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作品:《万骨枯》 谢兰序在京城没有宅子,往些年要么住京城外的院子,要么与将士同住。
有时也会去东宫借住,倒是从不觉得孤单,太子还是故人如今都走了,谢兰序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路上,平白生出些孤单来。
人叶落归根,总想在自己的宅子里静候死亡的余音。
谢兰序忽然想在京城买间宅子,等脱下金甲,就在这里陪她的故人们。
街巷间,她买了壶曾经太子爱喝的妃子笑。
一骑红尘妃子笑,当真是红尘间最好的酒。
醇厚清甜,喝下去浑身血液都沸腾,等待沉寂,又飘飘欲仙。
酒是人间治愈思念的药,却又像是把人困在思念里的毒。
多少故人,杳无音讯,又或是天人永隔。
“殿下,剩下的人,我来帮你铲除,可惜你不能再以殿下之身与我同饮了。”
她喝得晕乎乎,靠在桥边冲着远处的夕阳发呆。
人前,她是心狠手辣的将军,总以威严之身示人。
但脱了金甲,又有谁记得她只是二十多岁的姑娘呢?
—自家将军喝得烂醉,办事的牛马认真无比。
周牧之在大理寺的房顶上飞来飞去,东掀一块瓦,西拿一块砖。
终于在差点把自己绕晕之际找到正确的房间,他悄悄从阁楼的窗户钻进去。
“那林小姐尸体还要放多久?都生蛆了还不来领,我早些去找东西看见她嘴在动,当我意识到什么准备转头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嘴里钻出来很多正在蠕动的蛆虫,要不是出于尊重我当场就吐了。”一个仵作边翻卷宗边说。
周牧之蹲在书架子后面,屏息凝神。
他听到另一个人拍了拍仵作的肩膀:“老李,林小姐的丈夫还没赶回来,还得停一段时间,她家满门葬身火海,也就林小姐的尸体还能找到了,我那天过去的时候还看见有只猫在啃她的内脏呢,烧成那个样子,啧啧。
老李拿了卷宗:“真把咱这儿当乱葬岗了。”
“好了,别说了,走了。”
周牧之听到描述差点吐出昨晚的饭。
忍了好一会儿,人终于走了。
他站起身来暗暗吐槽:仵作的生活真重口味啊。
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皇室的卷宗区域。
人死如灯灭,说到底都是命数,活着的时候是天下的储君,死了也不过成了放在这架子上落灰的一卷文书。
周牧之翻了半天,仵作来了三波,他东藏西藏。到最后硬是没找到。
连先皇后的卷宗都翻出来了。
周牧之泄气般的:“活着的时候是天下的储君,死了卷宗连放都不放在架子上。”
但来了不能白来,他本着这个原则翻开了先皇后的卷宗。
熙和三年秋,科举舞弊被诬蔑……天子亲自力保……十五日后死于银鸢宫……经验尸死于西域毒朱颜逝,发现时浑身溃烂,皮开肉绽……仅以疤痕,身形体量判断……
朱颜逝,西域奇毒,以香为诱,中毒者皮肉溃烂如朱砂剥落。
周牧之合上卷宗,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在他眼前划过。
熙和三年的科举舞弊案他是有所耳闻的。
那年秋天,处死的人数不胜数,参加科举的学子,朝臣,宫女,将军,妃子。
所有涉及那件事情的人都死了。
那年他十六岁,他看见很多人罩着白布,从皇宫里抬出去。
他好奇问他爹:“爹爹,宫里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
尚书摸着周牧之的头:“天命如此。”
他竟不知先皇后就死在这件事情过后。
先皇后公之于天下的死因是落水死亡。
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皇宫里的人太多反对天子彻查,最后连卷宗也如此简陋。
她死不瞑目。
周牧之叹了口气。
那太子卷宗应是在大理寺卿的房间里了。
他整理好先皇后的卷宗,跳出阁楼窗户,又一块砖一块瓦地翻到大理寺卿房间。他蹲在房梁上,看了半晌,确认大理寺卿不在。
悄摸落了地。
书案上,周牧之迅速过了一遍卷宗。
虽然是个混蛋少爷,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爹是这么说他的。
