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审菩提

作品:《弑神录·凤起

    我猛地抬起头,撑在额角的手放了下来,目光锐利地投向紧闭的房门。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压抑的、带着喘息和惶恐的禀报声,隔着门板传来:“启……启禀储君殿下!外……外面……”


    “何事?”我的声音因疲惫和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


    门外静默了一瞬,似乎那捕快在努力平复自己受惊的心绪。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殿下……衙门外,来……来了一个和尚!”


    和尚?深夜叩衙?


    “说下去。”


    “是……是个年轻的和尚,看着……眉清目秀的,穿着半旧的灰色僧衣。”捕快的声音带着困惑和敬畏,“他……他就站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边,手里托着个木鱼……刚才那几声,就是他敲的!他说……他说……”


    “说什么?”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案面。


    捕快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敢复述那和尚的话,“他说……‘方外之人,了尘,求见离国储君。为解一桩未了的杀业,也为断一截尘封的因果’。”


    了尘和尚的话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心头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未了的杀业?是指白日街头的血溅面具,还是这满屋卷宗里无声的冤魂?尘封的因果……又是什么?


    我霍然起身,案上堆积的卷宗被衣袖带起的风拂过,簌簌作响,落下更浓的尘埃。推开沉重的书房门,深秋的夜风裹着寒意扑面而来,吹散了屋内令人窒息的霉腐气息。守在门外的捕快脸色苍白,眼神惊疑不定,指向衙门外。


    月光如练,清冷地铺洒在县衙门前空旷的青石地上。石狮旁,立着一道身影。


    灰布僧衣洗得发白,宽袍大袖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勾勒出挺拔如修竹的身形。月光毫无保留地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极年轻、极清俊的脸庞,眉目疏朗,鼻梁挺直,唇线微抿,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静。手中并无木鱼,只松松地捻着一串深褐色的菩提念珠,颗颗圆润,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周身不染尘埃,仿佛自九天清辉中走来,将这污浊阴暗的县衙都映衬得通透了几分。


    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佛礼。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超越尘世的宁静风仪。


    我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只略一点头,算是受了这礼。夜风卷起我袍袖的一角,猎猎作响。


    “如何称呼?”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


    “贫僧云游。”他抬起头,目光澄澈,如同月下山泉,不闪不避地迎上我的审视。


    “所为何事?”我追问,目光如鹰隼,试图穿透那层悲悯的表象。


    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抬步,朝我走来。月光下,他的步履无声,僧鞋踏过青石,竟似不沾微尘。侍立在台阶两侧的侍卫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空气中弥漫开无声的警惕。


    我抬手,一个简单的手势。侍卫们按刀的手松开,虽未退下,却敛去了锋芒,如同雕塑般静立。


    云游行至阶下,离我仅三步之遥。这个距离,足以让我看清他眼中那份沉静下深不见底的幽潭。


    “贫僧此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梵音,敲打在寂静的夜里,“是奉天命,传上谕。”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望向更深邃的夜空,“劝诫殿下,放下执念,了却凡尘夙愿。切莫……接管离国江山。”


    “呵……”


    一声短促的、带着浓重讥诮意味的冷笑,毫无预兆地从我唇间逸出,打破了月夜的沉寂。我甚至微微摇了下头,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天命?上谕?”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离国并尊佛道,百家争鸣。然——”我向前一步,逼近他,眼中是毫不妥协的锐利,“我离若清,独尊黄老,敬奉三清!我信道!信天道承负,信善恶有报,信天网恢恢!”


    “佛家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盯着他那双依旧平静的眼眸,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砸落,“可在我眼中,屠刀既已举起,染了无辜者的血,那便已是地狱恶鬼!放下屠刀,抹不去罪孽!恶人,就是恶人!他们不配成佛,只配——永堕无间地狱,受业火焚烧,万劫不复!”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侍卫们的呼吸都屏住了。阶下的年轻僧人,脸上的悲悯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涟漪,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若你此来,”我的声音冷得能冻结骨髓,带着最后通牒般的意味,“是为那张屠夫求情,妄图以什么‘回头是岸’、‘佛渡有缘’的虚妄之言,来动摇本宫法度……”我微微眯起眼,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流弥漫开来,“那本宫也劝诫你一句——这身僧衣,趁早脱下!这菩提念珠,趁早丢了!这和尚,你也不必再当了!”


    云游的目光终于有了明显的波动。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悲悯,有叹息,甚至……有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他缓缓摇头,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殿下误会了。贫僧不为任何人而来。”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贫僧……只为殿下而来。”


    只为……我而来?


    心头那股翻腾的怒意和冰冷的讥诮,被这出乎意料的答案短暂地冻结了一瞬。


    下一刻,我没有任何犹豫!


    猛地向前再跨一步,右手如电般探出,一把攥住了他纤细却异常稳固的手腕!触手微凉,带着一种不属于凡尘的温润感。


    “好一个‘为我而来’!”我冷笑一声,手上用力,不容分说地将他往衙门内拽去,“那就进来看看!看看你口中这‘凡尘夙愿’,看看这离国江山之下,究竟压着什么!”


    云游似乎并未料到我会如此直接粗暴,身体被带得微微一踉跄,但他并未反抗,任由我拽着他,踏过冰冷威严的门槛,穿过死寂压抑的回廊,重新回到了那间被如山卷宗淹没的书房!


    “砰!”房门在我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月光,只剩下烛火摇曳,将堆积如山的卷宗投下巨大、扭曲、如同坟茔般的阴影。


    我松开手,将他往前一推,指着那几乎要顶到天花板的、散发着霉烂与绝望气息的“山峦”,声音如同淬了火的寒铁,在狭小的空间里轰然炸响:


    “你若识字——”我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砸在凝滞的空气里,“就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上面写的每一个字!看看这每一滴被掩盖的血泪!看看这每一桩被轻飘飘判定的‘家务事’、‘邻里纠纷’!看看这永安县十年间,堆积如山的——冤魂!”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云游清俊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他站在那片巨大的阴影前,僧衣如洗,菩提念珠在指间停止了捻动。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泛黄、卷曲、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卷宗封皮,如同在凝视一片无边无际的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