔悴至极,托着嗷嗷大哭的长子。长子把鼻涕毫不留情的往他身上抹,边抹边说,阿爷,你在沙州还有娘,还有我,还有叔父,还有我们一大家子人。


    他像个小大人一样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阿爷,在长安还有祖母,还有淮澄叔叔。


    他阿爷面无表情,张延晖,你给我把衣服洗了。


    凉州是个好地方,那里的百姓同其他十一州一样,对大张将军感恩戴德。


    所以大张将军带着这份恩德,迎接了从唐廷赶来的使者,办了一场宴会。


    开宴之前,小张身心俱疲的回来,他跟你说,朝廷要叔父带着凉州入唐,所以这场宴,也叫归唐宴。


    归唐宴奢华至极,让朝廷的使者赞不绝口。


    所有人都很高兴,百姓在热闹欢呼,官员在觥筹交错。只有小张不高兴,所以归唐宴后,他又去找了叔父。


    吃的太撑,你凭栏而望,一个声音响起。?


    只是这声音让你浑身发寒,他说——?


    夫人和他的故人长得很像。


    夫人是否,从长安而来??


    你忘了自己是怎么漠然的回这个人,这个曾经同你阿爷极为交好的叔伯。?


    你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小张怕扎着你,刮了胡须才睡下。他觉得自己的妻子今晚神魂不定,刚想说话,就听你闷声开口。?


    "小张,能不归唐吗。"?


    "……为什么?"?


    "凉州太远,消息闭塞,"妻子炯炯的望着他,"大唐,早就不是你们想的那个大唐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们,好像没有办法。"?


    "如果不呢,归义军那么厉害,我们自……"?


    你看着他紧抿的唇,不再继续。?


    他没有开口,刚想把怀里的人哄睡,却听到啜泣声传来。?


    "……小张……对不起……"?


    "对不起,我骗了你。"?


    他愕然,而你此刻觉得百般无解,也想过一了百了,但就算自己没了命,也不过下下之策。?


    你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坦诚,把所有刻意藏起的过往都剖出来。?


    你没有办法,万一,万一小张,大张,归义军,他们……有办法呢??


    怀抱松了,你捂住自己的脸,"……从生下来就有相士说我命里有大劫,阿爷阿娘没了主意,把我送到庙里。"?


    "后来我大了一点,看着香火旺盛,看着孩童随着他们双亲虔诚叩首,我问住持,我的爹娘呢?住持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拉到偏堂。"?


    "我认得他们,那是个厉害的将军,还有他的夫人。每次将军大捷归来,他们都会出现在庙里。他们对我很好,会送我拨浪鼓,会逗我哄我,将军还会教我习武。"?


    你的泪渗出指缝,"住持让我跪下,让我喊爹娘。我照做,那夫人却踉跄跌坐,抱着我大哭。"?


    "我后来有了家,但那讨厌的方士又来了,说我是命里带煞,要用肃杀之气磨炼。阿爷说我那么小,不能带上战场。他去求了昔日的兄弟,把我送到了天泉。"?


    "天泉的所有人都很好,我还遇到了……一个人。"?


    "他会护着我,做了错事也替我顶着,我不通武学之窍,他教我陪我。但有一天把头大怒,将他逐出师门,"你往后缩了缩,"……我再也没见过他,直到我回家后又过了几年,一封赐婚圣旨递进府里。"?


    你把头埋的像鹌鹑,嗫嚅着:"……上面写着皇太子顾念儿时情意,要册我进东宫。"?


    张淮深还是没有说话,你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没想到会这样,更没想到过了两天又有一道圣旨——”声音颤了颤,“说阿爷勾敌叛国,要满门抄斩。"?


    "姆嬷和阿娘在火光里将我送出来,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躲在破庙里,"你看着无边的黑暗,坠入回忆的深渊,"一个面善的婶子发现了我,说有门好去处,家家信佛,让我扮那观音娘娘,供人敬仰。"?


    泪滴在你勾起的唇角,"庙里刚好有一尊低眉善目的观音像,我跟菩萨告罪,也感激神明怜悯,能得一容身之处。可那根本不是,她们给我套上素白的纱,在我眉间点了红,把我放在红绸帐里,恶心的男人扑过来。"?


    你捂着头,狠狠地掐着头皮,"我好害怕,我差点就挣不过,我握着扮观音的簪子,我第一次伤了人。"?


    "我又要跑了,长安的楼,太高,雨好大,我拖着断腿,后巷又脏又湿,我想活,我只能爬着走,但他们令人作呕的声音越来越近。”


    “一个姑娘从天而降,她是青溪的医者,她武功高强,她治好了我,又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把好刀,她说世道太乱,让我拿着傍身。"?


    "我提着刀,易了容,束了胸,我偷偷看过,像个俊俏的小郎君。我说要为奴为婢、用命相报,可她只是愣了一下,说天泉弟子志不在此,轻飘飘的走了。"?


    "她才是菩萨,菩萨把我这滩泥捞起来,用心捏成个人。她是仙人,仙人照拂了我,说往西走。"?