太子的卷宗看似并无不妥,还不知是否夹带隐情。
大理寺从熙和三年关于谢兰序那件事情之后干净了许多,连人都走了好多,周牧之也只有三脚猫功夫去打听朋友办事,也就只有这儿能进来得这么轻松了。
大理寺房顶跳下来之后,他伸了个懒腰,想着今天的事儿完了,去青楼酒肆放松一下。
路过市井,小少爷拿了糕点,给老板丢了俩铜板,高高兴兴准备见姑娘。
临近回乡桥,周牧之貌似看到个人。
白衣黑发,靠在桥边。
走近了,周牧之两眼一黑。
谢兰序抬眼:“有情报?”她酒还没完全醒过来,嗓音透着慵懒。
“太子的死没什么异常,卷宗我看过了,可以走了吗?”周牧之把糕点藏在背后。
谢兰序回头看他:“还有一件事。”
周牧之顿了顿:“您吩咐。”
——我的姐姐们呜呜。
“给江南去封信,送点银子,在京城给我看个宅子,总不能回来了居无定所吧。”谢兰序在风中吹了半晌,她趁着醉意说道。
周牧之点头哈腰,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开。
待周牧之跑开后。
谢兰序站在桥头,清风拂过耳畔,把她的束发吹得凌乱。
酒差不多也醒了。
酒后一忆当年恨,想说旧事时,却看身畔无旧人。
那就去定安侯府会会太子殿下的旧人吧。
市井街巷,熙攘繁华。
越往侯府那边去,越清冷。
天上的巨大乌云遮蔽了太阳,只剩一缕幽光,从黑云缝隙间透过,又恍恍惚惚,不真切。
定安侯府门前便没有行人了,人人都知道里面住的是位阎王,所以人人都绕道而行。
谢兰序微作乔装,戴了斗笠。
不带一兵一卒,不递请帖,倒像是寻常串门。
定安侯府的装潢之类,用的全是黑金楠木。
是价比黄金的稀有木材。
“定安侯府”牌匾油得发亮。
她叩叩门,整理臂搁等待着。
大门无声打开,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呻吟,像久病之人骨骼摩擦。
府中黑金楠木漆黑油亮。
宅子看起来很宽敞,只是层高极低,些许压抑。
门后面凑出一个布满皱纹的脑袋。
白发苍苍,几乎贴着谢兰序的鼻尖,发丝似乎很久没清洗,发出的味道类似腐鱼混着霉味。
谢兰序向后退一步。
老翁发出的声音沉闷扭曲:“客人,可有请帖?”
不像一个正常的活人发出的声音,倒像是将死之人梦中呓语。
“恕我贸然拜访,今日前来,是想慰问侯爷。”谢兰序立在门外作揖。
老翁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待我向侯爷禀报,您进吧,在院里候着。”
老翁佝偻的身子向内宅去了。
谢兰序跨进院子,随手带上了门。她有一种错觉,她觉得整个宅子都腐烂了,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木头的味道。
地上似乎也从不打扫,石头都蒙着青苔。
多少年前的老宅子了,她心想。
老翁从拐角走来,佝偻着背:“客人,来吧。”
谢兰序摘了斗笠,随着老翁,拐进一个长廊。
长廊很宽,由于层高低,太阳光常年照不进来,此时又恰逢阴云,显得格外深邃,压抑。
空气中还总弥漫着腐烂及夹带着的一丝莫名的味道。
“客人在这里等着,主人一会就来。”老翁离开时脚步踩着长廊黝黑的地板上,声音格外嘶哑。
黑暗中,谢兰序不知站了多久,终于听到吱嘎的响声,深邃的长廊的尽头显现出轮椅的轮廓,随后是轮椅上的人和两个站在轮椅后沉默无言的小厮。
“下去,一炷香时间,来找我。”定安侯声音苍老嘶哑,对身后的两个佣人道。
谢兰序看着苍老的手操控者轮椅向自己划过来。
“咯吱咯吱。”
刺耳。
定安侯搭在轮子上的手皮肉松垮,像套在骨头上,指甲很长,泛着青。
“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找本侯了,你知道上一个是谁吗?”定安侯说话时喉咙发出咯吱的响声,语速很慢。
谢兰序抬头看定安侯的脸。
松垮的皮肤耷拉着,好像随时要掉下来,眼睛挤在那一堆肉里,眼珠浑浊,好像随时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谁?”