    "往西走,那是阿爷曾经征战的地方,那里或许还有他的旧部。我扮作男子,一路打杂工混口饭,到了边疆,他们都死光了。"?


    "我遇到了大张将军遣唐回来的使团,他们竟然接纳了我。路上很顺,到处都有百姓在歌颂大张将军的功德。"?


    指尖掐进面颊,你觉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然后我遇到了你,还能遇到他们,还会有第二个家。义母幼时被我阿娘救过。我刚百天就被送到庙里,她甘愿当尼姑陪我,后来她看上了义父,可义父战死,她也不见了。"?


    "我以为跑的够远就没人能找到我,可……可不是……"?


    张淮深突然想到那个在沙州的传奇陈家,陈家的主人,是他母亲的娘家人。?


    这才是叔父用人不疑的原因吗……?


    ?


    他看着你,又不敢碰你,只能听着你的酸楚在空气中弥漫。?


    他张了张口,尽是苦涩。?


    "……如果没有我,等你过了凉州,我阿爷还活着,你就能看到他。"?


    "但是他……他死了,他和阿娘,和府里的所有人都被我克死了,我这个祸害,把他们害死还不够,我还来了河西。我在沙州,以为能躲过上天的摆弄。我在沙州,可以为真正的忠贞之士效命。但等我来了凉州,恶魔夜夜在我耳边轻语,他说……"?


    "煞星,丧门星……"你眼神空洞,盯着锦被上的宝相纹,"他看到我了,他发现我了……他笑里带着刀子剜我,小张,我死了都没用。"


    一道道见血的红痕划过,你不知痛的掐着手腕,"我活着,我怎么还活着,我天生带煞,就应该在长安的妓院被磋磨致死,用我的肉身赎这降生之罪,把我的恶、我的煞,全都带给那些禽兽不如的贵人。"?


    "可我活着,我活着……我把煞带到了凉州,就算我死了,我还是罪臣之女。归义军是忠臣,归义军首领家躲进来个大唐的罪臣之女……"?


    你再也忍不住的嘶哑,"张淮深……我是罪人,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归义军,我对不起任何人……"?


    "……我生下来就是罪孽,为什么阿爷阿娘不把我掐死,要留我祸害人间……"?


    "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张淮深,我想去死,可就算我死了,你的后代流着我肮脏的血,你下不去手,我……可以把他们一起弄死,但如果这样能结束就好了……归义军留着我这样的污点……我不知道……"?


    张淮深看着妻子癫狂脆弱的模样,她的脸上数不清爬下多少道泪痕,她一遍遍叩问自己,一遍遍乞求他张淮深,怎么才是个头,她想要个解脱。?


    他颤着手攀上她的背,一下下安抚,"……我知道你阿爷,"微微使劲,将陷入心魔的人搂过,"你阿爷没有叛国,他是真正的忠勇。你流着最伟大的血,你是上天赐下来的孩子。"?


    "是世道不公,是圣人被蒙蔽,不是你的错,"他捧起你的脸,"刚刚我想遍了从前诵过的佛经,又回忆了孔孟之道,他们说的都不对。"?


    "痛是打在人身上真实的烙印,我不能用圣言神谕劝你忘记,但被痛磨过的人,才能燃起希望。"?


    你再也抑不住的嚎啕大哭。他感受着怀里的颤动,捏紧被角,"我们孩子健壮的身体里,流着大唐最忠诚的两股血脉,他们同他们的长辈一样,是最对得起大唐的人。"?


    他默默立起二指起誓,"河西第二任节度使告诉你,他说的都是真的。"?


    缩在他怀里的人闷声,什么时候封的节度使。?


    他的下巴揉着妻子的发,"我说的。"?


    "我是张议潭的儿子,张议潮的侄子,我是归义军的小张将军。"?


    "我是张淮深,我说是,就是。"?


    他抚着你簌簌的背,陷入沉思。


    我有叔父这柄鞘,你没有。?


    我可以做刀,也可以做鞘。?


    我和你,注定要鼎立在河西的沙里。?


    你被他一本正经的话换了心情,揩过他衣襟擦了擦脸,又听他酸溜溜的问你,是不是喜欢过别人。?


    你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捏着他的脸,笑嘻嘻地说:"当一条可怜虫遇到另一条看起来同病相怜的可怜虫,她会怎么想呢?"?


    "我不想骗你,因为在我孤苦无依的时候,他确实让我靠了一下。"?


    "但我想那不是男女之情,换做是小猫小狗、或者是成精的石头,也会让我印象深刻。"?


    "可现在不一样了," 你抓住放在脸上的手,"我遇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的郎君,他叫张淮深。"?


    "我爱他,他爱我,我们就像香雪岭上可爱的雪人,我们俩,这辈子都要甜甜蜜蜜。"?


    他翻身而上,"真的假的?"?


    你嗅了嗅,吸了吸鼻子,"小张,哪来的醋坛子翻了,好酸啊——"?


    小张一脸无辜,他想到之前看的《沙州的土里都是情话(合订本)》。?


    他说,还有更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