定安侯咯吱咯吱得笑着:“是殿下,殿下现在死了是不是?死得真好,本侯好开心。”
他的语气依旧很平淡,听不出开心,也听不出情绪,嘴角扭曲但又不像是在笑。
“当年,您和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谢兰序手里没有掌握任何证据,只开口问。
定安侯滑动轮椅,空洞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晃动,来到谢兰序面前,定安侯浑浊的眼睛从下往上看着谢兰序:“太子死了知道找我了?”
他停下手,拿起放在衣袍上的骨串,盘玩着。
又忽然抬头对上谢兰序的眼睛:“不会是让我当杀死殿下替罪羊吧?”
谢兰序捏了捏拳头,神色不变。定安侯咯咯笑笑:“小将军,是我猜对了吗?好年轻的将军,和殿下当年一样手里不握任何东西就来定本侯的罪。”
谢兰序咬咬牙,狗都猜得到她忽然来找太子政敌是什么意思。
偏偏定安侯自己说出来就是有种不容忤逆的威严。
“我和殿下的故事太深了,不过连他自己都挖不出来东西,将军也很难挖出来。”他说。
谢兰序看着他盘骨串的手。
十年已去,当年的东西大都埋没在沉沉的尘土之下。
就算挖掘出来,也不过是毫无作用的残废。
“侯爷,您干嘛误会我呢?世人都说侯爷与太子殿下结怨立愁,我看未必。”谢兰序壮着胆子道。
定安侯眯眼,眼珠藏进皮肤的褶皱里:“什么意思?”
谢兰序面色不改:“侯爷,您指尖的烟灰,是替太子烧纸留下的吗?”
定安侯顿了顿。
谢兰序来迟就注意到走廊上有淡淡的香灰的味道,侯爷指尖也有灰,而定安侯虽有亲人去世,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也不会替府里死了的人烧香。不信神佛。
那么就只能是给太子敬香。
但不可否认,她这一举动完全就是赌。
大不了赌输了,就一刀了结定安侯。
定安侯不说话,划着轮椅向走廊深处去。
谢兰序坐上前推着。
拐过走廊。
果然看见了祠堂。
不过……太子灵位他居然摆进了自家祠堂??!
走进祠堂,佣人接过定安侯的轮椅。
谢兰序恍然注意。
各个牌位……
荆州四千将士之位…珉州三千将士之位…荆州骑兵傅康支之位…珉州史岚凤将军之位。
一整面墙,全部都是这样的牌位。
所有牌位中间,赫然立着“太子符玄符阳桥之位。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
谢兰序愣神间,定安侯盘串的声音又响起。
“这里祭奠的是为明昭国而死的将士,记得名字的我都刻下了,世上无人祭奠,我便来祭奠。”
定安侯道。
谢兰序心中震撼,是不是从前种种,都只是市井流言,他定安侯从来都是忠君爱国。
“打扰。”谢兰序作揖,从祠堂离开。
定安侯手中盘着串喉咙中咕噜咕噜地响着,像是在笑。
谢兰序踏在长廊的地板上,夕阳的光有一刻照射到这里。
虽黑檀木上血迹斑驳,但早就浸透到木头里,看不出痕迹。
谢兰序还是注意到木头缝隙里堆积的血垢。
忽然之间对这个两面侯爷产生深深怀疑。
她很久没见过这样有意思的人了。